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晓得仰靠后座,悠悠地眺望着窗外,正是收获的季节,被村落切割成大大小小方块的田野上,金色的稻穗一排排倒在弯弯的镰刀下,白得耀眼的棉花一朵朵落入农妇挂在腰前的布袋里,卜晓得也在盘点自己的收成。一年过去,为夫人接驾,应该兴高采烈,夫人胜利归来,赚了外汇,练了口语,自己呢,除了校长一职未能如愿,这一年也没白过,《先秦漫游》出版,报刊应时文章发表数十篇,电视台的讲座,前前后后几十讲,去本市和外地机关、公司、学校作的报告,前前后后几十场,出席政协全体会、专题会、座谈会,前前后后也是几十场,担任评委、顾问参加各类评选活动,前前后后几十次,小范围交流应酬难以计数,像他这样的忙人,别说全市,全国也找不出几个,在旧中国,这种人叫社会贤达,最高当权者也不敢等闲视之的。我们这里,还是为官唯大,这也是中国特色。官既然求而不得,他只能认了。退一步海阔天空,当上大学校长又能怎样,宋昭早在电话里要他别把这次失利放在心上,天生我材必有用,一条路走不通,就换另一条,条条道路通罗马嘛,这一年过去,他在社会上产生的影响日益扩大,比一个大学校长的知名度不知大了多少。
候机厅拥满接机的人群,卜晓得挤到视屏前,纽约来的本次航班到港时间是空白,看来是误点了,误得还不轻,连可能到达的时间也不显示,出港的旅客一拨又一拨,他截住一个推童车的女士打听,是从纽约来的,同样的里程,起飞时间差得不多,一个到了,一个还不明示什么时间到,出了什么岔子啦。
卜晓得不停地看表,又过了十分钟,视屏上仍无信息显示,卜晓得上前问出口处工作人员,一问三不知,要他注意视屏,视屏这个航班到达时间还是空白,他耐不住了,机场太不负责,一点信息也不透露,是不知道还是有意不说,把人都蒙在鼓里。
不断有航班到达。到达一个航班,拥出一批旅客,就带走一批接机人,大厅空了不少,剩下的人都是在等待这个没有到达信息的航班。卜晓得额头出汗,在变得稀疏的人群中走过来看一次视屏,走过去再看一次视屏,一脸焦灼,机械人似的来来去去,忽然他身后有人惊呼:飞机出事啦!卜晓得急忙回身,视屏显示,航班失去联系。他头发晕,眼里直冒金星,手撑着圆柱,目瞪口呆。
人群炸了,大呼小叫,乱成一团。卜晓得手按额头,命令自己镇定、镇定!他不敢多想,他存着希望,也许飞机在什么地方迫降,只要不是爆炸起火,机上乘客有生还可能,等吧,等新的消息,接机的人们张皇失措地围拢到了一起,焦灼地你看我,我看你,互相感染着紧张不安,又以怀着一丝希冀的眼神互相安抚。
卜晓得在这群人后面听听,又到那群人后面听听,大家都是在瞎猜瞎想,随着时间分分秒秒地过去,近于绝望的悲情煎熬着他,候机大厅的灯光变得昏暗,眼前的一张张面孔变得隐隐约约,他闭了闭眼,一个熟悉的脸蛋血肉模糊,头上缠着渗血的绷带朝他走来,啊,宋昭活着,这一声叫唤,惊得人群朝他闪开,他这才从幻象中醒转。
司机小苗过来了,正常情况,这个时候他早完成任务到家,他牵挂儿子的病情,一看候机厅里人们的凝重不安的脸色,他知道事情不妙,只能跟着卜院长死等下去。
候机厅里没座位,人们都站着,卜晓得哪站过这么长时间,支持不住,脚一软瘫坐在地,他双手托住头颅,脑子里一片轰鸣,闭上眼,横在他面前的是一张焦糊变形的面孔,都辨认不出了,啊,不可能这样,绝对不可能这样!
