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解文成了雅兰心中的英雄,她的仇恨和悲痛在精心护理英雄中得到渲泄,像被阻塞的水流找到了出口,奔腾汹涌,那是一条情感的河。不久部队要开拔,解文伤未痊愈,便留在根据地治疗,告别那天雅兰送给解文一张一寸的学生照,天真的眼睛,齐耳的短发,照片背面写着“送给亲爱的哥哥”。战士们看着照片和题字开起了玩笑,丁解文这次是坦然地笑,因为他知道这颗子弹让他一辈子只能把雅兰当做妹妹。从此他与雅兰天各一方,再无音信。伤好后,丁解文受伤的腿脚行动不便,不能再回部队,便留在地方,1948年随解放大军南下,后来在屏城任民政局长。
1950年的一天,柯雅兰敲响了丁解文办公室的门,丁解文正在批阅文件,他没抬头顺口说请进。柯雅兰推开门,她又看到了丁解文的浓眉大眼,高峻的鼻子,抿抿的嘴唇,她的泪水下来了,这是幸福的泪水,也是5年苦苦找寻心中英雄的泪水。丁解文写完最后一个字,抬起头,看到一个扎着两条辫子的清纯文静的姑娘,便问有事吗?雅兰低下头,她不想让解文看到自己的泪水,丁解文当然看到了,朗声说怎么了,受委屈了?说到委屈雅兰的泪水真的就成了断线的珠子,5年里她问了多少个人,发了多少封信,无时无刻不在思念解文,在寻找解文,这个她心中的男人她的英雄。你是雅兰?这一下丁解文呆了,他倏地站起来,趔趄两步冲过来,扶住雅兰的肩膀,端详着,雅兰顺势依偎到他胸前任泪水滂沱。这年柯雅兰24岁,她对丁解文说她再也不离开他了,她要嫁给他。解文这年35岁,解文明白自己的伤已经决定要一辈子独身,丁解文告诉了雅兰。雅兰这时生气了,她没有了羞怯,她对解文说她一辈子只见过动过一个男人的私密处,除了他,谁都不嫁。我们这一带说男缠女像树缠藤,女缠男像藤缠树,无法摆脱。他们终于结婚了,雅兰也调到屏城县医院工作。从此雅兰感觉生活就像一罐蜜,18年了还是那么甜甜蜜蜜,可是这蜜的罐怎么一夜之间就会打破了呢?
那天离开造反派她匆匆往家赶,房门敞开,丈夫不在,女儿也不在,橱柜书架倒翻在地,衣服书籍四处乱扔,那个装着结婚照的相框也被踩烂了,她是一个依偎在丈夫翅膀下的弱女子啊,她无助地抱住双肩,全身抖动了起来,像在打摆子。有人来了,一个接一个,她都不认识,他们自我介绍说是解文的亲戚,安慰她,帮助她收拾东西,对她说丁书记是好人,不会有事的。她知道解文在屏城没有亲戚,这些人都是自发来帮忙的群众,在那善良目光温暖话语的流淌里,她渐渐暖和了过来,女儿回来了,房间也整理好了。大家走了,说明天来送她。女儿是在温暖甜蜜的“襁褓”里长到13岁,不识世事,很快睡下了,她坐在沙发上,全身又抖动了起来。同住在县委大院的解文的同事们这时才敢偷偷进来,泡来一杯牛奶或拿来几个水果,安慰她几句,又悄悄走了,留给她一个茫茫无边的长夜。
