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新同学，”卜晓得不紧不慢，他是在提醒在座者，你们现在不是在单位，你们是一年级新生，当然，是身份特殊的学生，“你们实践经验丰富，为我们学院吹来一股新风。是推动教学改革的一股强大动力。你们在单位是这样那样的负责人，重新跨进高校大门，再过一回学生生活，重温青春岁月，在已有实践经验的基础上进一步从理论上充实提高自己，这是幸福的、十分难得的。你们在学习生活上有一些不适应是十分正常的，学院工作还有这样那样的不足，我今天来，就是要听听大家的意见、建议。我们今天是对话会，你们提，我回答，当场回答不了的，我带回去研究。”
靠窗口的一个板寸头站起，卜晓得让他坐下说。“卜院长，我们在这里生活上很适应，当学生吗，又不是住宾馆，要人家服侍，我们有意见的是，安排的课程名不符实，写在课程表上的几个专家，一个也没有出现，我们可是奔着这些专家的名字来的啊。卜院长，你自己的一课，也没有实现啊。”
卜晓得拿笔记下板寸头的发言，下一个没有站起来。“我也说一点，我觉得给我们上课的老师太老了，文学课还给我们讲九斤老太，他老先生自己也成九斤老太啦。”
又有一个举手的。“逻辑课老师给我们讲三段论，设定一个大前提：人人都想富起来，小前提我也是人，所以我也想富起来。这没错，可老师接着说，他就是富不起来，现在提倡的是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循规蹈矩的正派人是富不起来的，那么，这一部分先富起来的都是些什么人呢？他的言下之意，我们这些有了几个钱的人，钱的来路都不干不净是不是？”
接下来的几个发言，大同小异，态度却大不相同，有的不动声色，和风细雨，有的涨红面孔，言词激烈，上了两周课有受骗上当的感觉。
卜晓得手里的笔时记时停，他面不改色，他是见过大世面的，皮是厚的，这点毛毛雨算不了什么，不敢说刀枪不入，几根刺伤不着脾胃。
他环顾全场，看大家说得差不多，轮到他了。
“今天大家的发言很好。我们这个会是对话会，是相互沟通相互交流，教学相长。大家的发言我听上去是两大部分：一大部分属于指出我们工作上的缺点与不足，有的承诺没有兑现，我诚恳接受，立即整改。第一，我的课择日来上；第二，我们特聘的几位专家，都是大忙人，有的正在国外讲学，我们尽快联系，我向大家保证，凡是课程表上排定的专家课，一定完成。我们的承诺一定全部兑现。我再来说说大家发言的第二部分，是涉及对课程讲授的意见。首先我要说明，刚才大家发言中提到的这几位老师，都是教学经验丰富的教授。即便如此，他们讲的话，也不可能句句是真理，对一个问题有这样那样的不同理解不同认识，完全可以提出讨论。比如，人人都想富起来这个大前提，是完全正确的，邓小平说要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就跟人人想富起来这个大前提紧密相关。十几亿人口中的一部分是多少，该不是几个几百个几千个几万个几十万个吧，这个数量不能算少。我们都知道外因是变化的条件，内因才是变化的根据，一个人外部条件再好，如果他不求上进，疏懒成性，缺乏致富的动力，自然富不起来。相反，一个人求富心切，也不缺聪明才智，还会搞歪门邪道，如果缺乏外部条件，包括机遇、后台、人脉关系等等、管它钱来得干净还是不干净，要想富起来也是不可能的。也有自称不想富起来的人。那是他有自知之明，没有条件啊。即使做梦也是有条件的，都说不想当元帅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你们相信吗？我是不相信的。士兵的梦是梦上当班长，三级跳，梦上当连长，到顶了。还想往上看，是在新的位置上再做新的梦。一文不名的人，不会做万元户的梦，这是我的一家之言，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各位如有不同意见，我们可以继续讨论。”
