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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雨中的墓园(2)

这段文字对于那群前来祭奠的人们一定显示出一种特殊的意义,这一点已经不可否定。但这个具体的时间标数却使我感到迷茫,这个时间对我有什么意义?那个时候我在干什么?也就是说在一九六六年九月七日这一天里在这个地方发生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而我对此却一无所知,你也一样是不是?后来在我穿过那片松柏树林来到一条河边的时候,突然想起这个时间标数我非常的熟悉,只是当时我怎么也想不起来它对我有什么意义,或许是那条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的大堤分散了我的注意力。那条突然出现的大堤确实让我激动,本来我是应该最先就看到那条大堤的,可是由于松柏树林和阴雨的缘故直到我来到它的身边时才看清它。实际那个松柏树林与大堤紧紧相连,我几乎是弯着腰小跑着冲到大堤上去。当空旷的充满水雾的河道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一下子惊呆了。这条河的清秀与神秘气息一下子镇住了我,她使我突然想起了一九六六年九月七日这个时间标数与我的关系,那是我的生日。在许多表格中我不止一次地书写这个数字:

一九六六年九月七日

一九六六年九月七日在我刚刚出生的时候在这条清秀而神秘的河道旁一下子死去了很多人,这真是一种巧合。实际在这一天出生的人肯定不止我自己,在这一天死去的人也远远不止埋在这里的这些,但为什么偏偏让我遇上?你说这是不是一种让人难以置信的巧合?

是巧合。晓霞说,但我相信这是真的。

一些事有时候你还真是说不清,现在我突然认识到有些事情就是巧合。比如我和你,在我们没有认识以前的二十多年里,我们各自地生活,甚至不知道世界上有你或者我这样一个人存在,可是现在你对于我和我对于你都是这样的重要,是吧?

晓霞笑了笑,露出她那对好看的小虎牙,尽管是在昏暗的光线里那对好看小虎牙也是雪一样白。那对雪白的小虎牙使我周身涌过一潮热浪,我捉住她的手,立起身,一用力就把她拉到我的怀里,紧紧地拥抱她。我颤抖的手轻轻地滑过她的后背,抚摸她瓷细的脖子和光滑的头发,而后用力挤压她丰满的乳房。她的一切都是丰满的,在我们相处的许多日子里,我很幸福地欣赏过她的裸体,那简直是一幅了不起的杰作,不,不是简直,就是!她也把自己的身子当作一件艺术品来珍惜,在我们相处的时候,几乎每次都是她动手来脱掉自己的衣服,她说,转过身去,别看。

那个时候我的心就狂跳不止。每当我转过身去就会看到一团浑白的光,那是她亭亭玉立的肌体。她的右胳膊抬上去弯在颈后,左手则自然地滑到大腿的外侧,她的头微微地后倾,她的腰微微地弯曲。呀,我的天!我真是没办法对你说清我看到她裸体时的感觉,每次都是这样,当我拥有她时,她湿润而渴望的声音就像海浪一样地在我的耳边涌起,哥哥,哥哥,我的亲哥哥……

当我们一块儿躺在床上的时候,一切都显得那样的安静。我把她圈在我的胳膊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月光穿过窗子走过来照在她脸上,她的脸仿佛一潭温柔的水。她用手抚摸我的脸,最后那手在我的嘴边停住了,她说,还讲,讲那条清秀而神秘的河,讲那片阴森的松柏树林和那些坟墓。说实话,刚才我真有些害怕。

现在呢?

现在我在你的怀抱里。

害怕就不讲了吧?

