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个孩子的对话,卜晓得、宋昭两口子全听在耳里,都闷闷不乐,搬家的大喜事,被这个小鬼头煞了风景,两口子发现儿子的脸色也不好看,气鼓鼓的,在生谁的气,该不是怪爸爸的官做得没有局长大吧?
搬家工人搬的搬抬的抬,一会儿工夫,车子就撤空开走了,家具只有床柜桌椅、几只箱子,多的是书,五十只纸箱,占了半间房,看着这堆书,宋昭感叹道,古人说,学富五车,这书五车也装不完啊。可有多大用,学问大比不上官大,人家没有几本书,还不是朝大房子搬。
卜晓得默然,当教授自然比不上当官,在学校里也不是学术本位而是官本位,要不,自己也不会热衷院长这个职位,沿这个阶梯往上走,也会朝大房子搬的。这堆书不能轻慢,自己一无有权有势的老爷子老丈人,二无大官大腕铁哥们,老婆在美国的舅舅当教授,名气不小,远水解不了近渴。我的资本就来自这堆书啊。
阿宝闷着头不作声,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爸爸妈妈不跟自己说实话,害得跟小班长争了半天,到头来住的是他家腾出来不住的房子,说什么也是自己输了。
卜晓得看出儿子的心思,过来拍拍他的肩,快把你自己的东西理理好,放进你的房间,中午爸爸请你们出去吃一顿。
阿宝眼又亮了,毕竟有了自己的房间,忙蹲下身子理东西,抬头望着爸爸说:“我还要吃鳕鱼柳!”
“行啊!”
宋昭看了卜晓得一眼,今天还是省一点,你不是说搬了家要请洪仁达、张扬帆吃顿饭吗?
卜晓得点头:“这个事我没忘记,打算安排在下个星期日,要跟你商量,是去餐馆还是家里做?”
宋昭有意难难他:“你说呢?”
卜晓得胸有成竹:“去馆子省时省力省心,家里做费时费力费心,但是省钱,这两位老兄,外面的宴请不少,馆子对他们没有多少吸引力了,家宴亲切、人情味浓,特别是你在厨房的那几手绝活,他们不佩服不倾倒才怪呢。不过这又要你大大地辛苦啦!”
“别说好听的啦,我早已有了思想准备啰。”
一旁听着的阿宝突然哭丧着脸:“那今天还出不出去吃呀?”
宋昭不愿让儿子失望:“我是说省点、简单点,不是说不去。”
“那还让不让我吃鳕鱼柳?”
卜晓得把话接过来:“让。”
这一顿饭,就近找了一家肯德基,卜晓得、宋昭各吃了一客套餐,阿宝还是照开他的洋荤,该吃什么还吃什么,儿子就是儿子,大人可以简单点省点,可不能委屈宝贝儿子。
以后几天,宋昭上班以外,一边整理房间,一边考虑家宴做几样什么菜,拿硬纸卡片工工整整写了一份菜单。这事卜晓得帮不上忙,买、汰、烧,全是她包了。卜晓得说得对,这两个人都是宴席上的常客,嘴刁,大鱼大肉早吃腻了,得别出心裁,弄点艺术花样,不是光吃,也要有点高雅兴味。家宴这天,一大早她就上了菜场,天才蒙蒙亮,纵横交错的菜摊前,黑压压的人群,讨价还价,一片喧哗。宋昭也是不落人后的一个,货比三家,东挑西拣,她采购的菜蔬,没有海参鱼翅,全是普通人家饭桌上的大路货,在烹调上她有充分自信,她就是要在这些平常材料上显示自己不同寻常的功夫。
客人来了不空手,洪仁达进门,提着一个圆筒礼盒。如今逢年过节,满街飘动着这种礼盒,洪仁达学着外国人的派头,一放下礼盒就打开盒盖,硕大的蛋糕上嵌着乔迁之喜四个大字,还有一个小竹筐,装的是芒果。卜晓得看了,笑着说:这个水果可是有来历的,出过大风头!
洪仁达说,水果店老板告诉我,“文革”年月,毛老人家把外国人送他的礼物芒果转送给英模人物,有幸拿到的,哪敢吃啊,展览、陈列,高高供着,就差烧香下跪了,真是愚不可及,好歹这样的时代过去了。他发现阿宝睁大好奇的眼睛,唤道,来,拿一个把皮剥掉,尝尝好吃不好吃?
