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尔——”廖大勇把他揽在怀里，压着火说：“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啊？来时二叔给你讲的那些话……全都当成了耳旁风了？常听人讲，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哪见过妈妈出了点问题，儿子不仅不关心妈妈，反倒猛往妈妈伤口上撒盐，她本来就够痛苦够烦恼了！你不觉得你做得太过分了吗？”他温柔地抚摸贝尔的头，又说：“贝尔，别学傻了。世上只有妈妈好，没妈的孩子像棵草。你懂吗？”他的话并未奏效，贝尔依然我行我素，气得廖大勇把他推到一边，说难怪人家讲父子同心，跟你爸爸一样不可理喻。
“我的事谁也别管。”廖大龙又当众宣布他的离婚决心。还说他跟欧阳秋童不是一股道上跑的车，强扭的瓜不甜，分手是迟早的事。又说早分手早心静，谁也别拖着谁，拖着毫无意义。
王灵丫的手搭在欧阳秋童肩头，清清楚楚地感觉到欧阳秋童浑身在发抖，心里好笑：廖家尊贵如皇后的臭娘们，看样子定会被贬为庶民了，这就是当姑奶奶眼中钉肉中刺的下场！嘴上却指责壞大龙，说：“大哥，你怎么一点宽容之心都没有啊？童姐受这么多委屈，你不说疼她爱她关心她，给她理解给她安慰，反而更让她伤心。这是男子汉大丈夫做的事吗？”她轻轻地板了一下欧阳秋童肩膀，欧阳秋童顺势无力地靠在她的身上，泪眼朦昽。
廖天伦仰空长叹一声，搓了搓脸，又揉了揉那双干涩的眼睛，压抑得走了调的声音说：“本以为孩子们都长大了，个个事业有成，学业拔尖，家庭幸福，我和你妈可以心满意足地享受天伦之乐了。现在看远远不是这样啊！”他示意女儿坐在他身边，又说：“晓云是个宝贝疙瘩，天资聪颖，打小就讨人喜欢，可就是心气太高，老大不小的了，哪个男的也看不上。要说武秘书挺不错的，我和你妈都非常满意，可她愣是看不上人家，拒人家于千里之外。”
“干嘛要说我呢，你该批评大哥才是的。”廖晓云孩子似的把头靠在父亲身上，有些伤感地说：“别再提你那个武秘书了，缘是天意，分是人为。我们俩不可能了。我知道你和老妈都很遗憾他没能成为你们的女婿，也只能遗憾了。不过别着急，你的女儿不会嫁不出去的吧。眼下还是赶紧阻止大哥，别让他办傻事啊！”
廖天伦接着说：“你们仨孩子，就数大勇还算让我满意，小两口相处得挺好，教育格格有一套，也都挺孝顺的。相比之下，大龙最让我头痛啊！贝尔竟然跟他一模一样，一根筋，认死理儿。令我很失望啊！”他长出一口气，问：“大龙，你真的做出最后决定了吗？”
“我……同意。”欧阳秋童没等廖大龙说话，自己先说了。她说这话时，表情是木然的，嘴角是颤抖的，脸色是惨白的，心海里却翻滚着汹涌的泪水。大地震那巨大的轰隆声响起来了，爸爸妈妈，哥哥弟弟就横放在废墟中央……来自心底的呼喊：爸爸——！妈妈——！哥——！弟弟呀一）你们在哪儿啊？！为什么不带我一起走哇！迷离恍惚间，熊熊大火扑了过来……匿名信像雪片一样飘了过来……法庭上庄严的国徽闪着耀眼的光芒……丈夫和儿子冷漠的眼神盯过来了……她的身子抖得更厉害了，觉得好冷好冷的，双手抱住臂膀，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终于说出：“明天就去办手续好了。”
“傻话！”明如镜坚决反对，说什么也不同意。她再次拉住欧阳秋童的手：“童儿，家里人都是为支持你而来的。你可不能答应大龙啊！你们俩真的离了婚，你叫我跟你爸怎么受得了呢？到我们百年以后，又怎么去见你的爸爸妈妈啊！”她泪如泉涌：“都是我不好，大龙、童儿，算妈妈求你们了，婚不能离啊！”