不!晓霞说,我要听。

我说,那好吧。

一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那条河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流来,又流向哪里。在后来的许多日子里我都企图弄清这些简单的问题,我查过地图,随后又骑车不停地去寻找,可是在我见到的河流中没有一条是我要寻找的,这真是没办法。于是我只有在不断的回忆里去追忆在潇潇秋雨之中呈现在我面前的那条河流。

那条河流最初给我的印象是空旷,对岸灰色的树林在蒙蒙的细雨里是那样的遥远,灰色的厂房是那样的陈旧。连绵的河坡呈一种褐黄色。接着我看到了河水。实际那些奔流的浑浊的河水最初也出现在我的视线里,但我不可能一下子把一齐出现在我面前的东西同时都牢牢地记住,这里得有个先后,有个程序。比如我先注意到了对岸灰色的树林,就得而后注意河水的颜色。比如我先看到河水是黄色的,就得而后看到对岸灰色的树林。这是一般的规律。实际那天还有三种物体也同时走进了我的视线里,但后来我还是把它们分成先后,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但这三种物体对我那次苦涩的旅行都非常重要。

哪三种物体?

我吻了她一下说,这三种物体是:

扳网。

渠首。

活动的白房子。

下面我分别给你们讲一讲这三种物体。

扳网

说句实话,在这之前我没有见过这种扳网,这种捕鱼的工具和我在故乡的河道里所见到的捕鱼工具有着很大的差别。在我童年的乡村经验里,在我们河道里劳作的渔夫都是赤臂坦胸,哪怕在已经接近寒冷的初冬,那些渔夫也是赤着双脚,一手提着渔网在河道里行走,每走一小段距离他就会停下来抖着手中的渔网,而后拉开架式把渔网扇面一样抡到河面上,一阵网坠击打水面的声响过后那网就消失在水里,渔夫顿一顿系在手腕上的网绳,就开始拉网了,那副被他撒出去的网又慢慢地被他收回来,就有白色的鲢鱼在网里跳动,我们一群小孩子很兴奋,而渔夫却无动于衷,他只是把网里的鱼捏起来丢到挂在屁股上的渔篓里,而后又往前走,把一些小鱼小虾遗弃在河岸上。而扳网这种捕鱼的方法是固定不动的。扳网的网面呈六角形,这里的网角不是我们通常见到过的五角星六角星,或者在数学课上见到的那种很分明的角,而是用三根宽厚的竹板固定而成的。那三根竹板很长,成弧形,它们在中间交织在一起,形成很均匀的六根翅,网面的六个角就牢系在那六根翅上,这样网面就形成了。扳网和网面被一根木桅子吊起来,木桅子中间是一个用三根木棍架起来的支点,木桅子的另一端上绑着一块暗红色的石头。现在你该明白那扳网是个什么样子了吧?

听你这样说,扳网很像一根盘子秤。

是的,像一根盘子秤。当扳网落进水里去的时候那块石头就会随着桅杆升到空中去,当起网的时候你就得用力拉动桅杆后面的绳子。但那个初秋细雨的天气里,我站在河岸上还不知道那是扳鱼用的网,那个时候我只看到一个架子立在河水里,显得很孤独。之后我在岸边看到了一座用白色的塑料布搭成的棚子。这个时候我看到一个身穿雨衣的人走出棚子,沿着用砖块铺成的小路朝河边去。我站在雨水里望着那个人拉动桅杆后端的绳子,之后我就看到有一架网慢慢地露出水面,当网完全出现在水面上的时候有几条半尺长的鱼在拼命地跳跃,这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我暂时忘记了烦恼,沿着小路朝河道里走去。

由于长年的践踏,被雨水渗透的路面上仿佛涂了一层润滑油,我小心翼翼地沿着小路边发黄的草坡走。由于河岸的坡度很陡,我行走的身子几乎弯成一个几字,我抓着坡面上一些较大的野生植物的枝条,用来分散我身体的重量,尽管这样,在我快下到坡底的时候还是滑倒了,我惊叫着一直滚落到河底,在一片纷乱的泥泞里停住了。

当时我的样子一定很狼狈,我一身泥水地坐在泥泞里,我抬起头时看到那个身穿雨衣的人立在我的身旁,使我意外的是从那件雨衣里露出来的却是一张女人的脸,由于雨水的缘故,我分不清她是个姑娘还是个少妇,但她当时也一定被我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她手里拿着一个长把鱼舀站在那里愣愣地看着我。我对她苦笑了一下,挣扎着想站起来,可是我站了两次都没能达到目的。

起初她有些犹豫,但她看到我的样子还是丢掉手中的鱼舀走过来,她说,摔着了吧?

