在中国的女词人里,我最喜欢李清照,她说: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她还说:秋已尽,日犹长,仲宣怀远更凄凉。不如随分樽前醉,莫负东蓠菊蕊黄。我不可能像她那样潇洒,我不可能像她那样把自己躲起来,营造美丽忧伤。因为我要生活。在大上海举目无亲,不像清照,再怎么样还是个士大夫阶层。而且,我曾经许诺,让我生长成一棵大树。
可是我不能不寂寞,这外在的繁华更衬出了内心的忧伤。
实际上,和老板的那档事只不过是导火索。从家乡回来了以后,我就和白月住在了一起。白月是个单纯的孩子,并没有认为自己的工作有什么不好。每天早晨,当我吞下一杯牛奶,急着去赶车时,白月还在睡梦里,她淡淡地呢喃,甜蜜地呢喃,她夜里赚着钱也赚着欢乐,十六七岁,工作轻松,物质丰华,大上海有什么不好呢?只要往那里一站,就有人向她挥挥手,她只要去唱歌,去吃着水果,一到时候,就有人把钱放在她手里。当然也有不愉快,有人会把手伸进她的身体,身体有一点点痛,但是相比较秋收的麦芒来说,那还是很轻松。人家还会对她讲话,人家说你这么小个孩子,真是不大好意思。白月就挺着胸脯说:我不小。真的。我的同学张秋艳都结婚了呢!人家说:哦,你们那里那么落后啊!实行早婚的?白月就不好意思地说:她比我大一岁,去把自己的年龄改了。客人不知道说什么,夜总会里说起来复杂,白月却是一张白纸,再叫白月喝酒,她却是好酒量,惹得别人刮目相看。于是,也有一些纯为了陪客户的客人,常叫白月来喝酒。他们跟客户说,见到这女孩子就觉得年轻了,哎呀真是可惜了,重男轻女呢,就当捐助希望工程。这希望工程却是满溢的,源源地有人赞助。
其实这是一个俱乐部似的夜总会,台湾人开的,上海有很多这样的地方都是很正规的。无外乎陪客人喝喝酒,唱唱歌,有什么情况,也是下面的事。(这是那时侯的事,以后,这样的地方不仅收小姐的台费,还收门票,还有一个星期不带老客人就要罚款,还有……)白月是弱的,也不算怎么开化。带她来的那个大姐,也不知去了哪里,也许她有她的事,也不想让白月知道的。她把白月独自撂在这。白月到底是乡下孩子,也没有其他的小姐跟她搭话。领班原是看着大姐的面子收留她,见大姐走了,便对白月爱理不理。可这孩子很乖巧,从不要求什么。因为领班是要小姐越多越有势力的,把白月推了几次,这孩子也都还能被别人看中。便将她留下来。
但是白月心里明白,她是很孤立的,她有时候跟别的小姐说说话,人家也不怎么理她。所以白月在问到我的工资时诧异地说:你怎么赚这么少的钱还在那里上班?
我跟她解释了一通,白月是不怎么明白的,她睁着明澈的眼睛,奇怪地说:那你上了大学就只能赚这么点钱?我说不是的,要经过不断努力,工资就会提高。白月说:那要等多久?那不就老了!