城里被迁送到穆水公社的不止她一家,的造反派押送下开往穆水公社。居然有人在公社接她,押送的造反派阻拦,这人说我叫顺明我家三代贫农,是她们的亲戚。叫顺明的亲戚把她们的物什搬到板车上,推上车领他们往葫芦大队走。雅兰感觉自己是在梦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板车走,也不知走到哪里去。前面是一道坡,女儿钻进山林还没出来,顺明歇下车等,摸出旱烟抽,对雅兰说,姑娘你放心,丁书记好人一个,我们种地的没人不念他,不会有事的。雅兰忧郁地点着头,丁洁这时从前头的林子钻出来,又往坡上跑,就像一只快活的小山羊,顺明又拉起了板车,车往坡上走便显得吃力,顺明套上绳子,弓下脊背。雅兰把手扶到车帮上,使力帮助,顺明回头说别把手伤了,我拉这一点东西就像你提一个小包,轻松着。雅兰却更用力了,她感觉细嫩的手放在这粗糙的车帮上,居然有一种靠上大树的感觉,血液开始畅快地流动,有细密的汗珠从白净的额头上渗出。雅兰在屏城人称冷美人,她身材高挑,皮肤白净,平时总是安安静静的,站在那里就像一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鹤。现在这只仙鹤是在推动板车,和一个黑小的农人一起推着板车穿行在山林间,历史有时候总会创作出特别的画面。
丁洁自顾自地往坡顶蹦跳,满头是汗也顾不上擦,这时她看到一捆柴草贴着地面在慢慢移动,就像一只大乌龟在爬。她好奇地追上去,看到一个奶奶肩上套着一根麻绳,双膝两手着地爬行着,一寸又一寸向前挪动。从来没有体味过劳动的丁洁,以为这是像狼抓小羊一样好玩。她俯下身抓住绳子说,奶奶,我来帮你,丁洁银铃一样的声音滚动在这寂静的山林里,却像一声春雷炸开翠枝的心湖,荡开一片涟漪,居然有人叫她“奶奶”,她抬起头,是一张圆圆的葵花一样的脸,眯眯的大眼睛,两个黑眼珠像铃铛在跳动,这是一张童贞欢乐的脸,就像年画上的娃娃。丁洁拉住翠枝肩膀上的绳子,翠枝这时快乐得松了劲,多少年了翠枝没有这么快乐过,车子失去平衡,侧翻了,横在坡上。丁洁咯咯笑起来,笑声银铃一样在山坡上蹦跳,翠枝也笑了,多少年翠枝没有这样开心的笑过,笑容在脸上细密的皱纹间荡漾,和汗水一起欢快地流淌。这架柴草其实还不到30斤,锦现一只手都可以拎起,但对于两脚不便的翠枝却是一座山,她和丁洁在欢笑里相帮着扳正了车。丁洁说,奶奶,让我来拉。好,奶奶推车,翠枝回答得那么自豪,脚似乎也不痛了。一捆柴草贴着地面像乌龟在爬行……
锦现独自在大厝里忙得满头大汗,他要把大厝的角角落落都打扫干净,把丁书记家属住的那间屋的家具擦得光光亮亮,城里人爱干净,他要让丁书记的妻女住得舒坦。忙完了,太阳也升高了,他牵上那头水牛到路上去接她们。走过风水林,登上天杉坪,他看到长坡上奇特的景象:一个穿背带蓝裤白衬衫的女孩在拉车,翠枝在推车;紧接着一个穿粗衫的男子在拉车,一个穿紫色毛线衣的女子在推车,四个人都俯着头,一低一高两辆板车在缓悠悠地往坡上走,这极尽反差的人物在这花开鸟鸣的山间小道构成一种奇特的和谐,锦现当然不能用像一幅画,像一首诗来形容,他只觉得好看耐看。他居然忘了自己是来接她们,却是找块石头坐下来,摸出腰上的旱烟管,吸起了烟,悠悠地看。
天杉坪是一个山丫口,几株百年天杉树相依成阴,树下一块坪地,摆着圆滑的溪石,供人歇息。丁洁最早登上坡顶,她脱下肩上的绳子,兴奋地叫着奶奶,说我厉害吧!翠枝还弯着腰,没有挺直身子,丁洁急忙过去,扶起她,她看到翠枝满脸的汗水,便从工裤胸前的口袋里掏出手绢,往翠枝脸上擦。一股淡淡的皂香漫开,有泪水顺着翠枝眼角的皱纹悄悄地淌下,她合上眼,任丁洁把泪水汗水一起胡乱地擦。另一辆板车也上来了,锦现这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女人,站在风里,像山涧里的百合,像画上的仙鹤,这时她从板车的包裹里掏出两条毛巾,拿一条递给拉车的农人。四个人都还沉浸在协同劳作的情绪里,他们都忽略了坐在路边的锦现,锦现烟斗里的烟什么时候也熄灭了,他也忽略了自己的存在。
