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枝这边的事情刚刚安定,小马却不能在我们宿舍住下去了。原因是小马向我们隐藏了一个秘密,这秘密一旦被我们发现,就一定能带动我们整个宿舍的同仇敌忾。我很难堪,怨怪小马向我隐藏了这个秘密,但是她又不能不隐藏,如果没有这番隐藏,她大概从一开始就不能走进我们宿舍。同时我还很震惊,很多事情越来越不像了。我都怀疑这些是真的还是假的。
事情得从一个下午说起。我们宿舍有一个叫青云的女孩,也是一个很高傲的女子,从她的名字就可以看出来,取得是“青云当自致何必觅知音”之意,虽然她最后还是没能抵抗诱惑,找了一个同年级的男生做朋友。我觉得她的身上还是有些妖的。她在男生里大大出名,人家都说她是个虚张声势的主。我想,这不能怪她,这说明她是一个很有女人味的女孩子,她的胆子非常小,喜欢尖叫,但是发现小马的秘密她没有尖叫,她成熟了。她成熟的过程也就是她虚张声势的过程,也就是她尖叫的过程。这很有趣,凡是有趣的东西我都花点笔墨,描述一下,我想我的学生朋友们一定有很多这样的人物原形,她们不会消失,永远存在,她们点缀我们的学生生活,给成长带来一点青枝绿叶的美丽。
我们大学的男女生宿舍是单方面的壁垒森严,也就是说,男生很难进入女生宿舍,需要登记,必须有事由。而女生可以随时随地进入男生宿舍。这就决定了男生的期待和男生的放达。大学里本来女生较少,只有我们师大勉强打个平手。但是我们师大女生是众多其他大学男生的众矢之的,所以轮到本学校,也一样地僧多粥少。如果一大帮男生圈住一个女生,热闹的场面就好像《红高粱》里抬着九儿轿子的轿夫,喜欢轰轰烈烈地来些恶作剧。青云就是自动走进了高粱地的“九儿“。青云去的时候,是个黄昏。仍然跟洗澡有关。如果说女生的洗澡还需要穿上短裤和文胸,那么男生,真是对不起,那叫“片瓦不存”,他们还只可惜青春的胴体没有人观望。男生甚至互相撩一撩,开一些很荤的玩笑。可是男生宿舍又脏又乱,一般的女生小姐们,都是男生堵在楼下等,她们才不肯躬尊屈贵用她们的纤纤细脚踏入男生宿舍一步。顺便说一句,青云她也是个不漂亮的女孩,还不像新枝能够志存高远,耐得住寂寞,女孩子不管怎么挑,也还是有男生要的,结果就给青云逮住了一个不错的男孩。可恨那男孩子不像别的男生总来我们宿舍楼下唱《你知道我在等你吗?》青云就觉得很没面子,又不愿放弃那男生,只好总往男生宿舍跑,好在去那里犹如从云端踏入凡尘,青云一去,立即大叹,虚度两年青春光阴也!青云在那里,那真是犹如光华过目,两岸不断有男生像狼一样熠熠闪动的目光,他们编织着花环,把它戴在青云的头上。青云幸福死了,直到她幸福地忘了形。
那天,就是那样一个夏天的黄昏,青云像往常一样迈动着轻捷的步子,可是,刚好有一个男生他认为绝对没有人去,他冲了凉,他就一丝不挂地走回宿舍,宿舍里的男同学正在打扑克,因为怕人骚扰,插了门。男生叫门,他们顾不得开。男生就站在门口。正在这时,青云走了过来,她还一路唱着歌,渴望有听到歌声的男生眼睛发绿,开门而来欣赏。情况万分紧急,男生连忙转过身,脸孔紧紧贴住门页,留下一个有点发抖的优美后背。我们的青云啊,本来她大可不必激动,但是她走到这里,撕声裂肺地尖叫一声:啊!流氓。所有的门砰砰开了。青云成了名人,还有那个男生,幸亏没有面对青云,否则将会被误认为是……
所以,青云认为,她的尖叫就是证明她的贞洁,虽然,她已和她的男生进入夫妻生活,而且,还自以为是地期待其他男性的目光。但是,她不能容忍小马,那是性质的不同。其实小马在我们这里,非常的安定,她除了晚上回来晚一点以外,(她不知道用什么手段贿赂了我们女生门房,从来没有人阻止她夜晚的飞行。)从来不跟其他男生说话,对任何女生,她都笑脸相迎。她会买很多美国甜橙和泰芒成为我们宿舍的公共食物。而且,我们很快就要离开学校了,实在是没有必要赶走她的。但是青云不同意,新枝也不同意。新枝振振有辞地责备我的堕落。
