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你就不懂了,漂亮姑娘满场飞,可评委有几个,像我这样水平的评委又有几个,我不是夸口,叫绝无仅有,独养儿子一个。我敢说,今晚场内上千观众,场外的几十万上百万观众,多半是冲着我的点评来的。我的点评到位,原创性强,信息量丰富,谁不喜欢听!”
宋昭指头朝他一点:“你可别自我感觉太好,忘乎所以。”
“不对,应该自我感觉良好,自我感觉不好的人是没自信,没自信的人能赢得别人信赖和拥戴吗?不,这是万万不可能的!”
卜晓得一口气说到这,给自己冲了杯咖啡,呷了两口,便脱去米色西装外套,解下紫红领带,解开白衬杉领扣,走近沙发,紧挨着宋昭坐下。
宋昭抄起沙发扶手上的西装外套,掂在手里,带着讥讽的口气:“你今晚的风光,也亏了给你配的这身鲜亮行头。人家是深色装,你这是淡色装,亮丽,反差大,一眼就把你认出来啦。”
卜晓得一手搭上老婆肩头:“这叫荷花虽好,还要绿叶扶持,能给我配上这套潇洒衣装的,非君莫属。夫人没去做时装设计师,简直是委屈了。”
宋昭掰开他的手:“我不该给你配这套衣装,我又做了一回傻瓜。”
卜晓得眨眼:“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别装了,那个9号是谁?你今晚从头到尾,净盯着9号,就你一个,给9号打最高分。你的魂丢了。你忘了自己的保证,我问你,什么时候又跟水杉粘上了。”
卜晓得辩白道:“冤枉,今晚之前,我压根儿就不知道水杉参赛,这个女生毕业后,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今晚绝对偶然相遇,我是凭我的认知打分,这很自然,不可能每个评委都长着同样一双审美的眼睛。”
“审美?我看你是魂不守舍啦!”
卜晓得心虚,这还没粘上,又让宋昭撞上了。女人啊,妒心就是重,反应也太过度了吧。
宋昭又补上一句:“我点中你穴道了吧!”
“胡扯什么啊!”卜晓得把话扯开,“说真的,今晚得谢谢9号,她为我的书做了大大的广告。夫人,我这书写作时请你朗读过的篇章段落,又有了修改润色,新书都堆在书房里,你还没翻过吧?”
“翻过。”
卜晓得意外:“真的,怎不给我说说观感?”
“我翻完了再说吧。”宋昭已经不再有当年朗读时的兴致,读书也在读人,人褪色了,书也就失去光彩。几百页的书她只翻了几页,等她翻完,真不知猴年马月了。
“亲爱的,你抓紧看啊。人家老公出了书,老婆跟着发文章吹捧,老公写了戏,老婆上台演。你也会写文章,可以也来一篇评论啊。”
“对不起,我水平不够。”
“没关系,你写好,我来改。”
宋昭语带讥讽:“你还是另请高明,也可以自己写嘛。”
卜晓得说:“我自己是要写的,现在是自我推销的年代,我哪能谦虚!你也要写,助我一臂之力,也是提升你自己,夫贵妻荣啊,这就是9号模特儿答题答出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模特儿9号实际也在帮我写,阿宝还小,要不他也能写一篇,来个夫妻儿子大合唱,声势就出来了。说不定,你会跟我一起登场接受欢迎呢。”
“瞧你,要做国家领导人啊,我不做这个梦!”宋昭丢下这句话,起身去了盥洗室。
卜晓得也不闲着,伸手拨通出版社的电话:“郝大编啊,看了今晚电视台模特儿大赛的直播吗?我的书受到模特儿热捧,这个增订本,三分之一是新写的,你们印数要加码啊。”
那边说了市场调查,面临销售淡季,不太乐观,卜晓得纠正道:“这是我的书,经过今晚的电视直播,火啦。你们要把签售活动的规模搞得大一点,多请些记者,慷慨点,礼品不要只送几本书啊!”
宋昭回到沙发旁:“你让人家送什么?”
“这还要我交待?他们搞这一套是行家。我说宋昭,你现在联系的翻译家不少,能不能请一位名家把这本书弄个英译本?”
宋昭说:“我没有这个能耐。”
卜晓得不满:“我看你是非不能也,实不为也。”
宋昭说:“我只做我能力范围内的事。”
卜晓得要缓和一下空气:“亲爱的,你把你的能耐严重低估啦。我不撤消搞英译本的想法,请你把这事放在心里,好不好?”他忽然想起:“我今天给你发过短信,怎么不给我回复?”
“我懒得开手机。”
“你是乐不思夫啦!”