我黯然着没有说话,也许分配是不公平的,但是人家都这样过着。我们有一种与尊严相对的东西。
从老板那家公司走出的中午,我不知道向哪里去。在地铁里拿了几份免费的招聘报纸,把工资标准和自己的实力一对照,便也没剩下几家。那几家都没有留电话,而且还写着勿访。告诉我到达它们还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
难得有这样一个悠闲的下午,我想改变自己的心情不如去逛逛街吧,美容院的人都在大街上发单子,图片中的美女闪烁着惊人的表情。转过街角的时候,我看到了黄色陈旧的公用电话,我立即就想到了我的妈妈。
妈妈的声音在话筒那边无限苍老,她说你姐姐又在闹呢,我在给她找药,药好像没有了。母亲说到这里嘎然而止。她一路追逐着呼叫着我姐姐的名字。可以想象,姐姐在那端逃走了。
我的眼泪潸然而下。这个时候我怎么能够忍住泪水。
几乎就在那一刹那间,我已经决定了,晚上和白月一起去上班。
白月告诉我说:那,我们每天就算上一次班,我们称为坐一个台,就是两百块,交给领班二十还有一百八。三十天就是五千四。会买一些衣服,我买的都是几十块钱的只要样子好就可以。还有房租,七百块,我吃一点点水果,我每个月可以省下来四千块,只要再过一年,我就可以回家开一个店了。
白月像个小人精,条理清晰,目的明确,我在她明澈的眸子里抬不起头来。我本来是可以告诉她这样有什么不对,但是,我觉得自己很苍白。
我躲在人群之中,我感觉自己受了万般委屈,这是不能向人说的,也没有一个合适的人说。昨天,我曾经打电话给一个追求过我的男孩子,他说他正在准备考研呢,言语之间已是格外知事。关于婚姻,他们一定还认为非常遥远,男人当然是先有事业后有家庭,我也不能就那样把自己卖了,谁知道会遇见什么人?虽然磕磕绊绊地跟很多人交往过,但是,如今仔细一想,上海这么庞大,也还是没有可以担待自己前途的人,甚至,连商量的余地也没有,我做什么事完全是看自己了,我为自己的选择有些后怕。
我这种委屈带进了工作的情绪。我的领班曼姨总说我板着个脸。我清高,不大靠近她,曼姨也不怎么计较,她说:你既然来了,就别架着,以后后悔也是来不及。她还偷偷跟人说:大学生我见得多了,人家在校时就懂得来这里淘副业,那才是聪明的女孩子呢。
我不喜欢曼姨用这种口气说话,她们,就是一个世俗之上的世俗。这时候,我还在随时准备退却,一想到这些跟“色”字相关,我就全身禁不住发抖。我并不是没看过一些闲书。有一个女作家追随董小宛,她说:我想我天生应该是个名妓,只是错过了年代。当时惊叹人家的观点,现在知道,那只是幻想啊!落实到实际,每一个聪明的女人又怎么不会自怨自怜。
实际上,我其实并不是怎么上台。我的面貌端庄,颜色鲜艳,但是,这里灯光幽暗,在幽暗的光里,我并不是很有风情。相反,白月却是还可以的。她身材娇小,容貌秀气,她像一棵还没有成型的小树。我将自己埋汰在一个空空的给小姐坐的房间。我在看着言情的电视。电视里的男主人公说:你怎么打扮得像“鸡”一样。女的生气地跑开了。等一会,女的回来,低着头,妩媚着声音说:人家也没说人家对呀!男的不说话,抚弄着女人的头发,那一份甜蜜和怜惜溢于言表。看到这里,我突然有些嫉妒起女主人公来。
我推开窗子,夜的上海繁华一片,远处也闪现出星星点点。我用手在空中捞了捞,捞了个空,有细细的雨丝沾在我的掌心里,细腻而湿润。就在那一刹那间,我不禁黯然神伤,我想念一个男人,一个能够带给我力量和温暖的男人,我要他在这样的夜晚里,带着我离开这儿,他问我:你要去哪里呢?我说:去天边。他说:好啊!那你跟我走吧。他说:就在这儿,睁开眼睛吧。我睁开眼睛,我看到一个空。果绿的地毯,华丽的帐幔,但是弥漫着陈旧和压抑,它们很快就能将我打倒。