原因是青云有一天下午回宿舍拿讲义,突然听见宿舍里打电话的声音。我们都知道,小马有一只小巧的手机,但是在我们面前她总是关机。现在,青云听见了小马在说话。小马软软地嗲嗲地说:张老板啊!你昨天对我这么好,小费我也不要了,你就帮我买张飞机票吧。青云愣在门口,她这次没有失声尖叫,她在用她的智慧分析这几句话。这么短短的两句话是如此暧昧,玩味到深层,想象的意味无尽丰富,甚至带着窥破到秘密的欣喜。
啊!新枝,新枝她们一起向我责备,她们说:就是这些可恶的女人不学无术,不劳而获,凭着一张漂亮的脸,凭什么男人就得宠着她们,凭什么她们拿这个钱,还敢在我们面前充优越感。应该把她们赶尽杀绝,否则,我们读这些书做什么用呢?我们正愁找不到她们呢,原来她是!她就是个三陪小姐!
新枝和青云同时在我的面前唾沫横飞,使我的一张脸不知道往哪儿搁,我一边惊叹着所谓良家妇女对于小姐(专指色情)如此地壁垒森严,一边惊叹着我的情敌小马混身江湖,成为了这样一个女人!可是小马对我的室友是多么好啊!她说我们纯洁美好,她买着所有的好水果和小物件巴结着我们,她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呢?说实在的,我以前对于三陪小姐非常陌生当然也不怀好感的,但是我有逆反心理,我喜欢辨证地来看待事物,这一辨证,就替小马说了两句话。我说:也许她有什么难言之隐才会到这一步,也许……
新枝和青云没有等我把话说完,就说我真是不可思议啊!我这样自甘堕落终会引火烧身。我说我不相信小马能把我吃了。新枝和青云说:那么让她马上搬走,真是污染我们的环境。我说小马是我的朋友,要怎么样由我说了算!她们俩虎视耽耽地盯着我的眼睛,她们说:你说了不算,因为这是女生宿舍。我睁大眼睛,愣愣地看着她们,我以为我的耳朵听错了,这就是说,她们把我打入另类,她们不再是我的朋友,这是多么冷酷!我淡淡地说:好,我绝对不让她污染你们。说完这句话我觉得很累,就转身去自己躺在床上,新枝终觉不好意思,拉住我的手说:小桃,我们出来说话。我顺从地跟着她。
说实在的,小马是这样的人我真是始料不及,我心里真是难过极了,生活把我心中的许多美好逐次打破,我会想到小马上中学的样子,小马在学校的舞台上跳当时流行的柔姿舞,她跳的是那样好,她本来就可以好好跳舞嘛,怎么要去做三陪小姐,真是太伤我心了。还有新枝,前段时间还是纯洁高傲的清贫女生,后来却为一个四十岁的男人怀了孕。我忧伤地望着新枝。新枝轻轻抚摸我的头发,新枝依然具备着农民女孩朴素的温怀,她充满理解地看着我。我叹了口气。新枝轻轻地说:小桃。我说:嗯。新枝又说:小桃,你是准备去和小马一起工作吗?这样也好,不失为一条捷径。什么?我又吃了一惊,我说:新枝,你。新枝打断我的话:小桃,不要难为情。我看着新枝的眼睛,不由失声痛哭起来。新枝原来是这样理解我的,这个世界没有人理解我,我一定是疯了。
我离开她,在空旷的校园操场上狂奔起来。
我准备找小马进行一次谈话。谈话的地点很让我费了一番踌躇,首先,是不能在宿舍里,床和衣服都容易让人联想到它们的主人,它们主人对于小马的态度。其次,要有个什么东西分散我们的注意力,不至于让谈起话来很难堪。最后,我想起我们校园附近的一所陶吧,那还是我刚来上大学的时候,一个上海男孩子一定要请我去的地方。虽然我还是回绝了那个男孩,但是那是因为均一早已存在,如果没有均一,说不定我早就答应了那个男孩,当时,那个陶吧里流动的那种阳光和原始的悠闲早就倾倒了我。现在,我重新选择了这个地方,潜意识里是否怀疑着自己的选择,我不知道。