我说没有。可我却站不起来,我感到我的膝异常地疼痛。她走过来拉住我的胳膊说,来,我帮你一把。女人的脸离我很近,我从她那里闻到了一股腥气,这给了我很深的印象,现在我还能感觉到那腥气从窗外的空气里飘过来,这使我仿佛又一次看到了她的脸。可能是由于风吹日晒的原因,那个女人的皮肤非常粗糙,但她的手非常有力量,我在她的帮助下来到了塑料棚里。棚子里有一架兜床,此外还有一些简单的生活用具。那个女人说,先把湿衣服脱下来吧,不然会冻着的。

说完她走出棚子,一直走到河边,她面河而立,一动不动。河风掀动着她雨衣的衣角,发出湿漉漉的声响。她说,躺到被子里去。她说话的时候没有转身,面是面对河面。她说完走到扳网前,用力拉起扳网。我脱掉被雨水淋湿的衣服躺到潮湿的被子里去,目光穿过在空中滑落的雨水看着她把渔网扳出水面,虽然这次网里只有一条小鱼在跳跃,但这次却有十多只蚂虾。女人把鱼和蚂虾舀进一个红色的塑料桶里,然后提着水桶回到棚子里,这次她脱去了雨衣,她把我的湿衣服拿到河边洗去泥巴,又拎起来拧净水搭到棚子中间的绳子上,衣服从空中垂下来几乎碰到了我的脸。那女人看我一眼说,只有这样了。说完她就在我的身边坐下来,身下的竹凳被压得吱吱地响。她伸手抓过那只红色的塑料桶,把鱼扔进床下竹篮里,然后抓起一只蚂虾,她用手指掐去蚂虾的头和尾巴,那只被掐去头和尾巴的蚂虾在挣扎之中被她送进嘴里,而后她又拿起第二只。这个时候她仿佛突然想起了我,她看我一眼说,你吃吗?

这样的场景和她异常的动作使我如同走进一个梦境,我痴呆地看着她。那个时候我冻得发抖的身子刚刚得到了一些温暖,我双手紧紧地抓着被子看着那个女人吃蚂虾,她很夸张的咀嚼声如风一样在我的耳边响起,那股腥潮的风已经彻底地贯穿了我的肺腑,使我再也感觉不到那浓重的腥气了。但当时我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没有,一点也没有,我只是呆呆地看着那个女人吃蚂虾,她吃完之后看我一眼说,你是来烧纸的?

烧纸?

你一定是来烧纸的。去年这个时候你就来了,我见过你,你忘了?我对你说,你忘了我可没忘。那一天也是这样,下着雨,你打一把黑色的雨伞,蹲在我身后看着我扳鱼,你一直看着我,却不肯和我说一句话,天黑的时候你买了几条鱼,给了我十块钱,可我没有零钱给你,你说算了。这是你那天说的唯一的一句话,之后你就爬上河堤走了。一晃就是一年,我知道你今年还会来,你果然来了,我知道你是来烧纸的,青台这个地方你不能不来。

她说话的语速很快,她好像不加思索地说出这些话,或许是她每天都思索这些问题,这些话语才这样自然地流出来。最后她说,你的腿是不是崴着了,伸出来让我看看。

我把腿从被子里伸出来,她用手抚摸了一下说,是崴着了,膝盖已经肿了,看来你今天是走不成了。说完她站起来,走到棚子外面,我看到雨水已经停止了飘落,那女人在棚子外边迟疑了一下,还是沿着河道往前走去,她的脚步踏在泥泞里声音逐渐地轻淡下来。我吃力地抬起头透过塑料布的缝隙望着她逐渐变小的身子,直到这个时候我才注意到她身上穿的衣服是白色的,她白色的衣服在那个灰淡的天气里显得非常突出,如同一身雪白的丧服。