“算了。”廖天伦劝道：“孩子大了，他们自己的事情就由着他们吧。”他的眼眶潮湿了，艰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充满慈爱地看着秋童，心情特别沉重，把每一个字都咬得很重很重的对大家说：“但是，有一点我必须说明，童儿永远是我和你妈的女儿！廖家也永远是童儿的家！我们都会更疼她，更爱她！谁都不许外了我的童儿……你们必须给我记牢了啊！亲情难舍啊……”说罢，老泪纵横，颤颤巍巍地往外走。欧阳秋童望着他的背影，撕心裂肺地叫了一声：“爸！”
明如镜一下子抱住秋童失声痛哭……
欧阳秋童与廖大龙离婚的当天晚上。电视节目黄金时段的尾声，左邻右舍不同频道传出的声音五花八门，像是欧洲人开的夜间自由市场，喧嚣而不失含蓄。
欧阳秋童在自己的家里静静地坐着，心如死灰，欲哭无泪。廖天伦和明如镜两口子怕秋童想不开，让女儿晓云留下陪她一起住，说要悉心照顾。晓云满口承诺，保证没问题。可当人们一走，她傻眼了！欧阳秋童不吃不睡，不吭不哈，连眼睛都不抬一下的。她急得在屋里团团转，说要童姐学会面对现实，别跟自己过不去。说饭还是要吃的，觉还是要睡的，不然对不住自己来之不易的生命。过了一会儿，她发现童姐抬了一下眼皮，赶紧把一碗蕃茄鸡蛋面端过来，说：“童姐，我不会做饭，你就凑合着吃点吧。”凭她怎么说童姐都不吃，便将饭碗往茶几上一放，负气坐在沙发上，大眼瞪小眼，束手无策。
邻居家音响系统挺棒的，穿墙而过的蔡琴老歌《爱断情伤》哀婉凄美，缠绵悱恻，拨弄着欧阳秋童极度伤感的心弦，触摸心灵深处那块久违的温情和正在滴血的伤口。风刮不散，雷劈不开吗？海誓山盟就像孩提时玩过家家一样，说不算就不算，最终不还是爱断情伤嘛。欧阳秋童鼻子一酸，情不自禁地泪水溢满眼窝。廖晓云说想哭就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吧，自己倒先哭得一塌糊涂了。欧阳秋童并没有任泪水一泻千里，哽咽了几下，又把泪水收回去了。她说：“晓云，你洗把脸先去睡吧。”把廖晓云扶起一并往洗漱间去，廖晓云回转身扑在她肩头：“童姐，命运太不公了。我实在心疼你啊！”她坚持让童姐快点躺下休息。
欧阳秋童说不想睡，想单独坐一会儿。廖晓云递过来条毛巾，让童姐擦了擦脸，又把毛巾接过来，说：“静思能使人变得冷静，变得理智，同样也能使人想人非非，走火人魔。你现在处于脆弱思维阶段，还是让自己蒙头大睡，什么也别想为好。”她看童姐没反应，又说让童姐悠着点，自己回屋睡觉去了。
这回，穿墙而过的是美国黑人摇滚乐队的歌曲，高亢激越，狂放躁动，好像是布鲁丝蓝调吧。欧阳秋童听不懂，觉得天摇地晃，心绪难宁。她开始在房间里来回走动，那刺耳的声音缠绕不休，总也摆脱不掉，索性用沙发上的垫子捂住耳朵，依然解决不了根本问题，刺耳的声音弄得她抓心挠肺般的不是味。实在受不了，她拿起一只拖把猛捅几下天花板，还算见效，声音一下子小了许多。她觉得右前额和左后脑跳痛，瘫坐在沙发上不停地叩击头部。不行，吞下两片止痛药片；还不行，头痛欲裂，直想呕吐。这时，古典辣妹的尖声怪叫伴着击打音符，突然在头顶上方震荡，且占据了每一寸空间，躲无处躲，避无处避。她双手捂住耳朵，忍着剧烈疼痛，推开厨房门，这里距离声音传出的方位相对远一些，但那声音像是魔鬼般的跟着也进来了。记不清楚多长时间了，每到夜深人静时，总有刺耳的声音穿墙而过，像家常便饭一样频繁，却没有家常便饭般的让人欣然接受。她烦透了！搞得她害怕黑夜，害怕令人不得安宁的声音！那种声音令她彻夜难眠，令她头痛欲裂！
她戏称自己得了“黑夜恐惧症”，且无药可医。