卜晓得说到这里打住，等待反对的人起来跟他争辩，竟然无人响应，他心里得意，谅你们也说不出反对理由，以自己的水平，对付这些文化水未装几两的野路子，还不绰绰有余。
教室平静下来，板寸头又举手，他火气已消，这回是提要求：“卜院长，请把你的课定下来，我们希望早点听。”
卜晓得爽快答应，他指示坐在一边的院秘书说：“你给我排在下周上半周，下周活动多，我的课优先上。”
回去路上，秘书请示：“卜院长，你的课是不是出海报，换到大礼堂？”
卜晓得点头，秘书想得周到，自己的课含金量高，教室几十个人听，确实浪费资源，搬到大礼堂是完全可以的。
秘书再问：“卜院长准备讲什么题目？”
卜晓得思如泉涌：“毛老人家不是写过一首《沁园春？雪》吗，历数几个皇帝，是从哪个开始的？”
“惜秦皇汉武啊！”秘书回答得很迅速。
“那好，我的讲题是，我看秦皇汉武。”
秘书转过脸：“你想跟老人家唱对台戏？”
卜晓得也看着秘书：“不行吗？老人家不是句句是真理，一句顶一万句，要解放思想，打破禁锢！”
讲课这天，场面火爆。大礼堂位子容不下蜂拥而至的听众，礼堂当中把座席一分为二的通道，人们席地而坐，窗台上也坐满人，门口挤得水泄不通，卜晓得经历过的火热场面也算不少，今天他还是深深被打动，大家是冲着这个讲演的题目来的，更是冲他这个讲演人来的。在这所学校，他是人气最旺的教授已经毫无疑问。
卜晓得微笑着打量了全场一眼：“同学们，我观察了一下，今天在座的包括没有座位的，除了本院系的，兄弟院系的同学也来了不少，这说明我今天要说的这两个皇帝，大家都有兴趣听。从辛亥革命成功的日子起，中国就没有皇帝了，但是在我们这泱泱中华大地上，皇帝的影子、皇帝的阴魂，时隐时现，未曾散去。我指的不只是影视屏幕上，也是我们生活的现实。我选这两个皇帝开讲，就是着眼于他们跟现实的关系。”
卜晓得略作停顿，全场安静，他继续下去。
“这两个皇帝，两三个小时无法细述，总体上我用八个字概括：勋业盖世，罪恶滔天。先说秦始皇，统一中国，前无古人，我们现在强调稳定。梁襄王问过孟子，天下怎样才能安定？孟子回答：统一才能安定。统一的配套措施是，书同文、车同轨、行同伦。按今天的说法，是既代表了先进生产力的发展要求，又代表先进文化的前进方向。既然如此，秦朝又为什么短命，仅仅头尾十五年，到了秦二世就完蛋？这就要说到秦始皇的罪恶了。秦始皇的最大罪恶，就是不给老百姓有好日子过。当时全国二千万人口，被征调去造皇宫、坟墓的一百五十万人，还有守边打仗的、筑长城的、服杂役的，又是一百五十万，三百万劳动力离开家园，叫这些人家还怎么活？秦朝的刑罚极端残暴，被称做虎狼之国。我要特别说说焚书坑儒。有人做翻案文章，说焚书焚的是没用的书，坑儒坑的不是儒是方士，有人还嫌坑了四百六十几个人不算多。我研究过《史记》和相关文献资料，我相信历史的结论是推翻不了的。是那个时代的人记述那个时代更可信，还是几百几千年后的人记述更可信？用今天的话说，是经历过‘文革’的人说‘文革’更可信，还是几百年几千年后的人说‘文革’更可信？如果像汉武帝那样，秦始皇最后也来一个罪己诏，秦朝灭亡不会那么快。历史就是历史，没有假如这一说。下面，我要进一步展开我的论述。”