牛,牛,丁洁兴奋地叫起来,水牛卧在树阴下,悠闲地反刍着。大家这时才发现锦现,锦现站起来,用手掩着嘴说我是来接你们的。他说着话在鞋帮上敲去烟灰,装上烟,擦了擦烟嘴,递给农人,说兄弟抽烟。农人接过烟,说我叫顺明,送丁书记母女过来,锦现接过话说我叫锦现,丁洁正拔来一大把青草在那边喂牛,接话说我叫丁洁。大家笑了起来。锦现问顺明,你是丁书记亲戚?比亲戚更亲,顺明吸了口烟说,那年我家断了炊,丁书记又送粮票、又送钱,救活了我一家。丁书记也是我的救命恩人,锦现说,兄弟我那里有一壶好酒,是快嘴婶酿的,香着,咱进村喝两盅。锦现拉起大板车,顺明好奇地用一只手拉上贴地板车,丁洁牵水牛,雅兰见翠枝腿脚不方便,便上去扶住她,他们似乎都早已相识,相列成队,往葫芦村去。锦现对翠枝说,我备了米、鸡蛋、豆腐,昨晚还钓了一头鱼,中午你到我那边屋准备饭菜。解放19年翠枝没有和锦现一起吃过饭,她怯着问这合适吗?锦现说有顺明兄弟在,没关系,是叫你帮工,也是劳动改造。锦现今天胆子大,说得也在理,翠枝高兴地看一眼锦现,翠枝今天心里也像突然倒进蜜。
很快便到了大厝坪,丁洁稀奇地蹦跳欢叫,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房子,这么高的青砖墙。锦现过去推开了铜钉铁板门,丁洁便拉上雅兰往里走。高高的屋顶,阔阔的厅堂,大大的柱子,宽宽的回廊,丁洁太惊讶了,像是走进童话世界,她叫着妈妈说这是宫殿呀!雅兰却感到一阵寒意,在这高墙重檐下,她却看到蛛网、苔藓,感受到斑驳破败,她从骨子里透出冷,她将和女儿住在这里,没有丈夫坚强厚实的肩膀,她是一片失去枝干的叶子啊!女儿从前厅跑到后厅,又从后厅跑到前厅,像一只小山羊蹦跳。在这高墙的阴森里雅兰却感到恐惧,一种面对死亡的恐惧,她默默地逃离到大坪上,站在风里,让风吹动她的短发。
翠枝来叫吃饭,锦现和顺明还在清理土灶,多年没使用的灶烧不旺火,这里习俗新人入住得先烧热锅灶,预示红红火火。丁洁见到翠枝便扑过来,叫着奶奶说要到楼上去看看,不知怎么回事,丁洁对翠枝感到特别亲近,这种亲近让翠枝已经成荒漠的心田,像有了水的滋润。锦现说楼上脏着没清理,丁洁说她不怕脏,翠枝便拿起一把竹扫把在前面舞着,清除蛛网,丁洁觉得好玩,抢过扫把双手舞动,蹬着楼梯咯咯笑。一到楼上,翠枝的目光又成了一只鹰,盯着柱梁间的那块白布条看。丁洁奇怪了,问奶奶你在找什么?翠枝回过神来,说奶奶没找什么,这里脏,咱们下楼去吃饭,丁洁却不肯,撒着娇说奶奶不告诉我我就不吃饭。一种母性的慈爱在翠枝心中涌起,翠枝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她一手拥住丁洁一手向屋顶指着说,你看那梁上有快布条奶奶想看看写着什么字,丁洁便说我来帮奶奶看。顺明和锦现这时已清理完土灶,顺明从前有跟从盖厝师傅打过工,便接话说这有什么好看,从前老厝的梁柱上都有这木钉钉上的布条,标着数字,是师傅用来指示徒弟以免装错柱梁。听了这话,一怀高兴的翠枝仿佛被浇了一勺水,又凉了,她沮丧地牵着丁洁走下楼。