绝对不可能的事还是发生了,第二天早晨的新闻播音,报告飞机坠海噩耗,两百多名乘客和机组人员伤亡不详。卜晓得从地上爬起,他两眼干涩,流不出一滴眼泪,有小苗搀扶着,才一步一步地返回车里。
以前也遇到过飞机失事的消息,卜晓得听了只是听了,并不往心里去,世界上每天每时都有人因种种灾祸死亡,那是别人的不幸,跟他没有血肉联系,离他很远,他没有切肤之痛。这回,他身体的一部分被撕裂,他头疼,身上不停地阵发神经性抽搐。深夜,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刚合上眼,身子飘飘升空,追赶着一架越洋飞机,一声巨响,飞机化成一团火球,他惊叫醒来,翻身起坐,两眼盯着窗户,黑乎乎,不见一丝光亮,他叫着宋昭宋昭,没有回应,宋昭是不是还活着,宋昭还能不能回到他身边?他的思索继续往深处延伸,想到最坏的可能,如果宋昭真的遇难,怎样善后?宋昭上机前买没买保险?航空公司赔偿金额是多少?听说同命不同价,白皮肤的比黄皮肤的命值钱,这让他愤慨。宋昭在美一年打工挣的一笔美元是随身带着的,也随着化为灰烬,人财两空,天昏地暗,他的精神整个儿垮啦。
卜晓得守着收音机、电视机,仍无机上人员生还消息,电话铃响,他不接,他不要听安慰。那个造谣宋昭移民的卑鄙无耻告密者,此刻缩在哪个阴暗角落里,他该怎样面对自己的谎言?宋昭要是真的移民了,还会赶上这班飞机回来吗?
他的人文院长任期即将届满,还能不能连任,又是取决于别人,自己还像个傻瓜似的等待别人来安排吗?不,不干这种傻事了,要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打报告请求不再连任。批准了,说明上面正有此意,自己可以占据主动,体面离任。人文学院是自己创建的,纪念牌立在那里,谁也别想推倒它。有了这几年的播种,他成了官方不能无视的公众人物,此时回归教授本业,著书立说,传播学术,以自己的聪明智慧灵敏度,不愁制造不出新的轰动效应,对,院长不要做了,正好给自己松绑,不受职务约束,那就走出校园,直面现实社会。宋昭走了,不能一味难过悲伤,不能颓然倒下,宋昭最愿看到的,是一个跌倒能够爬起来的卜晓得,自己的成功,才是对爱妻最好的纪念。
两天两夜,他不停地给机场打电话,问不出一点音信。他睡不好,吃饭也没胃口,他不想去职工食堂用餐,同事、朋友迎上来的问询和安慰,会把他带回难过悲伤,这让他受不了。他在家做饭,中午就是一包快餐面,齐智人上门发现,回家即让老婆把晚上饭菜做好送上门,卜晓得很感动,有人关心用的是嘴皮子,齐智人夫妇用的是真诚,是体贴入微的关心照顾。他不再怀疑齐智人在上面下来的人前说过他的坏话了,齐智人对他是真心。此刻需要一位可以倾诉自己肺腑的朋友,就是齐智人了。他拨去电话,请齐智人过来一起吃晚饭,说说心里话。
齐智人应召而来,带了瓶酒和两个下酒的菜,他觉得卜晓得此刻需要以酒浇浇悲哀。三杯下肚,卜晓得开始倾吐:“宋昭看样子回不来了,这对我是毁灭性的打击,我真不知道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齐智人深深叹息:“天有不测风云,我们无力回天啊!”
“智人,我现在心冷了,我这个院长任期已到,不想连任了,今天第一个透露给你,让你有个思想准备。”
齐智人不把他的话当真:“你现在处在悲伤中,自然把一切看得很淡,过了这一阵,你的想法会改变。空难你是无能为力的,这次校长职位,由你接替是我们大家的共识,不知道怎么闹成如今这个结果。”
卜晓得唉了一声:“有人跟我作对啊,举报宋昭移民美国,还让我当校长,不变成里通外国了?现在宋昭回来,证明了我们的清白,唉,”他重重捶桌子,“宋昭回不来了!”
“这个举报的家伙真他妈的卑鄙龌龊。”齐智人也跟着重重捶了一记桌子,“这种人该让他上断头台!”