卜晓得灵感来了，不断提出预计听讲者会提出的诘问，又一一破解这些诘问，听讲者纷纷举手，跟卜院长直接对话，场面活跃，气氛热烈，卜晓得膨胀起来，他成了全场中心，成了航行舵手，指引前行方向的灯塔，深深体验到了被欢迎被拥戴的快乐。下课的时候，成群的人围着他，继续提出一个个问题，请他答疑解惑。他是且答且走，围拥的人群渐渐散去，他以为已经摆脱了，忽然身后又有人轻声呼叫卜老师！
卜晓得回头，没有想到，又是水杉，这倒真是自己的一个虔诚的崇拜者，女孩那双妩媚的眼睛略带埋怨意味地正幽幽勾着他。“卜老师，你今天的讲课太棒了，我有一个不明白的问题，能问吗？”
“当然可以。”卜晓得正在兴头上，这个女生的求知热情把他深深触动，不能再泼冷水，“你说吧，什么问题都可以提，百无禁忌。”
水杉受到鼓励，卜教师这样微笑地面对她，还是第一次，她不再犹豫：“卜老师，您说吕后的政治智慧不比刘邦差，有治国安邦之才，又有吕氏家族做依托，是中国历史上女强人中的No.one，那她为什么没像后来的武则天的样子，做中国第一个女皇帝？”
卜晓得笑着问：“你喜欢吕后？”
水杉使劲晃了晃头：“我不喜欢，这个女人太毒了，刘邦一死，她把情敌戚夫人砍掉四肢，眼睛弄瞎，耳朵弄聋，嗓子搞坏，扔进茅坑里，还起了个‘人彘’的名字，真是没人性，连她的亲生儿子看了也大哭，说这不是人干的，真的，一个正常女人是做不出来的。”
卜晓得说：“你不能用正常人的人性衡量宫廷里的争斗，是权力毁坏了人性，把人变恶，与禽兽无异，亲人间你死我活的相互残杀历朝都有，不足为奇。不过这个问题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可以专门给你们上一课。”
水杉忙说：“卜老师，您不是答应过要给我上一次个别辅导课，你没忘记吧？”
卜晓得思索，那双幽幽闪闪的眼睛撩得他心里着火。“好吧，明天星期日，我下午有空，三点钟你到我家里来，给你上一次辅导课。”
水杉连忙掏笔记本记下卜晓得市区住址，问明公交车线路，扬了扬刘海飘洒的脸蛋：“卜老师，明天我准时到。”
13
一早起来，卜晓得头脑昏昏，夜晚没睡好，让一个女生到家里听他辅导，这是第一次，很不寻常，是不是合适？冷静的理智终究抗不住奔腾的血流，他主动地伸出橄榄枝，决定了就义无反顾。他在琢磨，今天这堂辅导课该怎么开场，近距离、面对面，亲近点是免不了的，但要保持教授、院长的尊严。这个水杉一而再、再而三地接近自己，不管出于求知的饥渴，还是醉翁之意另有所图，自己都得正正经经地讲史、授课，不能心猿意马，经不起诱惑。收拾房间时，看到自己和宋昭的婚照高高挂在床头墙壁，又煞费思量，水杉可能要看看房间，卧室不是禁区，自然是可以看的，要不要把婚照取下？他一阵心跳，为什么取下，怎么会有这个想法？心里有鬼！不行，他心地坦荡，照片老地方不动，还让它高高挂着。宋昭不在家，就跟在家时一样，自己一言一动都经得起宋昭目光的审视。
中午，纪晓英送来两个菜，他美美地吃了一顿，补睡了一觉。起床后，自觉恢复了精气神，摸出小圆镜照脸，嘴唇上下，乌乌一片，摸摸扎手，才过去24小时，就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了，拿过宋昭出国前特为他买的小小推土机，沙沙沙，上上下下精耕细作一遍，摸上去圆润柔滑，再照照小圆镜，光鲜多了，人变得年轻了。和水杉这样的女孩子站在一起，能够匹配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