阿宝尝了,把嘴一撇,一股怪味道,不好吃,毛老人家是嫌不好吃才送人的吧。
卜晓得直摇头,现在的小孩子,不知道毛老人家是何人,一点神圣感也没有,简直没法子跟他们交流。他不说他,而说他们,他觉得这不是他孩子一个人的问题,是这一代孩子普遍性的问题。当年要是说这话,就成小“反革命”了。
张扬帆到了,带来两瓶香槟,阿宝对这样的礼物看也不要看,张扬帆逗他,你可知道这叫什么酒?阿宝说,酒就是酒呗,稀奇死了!张扬帆说,这酒会飞!阿宝摇头,骗人,我才不信呢!张扬帆拿了起子把香槟打开,白色泡沫一蹿丈把高,这可把阿宝镇住了,忙把杯子伸过来,我也要尝尝。尝了一口,他就不跟这些大人搭讪,跑厨房看妈妈菜做得怎样了。
卜晓得领客人参观房间,先是书房,南面玻璃窗朝阳,东西两壁书橱顶天立地,文史哲经,塞得满满当当,线装书也占了几个格子。洪仁达称赞说,你的藏书在我们学校也算得上一个。卜晓得说,地方不够,我床底下还塞着几只纸箱没打开。张扬帆好奇地注视着一面书橱说:“晓得兄,你对经济学也有兴趣?”卜晓得说:“我读的书很杂,让头脑活络点。”张扬帆说:“向你学习,我也得把阅读面弄得宽一点。”洪仁达说:“我羡慕你们两位,整天忙于事务,没时间读书,快成不学无术的人了。”两人忙说哪里哪里,你早打下基础,让你上课,你决不比我们差。洪仁达说:“课堂上卖卖嘴皮子,我也许还凑合,学术成果,这个卷子就交不出了。”
这边热烈交谈,那边宋昭招呼他们客厅入座。宋昭系着围裙,托盘上菜,第一只盘子,菜单上写的是沧海明珠,果然,盘子里的虾仁颗颗晶莹透亮、圆润如珠,洪仁达、张扬帆仔细审视,连声称赞名字起得好,名副其实,宋昭提醒说,我这菜名是有来历的,猜猜看,来自哪里?
张扬帆蹙眉,好像哪本书上有这个句子,却又想不起是哪本书。
宋昭提示,它得自一句唐诗,你们都读过的,想想看,是谁的诗?
洪仁达啊了一声。“你把李商隐的‘沧海月明珠有泪’拿来了,用得好,这个句子确实美!”
宋昭拍掌:“对了。”
卜晓得解释道:“李商隐伤感之作,宋昭反其意而释之,表示我们欢迎两位的心情,珠不是有泪,是高兴得眼睛发亮。”
张扬帆有话说了:“有泪可以是伤心落泪,也可以是喜极而泣,今天我们老同学聚会,宋昭亲自掌厨,明珠自然是喜极而泣,这是喜泪。”
“对、对,是喜泪!”洪仁达赞赏。
菜又陆续上了几盘,金玉满堂、雨后蓝天,都有一个美丽的名字,宋昭还在忙,金秋天气,她满头大汗,钱要省,人就累,客人过意不去,齐声招呼宋昭别忙了,快过来一起吃吧。
宋昭终于端着最后一道菜上桌了。名字更好听:金色年华。一条条薄薄的煎得焦黄的年糕片,香味扑鼻,洪仁达伸筷夹了一片,放进嘴里,又软又酥,还没回过神,东西已经在嘴里化了,他直咂嘴,宋昭,你把年糕弄得这么好吃,怎么弄的?
宋昭笑:“你这个美食家也碰上猜不出来的,你看着像年糕,不是年糕,这外面薄薄一层,是蛋清,蛋清涂在年糕上,回家让你太太试试,能有这么好吃?”
张扬帆也伸出筷子,一连吃了两片,细细品味,光说好吃好吃,就是猜不出是啥东西,宋昭啊,你这菜拿到五星级宾馆准能把人打倒,这到底是什么做的?
宋昭得意,这个秘密可不能告诉你。
张扬帆把脸转向孩子,阿宝,你说,是什么做的?
阿宝说,我只知道好吃,哪管它是什么做的。
张扬帆不肯罢休,今天不说可以,过几天我让我家那口子上门取经。
洪仁达凑趣,到底是经济专家,是不是看到商机了,弄个名菜开饭馆?
