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冰龙捕头的说法,石氏夫妇确实已出了城。”
若林存有私心,只求那两人的下落不要与姐姐家沾上关系,反复掂量后,道:“如果不是遇到歹人的话,我仍然认为他们是到别处生活去了。”
石松瞪他一眼,突然拉住周忘杨,急切道:“先生定要信我!我来何府要人并非无缘无故,自从我大哥去接大嫂,长达两个月未归后,我就觉得不对劲。有一夜,我梦见大嫂站在一座深宅中掩面而哭,而大哥则搂着她,像在安慰。两个人都背对着我,我唤了一声,就见他俩缓缓回头,竟是双目垂血,肉身腐烂……”
说到这里,石松一时语塞,顿道:“只有冤死的人才会流下血泪,那个噩梦做得太过逼真,像是亡灵托梦。那夜过后,我在开封老家便坐立不安,深感不祥。而当我第一次进入何府宅院时,顿时惊得说不出话来——那宅院竟完完全全重叠了梦里的一切!大哥大嫂既然选在此地托梦,那他们的失踪必定与何府中人有关!”
当石松说完他的梦境后,厢内一时无声,死一般地寂静。他仍然紧紧拽着周忘杨的衣袖,不肯松手,等他开口答应请求。
“依我看来,想要重现你大哥大嫂当天出洛阳后的情景,就须再度出城,沿相同的路线重走一遍。”望了一眼昏暗的窗外,周忘杨道:“今日天色已晚,与当日时辰不符,不如明天傍晚你我几人约在东城门,一起出城看看。”
得到这一答复,石松大喜,悲痛之色总算得以舒展。
周忘杨接着对冰龙道:“大哥身居朝廷要职,到这风花雪月之地会我已是诸多不便,稍后让小童去客栈订两间上房,送你和石松过去。”
“小四处事周道,就按你说得办。”冰龙说着,又看向若林:“那明日惠兄弟可要一同前去?”
若林重重点头:“春枝待在何府多年,找到她与石山,势必有助替喜儿洗刷冤屈,我一定要去。”
周忘杨转向若林,道:“今夜我还须去趟何府,正好与你同行。”
他说罢,便亲自将冰龙、石松送出雪月楼,吩咐小童去找最好的客栈让他们休息,自己则与若林再度赶往何府大宅。
二人回到何府后,正巧碰上玉珠。她已与周忘杨冰释前嫌,此刻见他颔首一笑,又向若林道:“舅爷回来得晚,老爷夫人已经用过晚膳了,怕你在外没吃,特让我留了些菜,我现在就去热热,送到舅爷房里来。”
她做事心细,看周忘杨也在,食盒内装来的饭菜、碗筷便均是双份的。心知那周先生来自江南吴地,还额外加了一壶绍兴女儿红。
寄宿亲戚家,若林不忘礼节,回来后先去见过姐姐姐夫,折回厢房时,看见周忘杨正信手翻阅着自己带来的破旧书册。若林蓦然想起他没有太多积蓄,一旦对方找到真正的喜儿,自己也没钱支付报酬。
“昨日我姐夫提到先生替人办事要收定金,不知这次是多少?”
“我说过要问你收钱了吗?”周忘杨不抬头,站在案前,继续看书。
“我与先生也非至交,无偿办事总不太合适吧?”若林战战兢兢道。
这话总算让那双丹凤亮目移了过来,周忘杨波澜不惊道:“那就一百两吧。”
“一百两?”若林大惊,“我哪里去凑这么多钱?”
对方惊讶的反应全在周忘杨意料之中,他淡道:“何府的事我一直很感兴趣,况且我来此办案,还想弄清那极品山兰究竟出自何处。这次予你例外,定金、报酬可在弄清真相后一块儿结算,你只要记得欠周某人一百两即可。”
虽是如此,若林还是一头冷汗。
这个周郎在价钱那一刀上还斩得真狠!自己念了十几年的书,自是两袖清风,现在居然已放债在外一百两。
若林坐到桌边,问:“听先生说彭翎死时,冰龙也在洛阳,对那案子他可有什么看法?”