水牛卧在牛栏,朝着锦现的土瓦屋打着响鼻,丁洁跑过去,闻到锦现的低矮土屋里飘出诱人的香气,便一头钻进去,厨房正中的四方桌上摆满菜,有红烧鱼、煮鸡蛋、炒白菜、焖豆腐、腌萝卜,还有壶烫得热热的米酒。大家都进来了,丁洁嘬着嘴用鼻子一盘盘嗅过去。翠枝说瞧这孩子饿的,大家坐吧。翠枝俨然是一个主人了,19年来她第一次让脸上的每一条皱纹绽开成一朵花,大家坐了下来,丁洁坐在翠枝旁边,翠枝拿起一个鸡蛋,把鸡蛋显大的一头往桌上一敲,剥去碎壳,便见蛋白凹成一个圆坑,用筷子夹开蛋白便见嫩嫩的蛋黄,翠枝往蛋黄里倒进几滴酱油,用筷子尖调成糊状,然后夹一点放进丁洁嘴里。丁洁从来没有这样吃鸡蛋,觉得好玩,吧咂一下舌头味道好极了,她说奶奶真本事,弄的鸡蛋真好吃。大家便笑起来,锦现也掩着嘴边笑边给大家面前的碗里倒米酒。雅兰说她和孩子不喝酒,顺明说那就饮上一小口,再吃上一块豆腐,这样就顺服了当地的水土,以后不生病。五个人站起来端起了五个白瓷碗,碗里淡红的米酒氤氲着热气,当这五块碗碰到一起时,就像一朵花在展开,在绽放。采写到这里时,我在想,人就像一朵花的瓣,生活就像一片一片花瓣组成的花朵,美丽而芬芳,可是为什么总会让花瓣撕裂,让花朵残缺。
这时坪上响起了长条尖细的叫声,锦现急忙放下碗,叫大家守在屋里别动,他要堵住长条不让他进门。长条见到锦现出来退了两步,在葫芦村长条除了惧快嘴婶,就是怕锦现了,对快嘴婶长条是心中怯,对锦现他是怕这个出身长工的汉子会扭断他的脖子。长条退后了几步尖声说,锦现,你听着,晚上带上特务反革命丁解文的老婆和地主婆翠枝,到下村榕树坪批斗。锦现脸涨红,兔唇突了出来,他说我不会听你的,我听党支书裕富通知。好,你等着,裕富也要听我们造反派,长条歪歪头灰溜溜走了。
这个快乐的午餐,在长条尖细的叫声里蒙上了阴影。锦现和顺明干着酒,顺明说兄弟我一会儿就走了,丁书记的妻女就交给你照顾了。锦现喝红了眼,他说兄弟你就放心回去吧,谁敢动她们一根汗毛,我就敲断他的脚。
一株高贵的百合花闭合了
太阳下山了,晚霞的光色也渐渐黯淡了,葫芦村拉开了夜的黑暗。
批斗会场设在穆水溪畔的榕树坪,坪上有两棵古老的榕树,枝干虬曲,繁叶浓茂,两树间有一个半人高的土墩,长条在两树枝条上拉一幅2尺宽的蓝布,悬在土墩上,便成了批斗台。白天里长条拿着“批斗特务反革命老婆柯雅兰地主婆翠枝”的纸条,却找不到人写大字。村里会写大字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快嘴婶的丈夫夏礼仁,快嘴婶用酒勺打跑长条,不让礼仁写;另一个是易生,易生出身不好,怕长条,是会写的,但却跑到溪上渔人那里去喝酒了,找不到。长条只好自己用锅灰在白纸上涂了“批斗”两个大字,歪歪扭扭地贴在蓝布条幅上。两棵榕树枝上挂着两盏汽灯,这时发出嗤嗤的声响,射出炽白的光亮,台下已经有孩子在玩闹,却还没有大人来。长条就叫人到村里再敲一遍锣通知,又叫人去催促锦现快点带来雅兰和翠枝,长条则穿着黄衣服套着红袖章在台上踱着方步,像一根竹竿在汽灯光下摇晃,晃出长长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