张扬帆说,我家那口子倒是有这个意思。
宋昭笑道,那行啊,不用劳驾尊夫人上门,就聘我去当个厨师吧。
张扬帆摆摆筷子,我们的卜大院长不会同意吧?卜晓得说,怎么会不同意,市场经济时代,我这脑袋瓜子也要开开窍,宋昭愿意去我全力支持。
宋昭说,这可是你说的,不要反悔啊。
张扬帆来了劲儿:“两位夫人可以合股开个公司。你们二位还记得不,当年我们班上那个高材生范开渠,可以直升研究生,他就是不干,现在搞房地产开发,公司搞大啦,成了排得上号的款儿,他真是开渠了,开出通向财富的大渠。”
洪仁达说:“你不也是改了专业,成了经济专家,经常上电视高谈阔论,名气也不小了?”
张扬帆面露遗憾:“还差得远、差得远,我慢了一步,实力不够,要是也去搞房地产开发,未必比范开渠干得差,也大发啦。”
卜晓得点头:“这我相信,毕业的时候,我们仨满怀豪情,各奔前程,扬帆转向经济,仁达步入仕途,我搞我的学术,”他举起酒杯,“来,为我们个个小有所成,干了这杯。”
“晓得,别光说我步入仕途,你们两位院长,比我这个鞍前马后服侍人的官儿潇洒得多呢。”
张扬帆说:“在我们这里,要办成点事,没有顶乌纱帽还真不行。就说我们学院办的MBA高级速成班,我当老师时就提过建议,没人理睬,当上院长,虽说是个副的,院长长期病假,我说话算数,硬是力排众议,把这个班搞起来了,开始张三李四说什么的都有,如今得到了实惠,一个个都眉开眼笑,不说一个不字了。”
卜晓得说:“扬帆兄,我就是要学习你这个经验,也打算办一个高级秘书培训班,再办一个作家速成培训班。这还是仁达提醒我的。”
洪仁达说,我也是看到扬帆这个头开得不错,说实话,扬帆这个班刚开张的时候,校领导面临的压力也不小,扬帆办成功了,校领导才松了口气。
张扬帆再次举杯,感谢仁达兄,在校领导面前可没为我少说好话。
卜晓得跟上:“我也敬仁达一杯,在校领导面前,你可是我们的后盾啊。我们看好你,你一朝当上校长、书记什么的,我们全力支持你!”
张扬帆补了一句:“仁达有什么事需要我们效劳,尽管说。”
“你们别光顾着说话,吃菜啊!”
卜晓得跟着加油:“吃菜、吃菜。”
宋昭拿公筷给两位客人频频夹菜。“你们两位大男子汉,加加油,把盘子里的东西都消灭掉吧。”
洪仁达满面红光。“你这一顿美食顶两顿,今晚的饭我可以省掉了。”
张扬帆就势发挥道:“一个顶俩,这是句绝妙广告词,下次培训班招生,我们何不也来一句,又快又好,我们培养的人才,质量一个顶俩。”
卜晓得不甘落后:“我们办班招生,就把这个广告词用上。”
洪仁达叫道:“你们二位别忘了,这句话可是我说的,我有知识产权啊。”
宋昭不答应了:“不对,知识产权属于我,没有我做的这顿饭,哪来仁达的一个顶俩啊,仁达你说是不是?”
阿宝也跟着凑热闹:“是我妈、是我妈的功劳。”
洪仁达感慨:“是啊,是宋昭的功劳,今天这顿饭吃得畅快,多少日子没吃上这样的饭了。晓得啊,你福气不小,有这么能干的贤内助!”
张扬帆举杯:“我们一起敬贤内助一杯,我还有一个要求,你这个金色年华,要给我解密,明天我就让我那口子上门取经。”
宋昭连连摆手:“不用了,我明日上门送经,满意了吧?”
洪仁达提醒宋昭:“你可不能厚此薄彼啊!”
宋昭大声:“放心,我一碗水端平。”
送走客人,卜晓得满面春风,他一把抱住宋昭:“你这顿家宴办得有声有色,饱了肚皮,增了友谊,最佳水平,真是辛苦你了。”
宋昭微微仰起脸:“打几分?”
“一百分!”
宋昭得意:“我的任务完成,院长大人,现在看你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