这使我突然想起了那群前来青台烧纸的同路人,我不知道他们现在的情况怎么样,他们是不是已经走了?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这使我很担心。我坐起来,试着下到地上,但不行,那只崴着的脚痛得厉害。慢慢大起来的河风吹着棚子的一角,发出呼呼哒哒的声响,这使我感到寒冷,我不得不重新回到潮湿的被子里去。这个时候整个空旷的河道里没有一个人,只有我孤零零地躺在那个棚子里,我望着那个用褐色的三角架支起的扳网,扳网的桅杆被流水冲得来回摆动着,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那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走得很累,可它又没有一点停歇的意思。那块暗红色的石头被绑在空中,像一只被拨光了羽毛的鸟,现在我想那支架的咯吱声或许就是它痛苦的呻吟了。那或许就是我。我不由得暗自凄伤起来,我又一次想起那群前来青台上坟的同路人。那些埋在坟墓里的人和他们都是什么关系呢?他们怎么会在同一天死在这个地方?他们会不会把我丢在这里?我不认识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他们或许已经把我给忘了,他们都把我当成了一个乘车到青台的人,我不能这样待下去,我要到他们中间去。我忍着疼痛下到地上,河道里的风又一次使我感到寒冷。我伸手摸了摸搭在绳子上的衣服,衣服还湿漉漉的,显然是不能穿的。我环视四周,我看到了那件雨衣,那件女人脱下来的放在竹凳上的雨衣。我把雨衣拎起来,披在身上。

我穿着雨衣试着走出棚子,就在这个时候我看到一个身穿黑衣的老者从那个女人走失的方向走过来。那个黑衣老者戴着一顶斗笠,一种在南方才有的那种斗笠。可你知道,我们这里离南方非常遥远,在我们居住的乡村和城市里很少有人戴这种斗笠。我立在秋日潮湿的空气里,一直望着那位头戴斗笠的老者接近我。在看到我之前,那个老者的目光一直注意着他脚下泥泞的小路,他偶尔停下来朝前方看一下,但他的目光非常短暂,最后他在我面前停住了。当时我注意到那顶斗笠非常焦脆,仿佛一用力就能捣出一个洞似的。那个老者在风中取下他头上的斗笠,他面红耳赤,灰白的头发如同道士一样盘结在头上,他的双目炯炯有神,他抬起头来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说,你出汗了。

经他的提醒我才感觉到额头上浸满了汗珠,你知道那是由疼痛而产生的。

你的腿伤了。老人肯定地说,你回到棚子里去。

我的腿很疼,我希望老人过来帮我一把。老人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可他却说,你自己走回去,你自己走。

在我艰难地走回棚子的过程中,那位老者一直站在风中看我行走的姿式,当我在棚子里的小兜床上坐下来的时候,他走过来对我说,你的腿脱臼了。

脱臼了?

是的。他走过来在我身边的竹凳上坐下来,随手把斗笠放在身后。把腿伸出来。他对我这样说着,却不看我一眼,那双有神的眼睛只注视着我伸到他膝盖上的腿。他的手落在我腿上,我没想到他的手是那样的柔软,他柔软的手掌滑过我的膝盖,让我感觉到一种彻骨的凉意。

他说,你是步行来的吗?

不,我是坐车来的。

坐车?你是今天来青台的?

对。可我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地方。

从来没有听说过?那你来青台干什么?你不是来青台上坟的?

不是,我来到这里才看到青台原来是一片坟地,我不知道这么多人为什么会在同一天死去。

黑衣老者抬头看我一眼平静地说,这里的人都知道那一天这里所发生的事,你为什么不知道?

一九六六年九月七日?

对。

我是来到青台以后才知道的,这个日子和我的生日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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