卜晓得一脸无奈:“这种人上不了断头台,市场需要啊。”他抬了抬脸,“智人,我这次是真心要回到教书、研究本位上去,我做了一届院长,也算打下一个不错的基础,对得起学校了。”
“那可不行,”齐智人搁下酒杯,“我们学院正在势头上,人气正旺,你不当院长,谁撑得起这块牌子?你要为我们大家着想。”
“喝酒喝酒。”卜晓得举起杯子,齐智人说的是实话,能像他这样把学院从无到有、搞得有声有色,在旭光校园里找不出第二个,别人未必这样看,即使看到了也未必承认。齐智人不同,这几年共事,对院长是心悦诚服,这不容易,仅此一点,也表明他这个院长当得很成功,能够团结人,当校长,他自然能获得同样的成功。一口酒下肚,心里暖暖的,这股暖意,更多的是来自齐智人的话语。他知道齐智人的担心:谁来当院长?新校长理工科出身,不懂人文,派个不三不四的人来,智人就惨了,没几年就退休,来个人不合拍,就别想过舒坦日子了。
“智人,”他得给老齐吃颗定心丸,“我不连任,我推荐你。这几年我俩齐心协力把学院搞起来,你也功不可没,接我的任,顺理成章。”
齐智人犹疑:“卜院长,你这是安慰我吧?”
“不,”卜晓得正色,他这话不是酒后心血来潮,是深思熟虑后的主意,有齐智人接替他当家,不会人走茶凉,人去政息,他力倡的培训班不会停掉,不会一转身就口碑变调,骂声代替赞歌。人文学院作为他发祥的根据地,不会后院起火。他举起杯:“我说的是真心话,来,喝酒。”
齐智人举杯倒灌,来了个杯底朝天,卜晓得如此看重他,他的感激就差涕零了,到了晚年,能遇如此知遇之人,也算三生有幸,他眯着眼,带着几分酒意询问:“我这把年纪,能行吗?”
卜晓得鼓劲:“当然能行,退休几年的人,找回来再干的也有的是。事在人为,当然这个人,不是你本人,要靠别人为你呼吁,为你推荐。”
“我就靠你了。”齐智人把斟满酒的杯子伸了过来,“我敬你!”卜晓得举杯回敬,两人都灌了个杯底朝天。
“卜院长,要是你推荐成功,我有一个要求,你得担任我们的名誉院长。”
“老齐,你提这个要求,我不反对。”
“有你这句话,我有底气了。”齐智人又抓过瓶子倒酒,瓶子空了,卜晓得已有醉意,头晕得厉害,不能再喝了。“智人,今晚我们尽兴了,下趟去你家。”
“好——的,”齐智人晃悠着肥大的脑袋,“今晚喝——喝——喝得痛快,下——下趟,我要让老婆做——做几个最——最拿手的菜。”
卜晓得说:“我等着你发邀请。”
齐智人摇摇晃晃地站起:“卜院长,你明天就别上班了。”
卜晓得说:“我可能去不了,院里的事就拜托你了。”
“你放、放心吧。”
卜晓得说:“我送你下楼,小苗车等在下面。”
19
送走齐智人,卜晓得头重脚轻,顾不得收拾桌子,挪着碎步,一咕咚把自己摔到床上。两夜没有合眼,这回借着酒意,他终于沉入睡乡,连梦也没有一个,等他睁开睡眼,室内才有一点亮色,又倒头便睡,直到急促的电话铃声把他吵醒,一看表,下午两点了,室内还是暗得很。他翻身坐起,抓起床头柜上的话筒。
“卜院长,你听广播了没有?”齐智人的声音,很激动。
卜晓得还带着睡意:“什么事啊?”
“电台广播,坠海飞机有十三名旅客在附近海域获救!”
卜晓得一骨碌跳下床,手里紧握着话筒:“有没有报获救者名单。”
“还没有,我看很快会有名单公布。”
卜晓得拉开窗帘,满天阴霾,在他眼里,却一线光明在望。他打起精神,打开收音机、电视机,等待着后续信息。
二三百乘客只有十三人获救,这个概率太低,宋昭会不会是十三个幸运者之一?会的,她会的,她永远都会是幸运儿。
那年暑期北戴河之游的情景又在眼前浮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