我想念一个男人,一个像屈原一样的男人,他佩香草而带璎珞,着华裳而吸白露。他在汨罗江边舞蹈。他的佩剑随着他的衣带在风中缓缓飘动。我递给他水,他尝了一口,他说:婵娟,你的水沾了尘气,可别污染了我的香吻。他在江边慢慢地走动,他每挪动一下都回头看一下我,他说水底下有一个污浊的王国,正需要他去清正空气。他还说:婵娟,我不能陪你了,我的生命是要捐献给天空和大地,海底和湖泊。你怎么能这样小家子气呢,你怎么就不舍得我,啊!不跟你说了,妇人啊!从此远离。屈原不顾我的呼唤,一头扎进了水里。他的白白飘动的衣带还攥在我手里,稍微一捏紧,变成了去年的菖蒲,化为细细的末子,随水漂流。
我在江边低低哭泣,这时来了一个武士打扮的侠客。他的匕首在深秋的阳光下闪烁着凛冽的寒光,一只小鸟逆向他飞行,瞬间身首异处,匕首上滴出艳红的血迹,鲜艳夺目,染红了我的眼睛,使我再也看不见天空和树木,只追随着那一道红光。红光裹胁着我,一直向前飞奔。红光遍燃着温暖,使我忍不住陶醉而尖叫。侠客大吃一惊,他说:啊!究竟是什么时候?你怎么钻到我的怀里面来了。我期期艾艾地说不出话来。侠客说:女人,快点下来,我的匕首是要涂上帝王的鲜血的,他是一个恶棍,他残害我们的百姓。侠客将我放下马来,他说:那么你在这等我吧。他说了这一声,就涉过水那面去了。我一直在易水这边等他。
这时来了一个酒仙,他说你在等谁呢?天下的事我都知道。我说有一个人拿着匕首过到河那边,我一直在等他回来。酒仙不禁哈哈大笑。他说:你等的这个人我知道,他就叫做荆轲,早已化作孤魂。我大吃一惊,我说:不,你骗我呢。酒仙不置可否,拿着酒葫芦对天狂喝一口,他一边大叹着:“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他这种狂妄的风格立即吸引了我,我仰慕地说:你是谁?他说:大官曾为我磨墨,皇妃曾为我脱靴,可我不是人间的种子,我要跟着黄河到天上去。他说着,就顺着河水一走走得不见了,我也想顺着河水走,可是河水瞬间打湿了我的膝盖。怎么走也走不动。无奈之下,我只好换了一个方向,走到河边的一块瓜棚地。
瓜棚地里有一个中年男人,他正在对人说:月白风清漫说鬼,腰肢细细长长眉。我连忙打断他说:我刚才在河边遇见一个酒仙,他顺着黄河走到天上去了。中年男人说:那是李白啊姑娘。他同时怜悯地看了一眼我。他说:姑娘,你一定走了很远很远的路,你从唐代走到清朝,竟然尸身不腐,你一定是具有超人的精神。我能不能花点银子,把你的精神买下来吧。我说,你把银子拿来吧。中年男人就割开自己的脑浆,舀了一勺出来。我吃惊地叹到:你这么慷慨,脑浆舀完了,你又怎么生活。中年男人说:对待灵魂最要忠诚,我宁愿肝脑以涂地,换取别人一份真诚。中年男人这种大公无私的精神立即感动了我,我觉得我这回又找到了真爱,不料中年男人说:我看惯了人间的疾苦,已经只会大爱,不会小爱,我同时又要留着肉身给当代,不能完全地奉献给你。我当即十分失望,中年男人安慰我说,我这里有一个狐鬼俱乐部,你去参加吧,不过你只能做好狐。他说着,就领我来到一个院子,我一看,这不是我和白月共在的“飞狐”夜总会吗?白月在里面原来是骨瘦如柴的一只耗子。这些动物在里面嗷嗷地叫,她们说:我们跟你一样都是一些水性扬花的女子,我们爱的人都离我们而去。我们只好来爱世间的垃圾。我们的灵魂都被蒲松龄大哥收藏起来了,他要等我们遇见一个好人,才可以归还给我们。
我叹了一口气,看来我只能在这里遇见好人了。
突然之间,一场梦惊醒了。已经是下弦月,空气冷而清寒,我一看我的枕边,放着一本李清照的词,她说:“常记西亭日暮,沈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我不知道这是真实还是虚幻。我看了一眼房间,白月就睡在旁边,她的眼睛半睁半闭,像耗子一样熠熠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