“你这位名人,能把你忘了?人不在,还能在报纸、电视上看你呢,怕的是你,见了漂亮姑娘就魂不守舍了。”
卜晓得摇手:“不要斗嘴啦,去浴缸泡泡吧。怎么样,一道去吧。”
宋昭白了他一眼:“我没这个兴致。”
“哎呀,我今天肩胛痛,劳驾你给我按摩几下。”他第一次被按摩,是在桑拿浴室,是一个老板拉去的,说让他开开眼界,搓背的是小姐,他开始还扭扭捏捏,一见小姐一本正经,面不改色,也就坦然了,少不得问问小姐哪里人,兄弟姐妹几个,做这个活多久了?小姐也是个喜欢说话的,他就问:“做这活儿是不是难为情?”“有什么难为情,我是凭力气凭手艺挣钱。”小姐的手碰到他的敏感部位毫无感觉,他也就毫不退缩地挺挺身子,心安理得了。几次享受下来,他上瘾啦。在家洗澡,劳驾宋昭也不是一次了。已经是大师级人物,这点儿享受该不为过吧。
宋昭的目光仍未从屏幕移开,播的是拉丁舞大赛,勾起她青春岁月的回忆,她曾是学校周末晚会上的舞后,那才是美的展示,那样的展示不会再有了,看着屏幕上一个扎马尾辫穿大红裙的老男人搂着衫裙半裸的年轻小妞在那儿抬腿摆臀,忍不住呸了一声,这是什么呀,真恶心!
卜晓得说:“别少见多怪。娱乐就是娱乐,这叫老少配,很时尚的。”
“听你这话,是不是也想上台去时尚一下。”
“我是敢去的,舞技不如你,知名度比你高,只怕公众未做好思想准备,大师怎么也上台娱乐大众!这议论、那讨论,又会让媒体热闹一阵。你说是不是?”
“真不知该怎么说你,念念不忘的就是大师、大师,听得我耳朵起茧子了。”
卜晓得拿好换洗衣裤:“宋昭,你也过来嘛。”
“不去不去!”宋昭坐着,纹丝不动,新婚那一阵,卜晓得死乞白赖地要给她搓背,她不肯:“亲爱的,给我一次机会吧!”这是多年前的事了,如今事情倒过来,要她给他搓背了,都是自我膨胀的结果,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她不再理睬。
卜晓得进了盥洗间,宋昭不来,扫了他的兴,他放满一浴缸水,揿动按钮,水波翻滚起来,也是按摩,力度不小,只是少了双纤手在背上摩挲,味道差远啦。
卜晓得独自享受完毕,披着浴衣出来,带着几分遗憾:“宋昭,今晚你又是气不顺啊。”
宋昭抬眼望着他说:“从前我爸爸让保姆端过洗脚水,‘文革’中被斗得七死八活,若像你这样喜欢享受女人服务,不把你斗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叫你永世不得翻身才怪呢。”
卜晓得仰起脸儿:“那你也逃不了,成了走资派的臭婆娘一边跪着吧。”
宋昭冷冷地:“会不会还有那一天,我才不怕呢!”
卜晓得摸摸下巴:“你怕也好,不怕也好,你是我老婆这个事实改变不了。会不会有那一天,我只能说,有人希望还有那一天。”说到这里,卜晓得脑子当真转动起来,不说960万平方公里神州大地,就自个所在的学校,老李就是一个,人家告诉他,“文革”中揭竿起义夺了校长大权的就是一个平日不起眼的驾驶员,这个场景不止一次在他眼前晃悠。自己还真得当心点,这老头儿牢骚不少,不能让他窥见自己的隐私。
宋昭瞪他:“你怎么不说了?”
卜晓得还在摸下巴:“我在想,真有那一天,谁会造我们的反。”
宋昭神色坦然:“我不是大师,不操这个心。”
卜晓得鼻子里哼了一声:“那时就不叫大师,叫反动学术权威了,你不是反动学术权威,你可是他的老婆,还有,你对保姆那个态度,说不定第一个起来造你的反的就是保姆。”
宋昭一脸不屑:“我对保姆够好的,管吃管喝还管住,过年发红包,回乡发路费,哪里觅我这样的好东家。”
卜晓得提醒说:“那回项链不见,你不是怀疑到保姆身上,幸亏后来找到,要不然,这个偷儿准是保姆无疑。”
宋昭放大声:“我怀疑一下有什么错,她没偷,项链是跑不了的。”
卜晓得说:“我看你这事要汲取一点教训。”
宋昭鼻子里哼了一声:“怪不得保姆总是说你好,下趟让她给你按摩。”
“去你的,我档次没这么低。”
宋昭抬头想起什么:“我给她一周假期,今天到期,还不见她人影。”
“耽误一两天,就别扣她工资了。”
“不行,有赏,也要有罚,不能把规矩坏了。”宋昭说着,楼下有人揿电子门铃,一问,是保姆秀梅的声音,她去揿按钮,放秀梅进门。
宋昭沙发上身子没动,迎着秀梅问:“怎么这么晚才来?”