我和小马穿过人群涌动的上海的下午,穿过狭窄的上海的老街,老街上都是拥挤的小店,平凡的人们在巨大的上海从事着最小的买卖。有一时间,我和小马神思恍惚,我们怀疑这是不是我们心中童年播下的风云摇曳的上海。我和小马紧紧地拉着手,我们都穿着学生一样的衣服,下午的阳光格外迷离,弄堂里走出着各色人等,突然觉得这些场面是如此地似曾相识。我跟小马说:我觉得我们现在的这种状态好像很多年以前曾经发生过。小马说:不,怎么可能!没有啊!只是可能再也不会发生了。我惊异地问:为什么?小马说:我就要离开这个城市。小马!我叫了她一声,突然把她的手紧紧握了握,仿佛她随时就会流逝。
我们走进了陶吧,哪怕小马马上就会从我身边流逝,我还是要说出心底的疑惑,我做了一个整齐的杯子,我对小马说:如果把这个杯子烧出来,就可以喝水了。但是有人却要将它打破。小马,我一直记得你中学时很喜欢穿白色的衣服,你的长腿亭亭玉立,你又姓马,所以我一想起你就想起《西游记》里华贵卓而不群的白龙马,虽然,那里面它是一个美男子。小马笑得前仰后合,她说,你怎么能有这么奇怪的想法呢。我叹口气:是啊!很多事情是那样奇怪,我的一个室友她说听到你在房子里打电话。我不相信她说的话。小马微笑的面容立即淡了下去,她缓缓地说:你应该相信她。我说:可你总应该给我一个理由。小马讷讷地说:很多事情是没有理由的。实际上,我一直在寻找向你倾吐的机会。既然你知道了,你还记得我们在卡桑布兰卡,我告诉你我的妈妈不在了吗?我说:记得,她才四十三岁。
小马掠了一下头发,她盘腿坐在我的对面,眼睛望着外面由于时间流动跳来跳去的阳光。接下来的两个小时,我几乎没有说话,只把手上的陶泥捏成杯,捏成鱼、捏成翅膀、捏成什么也不是。
小马说,她不爱读书,她从小不爱读书就是因为家里很热闹,总要分散她的注意力,他们家里喜欢打麻将。尤其是他的父亲,他似乎就是为麻将而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每天一回家,等于是废寝忘食,家里川流不息。等小马长大了对麻将厌弃了时,父亲还是一如既往地狂热,这就使小马总要往外面跑,她在家里呆不住。小马跑到外面去跳舞,后来跟伴舞的男朋友去了更远的南方。但她的妈妈无处可逃,尤其是父亲很早办了内退以后,于是她的妈妈只好去大众舞厅消耗时间。那种生活,就像当时流行的一句民间顺口溜:十亿人民九亿赌,还有一亿在跳舞。可是不久大众舞厅过时了,她的妈妈重新回到了家里,也不知是怎么,就突然死去了,死亡证明上说是“心机梗塞”。得知这个消息时,小马正在深圳,她正在用色情供养着她的男朋友,一个东北吸毒男孩,也只有这么重大的原因,才能使那个男孩放走她。
小马一回到家,就面对着舅舅泪水涟涟的眼睛,舅舅说,我们就等你回来做主呢!你妈妈是被害死的,你爸要找一个麻将搭子做老婆。父亲也在旁边说,别听他瞎说,你妈是因为一个舞伴……他们俩都急着向小马诉说,仿佛只有小马才能做出一个公断。纷攘的哭叫撞着小马麻木的心使一切都有些滑稽,直到小马捧起那个冰冷的玉做的匣子,她才清醒过来,如果她不离开她的东北男孩,她马上就要一样了。她就这样准备来到上海。
其实,小马到上海来,是积极向上了,她正在跟死亡脱离。
我没有想到会问出这样一个凄婉的故事。我不知道该鼓励她还是……但是,她一定是需要关怀的。
我用手把小马无意间堆在我们中间的陶泥分开,我真诚地对她说:留下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