她重重地靠在水池旁，一眼看见了那把雪亮的切菜刀，神使鬼差般地把它据在手里，摸了摸锋利的刀刃，猛然萌发了从未有过的念头：用它自杀或杀人都不该有任何问题，肯定会刀到命毙。顽强地挣扎着活下去，或许不太容易，而要是想自己命归黄泉，倒是一件不难办到的事。只要切断手腕处的动脉血管，鲜红的血液就会顺着横断处喷涌而出，直到撒手长逝。如果不是左撇子，右手握刀切断左手动脉，应该有绝对把握。她右手抄刀，在左手腕上比划了一下，脸上露出超然物外的浅笑：人死如灯灭，再容易不过了，生寄死归，无所谓。她想得很具体，死时穿什么衣服，化什么妆，什么样的睡姿，即便是自己了断生命，也得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以不至于死相太惨太恐怖。
老半天，她也没找出答案，为什么自己的命这么不如人？为什么想干事业会有这么多麻烦？为什么连相亲相爱的丈夫都会视如陌路、亲生儿子视己如仇？她就是自杀了，也会死不瞑目的。于是，她不由地升腾出满腔的怨恨，满腔的怒火。除了怨自己恨自己，她也想到了杀人！碎尸万段那个总要置自己于死地的人！但她找不出具体的人来。那个人一定是魔鬼的化身！她一发狠，猛地将切菜刀砍在菜板上。由于用力过猛，砍得太深，菜刀稳稳当当地站立不动了，灯下映出一道寒光。
廖晓云的一声惊叫：“童姐！”把欧阳秋童吓得一愣怔。她问晓云干嘛不睡觉？廖晓云问童姐想干什么？欧阳秋童说没干什么。廖晓云拍了拍前胸心脏的位置，说：“你吓死我啦。半夜三更的，你摆弄那玩意儿干嘛。”伸手将菜刀拔出来，放在橱柜里。又说：“童姐，你去照照镜子看看，脸色煞白，眼圈黑青，还有点人样没有了。你这样下去，是在慢性自杀啊！你不心疼自己，我还心疼我的童姐呢！”
两人回到客厅里坐在沙发上，叫不出名堂的狂歌劲曲依然在头顶回荡。紧接着是枪击警匪片，几乎要把房顶掀了。廖晓云一脸愤怒地嚷道：“都几点了，还这么闹腾个没完没了！还让不让人睡了？还让不让人活了？童姐，你也太好说话了，他们这叫躁声扰邻，是违法行为！你不能就这么任其发展下去。再这样下去的话，好人也能给闹腾成病人。你本来身体就不大好，加上工作又那么忙，整夜闹腾，影响你休息。长期就这么闹腾，铁打的筋骨也经不起老这么不让睡觉的啊。要我说，你干脆求助110好了！不然起诉他们，会有说理的地方吧。”
“你给我坐下。”欧阳秋童一把拽回了已经拿起电话的廖晓云，说左邻右舍都是一个单位的，即便不是单位的人在这里住，也是他们的亲戚朋友，整天低头不见抬头见，不管是报警还是起诉，都实在不好意思。又说：“前几天我才跟他们交涉过，人家也不是故意的，只是生活习惯不同。要想改变人们已经养成的生活习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人家已经很小心了，受了不少委屈，根本不敢把音量开大。要怪的话，只能怪楼房隔音效果太差，要么怪我自己适应能力太差好了。人家适应能力强的人，别说吵闹声音乐声了，就是飞机坦克大炮，也影响不了人家的睡眠，你爱怎么闹腾就怎么闹腾好了，人家随时随地照睡不误。你不服不行，人家就有那份福。我怎么着也不行，一到天黑就发愁，不知道漫漫长夜如何打发是好。近来落下了失眠症，难受死啦！”
“活该！”廖晓云气得直踩脚，责怪道：“你什么事都逆来顺受，忍气吞声。你落到好了吗？到头来不还是搞得众叛亲离，身心疲惫。要我说，像这样把自己的娱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的人，就应该弄到号里蹲几天，好好反省反省自己的过失，找回点公德意识。不然，谁跟他们做邻居谁遭殃。弄不好，到头来，他们自己还觉得委屈得不行呢。”她扫了一眼墙上的石英钟，叫道：“哎呀我的天哪！已经是凌晨五点了，我说什么也得躺一会儿的。不然，今天一天什么也干不成啦。”