秀梅放下手里提的包说:“路上出车祸,我帮忙把一个老太太送进医院,耽误了。”
宋昭脸色转暖:“本来是要批评你,现在该表扬你做了一件好事。”
卜晓得也转过身朝秀梅点头:“是该表扬,你做得不错,我们家里的保姆,也是非同一般的。”
秀梅嗯了声,进盥洗室冲洗浴缸,她回头问宋昭:“宋老师,要不要给你放热水?”
“我不用了,你把换下的衣服洗洗吧。”秀梅又嗯了一声,这夫妻俩的内衣不进洗衣机,都是要用手搓的。
卜晓得走进书房,临睡之前,他照例上网,在自己的博客写一两段,向粉丝报告报告动向,过去只有皇帝才有资格写起居注,如今小狗、小猫都开博客,内容猥琐,一堆垃圾,他的博客,关注者众,写什么、不写什么,岂能等闲视之,不能一句顶一万句,也得有几个经典警句,日后出博客文集,也好风靡一时。这么一琢磨,题目有了:一场模特儿大赛,看点在哪里?模特儿的美丽还是大师级评委的文化含金量?键盘嗒嗒响起,卜晓得文思泉涌,一气写了几百字。
写罢,卜晓得双手托着后颈吁了口气,寻思这段话可能引起的反响,会有击节赞赏者,也会有讥刺嘲讽者,甚至有骂娘者,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反响,被捧被骂,都是新闻,都能造成轰动,没有新闻,不频频以自己的话语引起轰动,被淡出芸芸众生视线之外,哪还是什么大师,那样的大师,早被历史的烟尘掩埋了。
十分钟后,卜晓得从新闻网页再回到自己的博客,一下来了几十张跟帖,不出所料,喝彩的叫骂的都有,相互展开一场混战,他拍了一声桌子,妙啊就是妙啊!听说当年毛泽东的一句语录,张三用来打李四,李四用来打张三。如今,卜晓得的一篇博客,张三用来骂李四,李四用来骂张三,骂来骂去,都是为卜大师敲锣打鼓啊。
只有一张帖子,让他眼皮子一跳:“我怀疑,卜大师对9号情有独钟是别有所图,比赛散了场,他还等在门口,9号却不给面子,上了别人的车,跟他拜拜啦!”这他妈是谁啊,难道有探头跟着自己,这还有什么隐私可言,可恶可恶、可恶至极!帖子没说别人的车这个“别人”是谁,卜晓得也就释然,水杉说小姐妹等她,自然是上了小姐妹的车了,这也值得往大师脸上抹黑?这张署名无聊小子的帖子,也算帖如其人,无聊到极点了。卜晓得于是宽慰自己,宰相肚里能撑船,大师肚里就容不得这么一点杂音吗?他想到明天的签售活动,9号答应来,一定人山人海,说不定也会有人冒出一两个刁钻古怪的问题,冒就让它冒吧,要把大师难倒,没那么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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卜晓得提早赶到书城,他怕迟了进不了场,那一定是人山人海,此刻进进出出的人不多,他可以从容审看签售现场的布置,不错,像办喜事的样子,签售台两侧,竖着两块桌面大的海报广告牌,他的画像也上了海报,他不无得意地摇头,把他的浓发画得太夸张了,像一头狮子,画家是有寓意在焉,贝多芬的头就像一头狮子,狮子是兽类中的大师,比拟他倒也贴切。广告词也颇出彩:“大师签售千载难逢,人手一册切莫错过。”“大师一个字,胜过一两金,拿到拍卖行,价格翻一番。”卜晓得又摇头,我的书是要人熟读的,还没买就想转卖,商业气太浓,他找到经理,这条广告语要改,怎么改,他一拍脑袋,有了,前两句保留,后两句改为:“反复读几遍,胜服脑白金。”经理举起大拇指:“不愧是大师,神来之笔!”卜晓得摸摸披颈发,神采飞扬,问经理上架多少册书,经理指指一侧的两座堆叠起来的小丘说,500册。卜晓得嫌少,再上两个500册。经理贴近他耳畔压低声说,签得差不多了再上,来他两个涨停板,好看。卜晓得点头,到底是大经理,懂得读者心理。已经有人在签售台前排队,卜晓得又摸摸披颈发,轻轻跺了一脚,地板似乎微微一颤,他感觉到了自己的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