又催促说：“童姐，你也赶紧躺一会儿吧。”说罢，一个长长的哈欠打得东方露出了一道曙光。
欧阳秋童抱着枕头蜷缩在沙发上，两只眼睛忽闪忽闪的，空气里连一丁点儿喧嚣的气味都没有了，出奇的宁静。她翻了个身，脑袋像被紧箍咒给箍上了，沉重如斗，里边轰轰的，每次呼吸都会波及到发紧的头皮，似乎稍不小心就会把整个头给撕裂开。真要死了倒蛮好的，肯定再也不会承受痛苦了；要真死了也不好，生命的存在不就是从经历痛苦开始，最终以痛苦经历结束嘛。其意义就在于生命的过程，无非这个过程对她来讲过于残酷了。她又把身子翻过来，心说，无论如何都不能选择自杀，还是要撑下去的，而且还要撑出一片新的天地。她相信总有那么一天，她的事业会蒸蒸日上，她的丈夫和儿子还会像以前一样，快快乐乐、幸幸福福地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罗曼？罗兰讲得好：认识生活的真相后，还依然热爱生活。想起儿子贝尔，不由得鼻子一酸，心里慌乱难受，额头上渗出一层细细的汗珠儿。
廖晓云觉得刚走人梦乡就被什么东西给拽了回来。她揉着眼睛打着哈欠，问道：“童姐，你睡着了吗？”接着，又是一个哈欠。欧阳秋童说没睡着，又说：“世上最幸福最惬意的事情，恐怕当数能睡上个香甜觉了。”她也打了个哈欠，接着说：“我是越想睡越睡不着，越睡不着越想睡，可就是睡不着。不由自主地进人了怪圈，天天在怪圈里挣扎，难免患上失眠症的。”
“嘿！”廖晓云气不打一处来，说这鬼环境，不得失眠症才怪呢。正想继续发牢骚，忽然意识到童姐的老毛病又犯了，便心疼地问童姐吃药了吗？欧阳秋童点了点头：“心律有些失常，休息一下就会好的。”又说让晓云放心，她自己心里有数，对症下药不会有大碍。廖晓云还是一脸不高兴，说都是邻居家无休无止的躁声惹的祸。欧阳秋童却说：“算了。我自己身体本来就有些毛病，怪不得别人。”她这么一说，更让廖晓云犯急，说谁整夜不能睡觉也得出毛病。又瞪着眼睛说：“你没听人家讲吗，那些犯人受审时，不挨打不挨骂，就是不让睡觉。到最后谁也撑不住，一股脑儿全倒出来了。这叫精神折磨，你懂不懂啊？”
电话铃响了。
院党委书记姜海峰想商量工作上的事，谁知欧阳秋童的哈欠声传了过去。姜书记问是不是没休息好。欧阳秋童刚说句没事的，就被廖晓云抢过话筒：“姜书记，童姐整夜未眠，老毛病又犯了，必须在家卧床休息。医院里的事要紧，童姐的命更要紧，您还是让童姐休息休息好了。行吗？”她吐了吐舌头，把话筒还给欧阳秋童，附在耳畔小声讲：“别生气。我就是不想让你为了工作不要命。我可只有一个童姐啊！”
姜海峰并没有马上回答，沉默片刻说：“我知道，你或许是精神压力过大了，有些神经衰弱，还是在家静养一下吧。纠风治理是一项长期而艰巨的任务，医院的各项工作都不是说句话的事，也不差你这几天，身体要紧啊！”他猜到欧阳秋童会说什么，不容商量的口气又说：“是的，现在的工作事关重大，你肯定在家里呆不住。这样吧，先休息休息，看看身体恢复得怎样再做决定。如果可以的话，我们改天继续进行。你放心，纠风治理阶段性的决战，一定会让你亲自坐阵指挥的。”
欧阳秋童拗不过，只好在家休息。她依然蜷缩在沙发上，没精打采的，索性闭目养神。似乎有人敲门，声音好像是从遥远的天边传来的，好不容易才让自己把眼睛睁开，仔细听听，的确有人敲门。是钟国庆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