桌上一灯如豆,周忘杨道:“因为冰龙也不曾亲身参与此案,只是与同僚谈话时得了些消息。他告诉我,那日几个衙差把彭翎的尸首扛下井棚时,发生了一桩怪事。”
“什么怪事?”若林问。
周忘杨倒也不急,提壶酌了一杯女儿红,举杯轻啜,道:“血。”
“血?什么血?”若林追问。
“冰龙说,那几个衙差在把彭翎解下井棚时,有个人的佩刀滑出了刀鞘,恰巧割破了尸体的手臂,血涌出来流到了地上。那时,天际雷声滚滚,一道闪电劈来正中井边的一棵老树,带火的树枝落下,掉在血上,那火竟像被风吹过一般旺了起来。”
若林托腮,疑惑道:“这火碰到了彭翎的血怎会越烧越旺?”
圆桌另一侧,周忘杨神秘一笑,随即将手中的酒杯微微一倾,半杯女儿红已被泼到了地上。他接着拿起桌上的烛灯,蹲下身将火苗向地上贴去,那酒迅速就被点燃,烧了好一阵。
若林见状一惊:“难道说彭翎死前喝了大量的酒?”
周忘杨坐回圆桌,夹菜吃饭,半晌才道:“事隔十年,死无对证。我也没见到尸首,不可随便下定论。”
若林不死心,又问:“那你觉得他到底是不是自尽的?”
“若是被人掐死再吊上井棚,这一方法太过愚蠢,死者脖子上的手印将清晰可见,但并无人提到这点,我想彭翎即便是遭人杀害,也绝非是用这一方法。”周忘杨放下筷子,“但要说他死前喝了大量的酒,我就搞不明白为何其他人都没发现。足以让血燃烧,绝非喝了一壶两壶,这么多酒下肚,尸体又怎会不带一点酒味?”
看着地上焦黑的痕迹,若林问:“那桩案子当年是由谁办理的?”
“洛阳知府李培林。”
周忘杨又倒了一杯酒,品上一口:“你姐姐称,何福燕因怕她多分家产,而下毒令她无法生育。照这思路推测,我想何夫人一定也认为是何福燕换走了真正的何喜儿。她可曾与你提过怀胎十个月内,何福燕的其他古怪举动?”
如同嚼蜡般地送了些米饭入口,若林摇头:“这倒没有,姐姐只说她怀上孩子后,何福燕便说要去郊外的庵庙清修,替何家的子孙消业积德。这一去便是一年多光景,直到孩子满百天,她才回到何府。”
“呵,就她那副口舌、心肠,想必也不会费这功夫。”周忘杨把玩着手中的杯盏,喃喃道:“这么说来,惠蕾怀胎至分娩,何福燕根本没待在府里,若要调包婴儿只需在她嫂子临盆那几天忙些罢了,为何她一走就是一年多?”
放下杯盏,他又道:“事隔十年,惠兄现让我来寻真正的何喜儿,有一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认识至今,像是从没见识过这样考虑他人感受的周忘杨,若林把身子向前挪了挪,道:“先生请直说。”
“惠蕾说何喜儿出生时胸口有颗朱砂痣,寿宴那天死去的丫头身上没有。但我猜,你姐姐的亲生女儿只怕也不是这何府的大小姐。”
若林闻言一震,追问道:“此话怎讲?”
看他模样着急,周忘杨也不卖关子,直接道:“彭翎之死重叠着何喜儿的出生,两者的关系应当非比寻常。”
若林听后摇头:“听彭管家说,他的长子彭翎是因偷了何府上千两银票遭发现,过意不去才上吊自尽的,他与喜儿又有什么关系?”
“恕我直言,昨夜你姐姐前去祭拜彭翎,撞见我们后眼神闪躲,就怕被人看到她篮里的纸钱。如她要避嫌,大可带上两个丫头,甚至叫上彭氏父子一同去忌,之所以孤身一人就是不想让人知道。若是遭调包的何喜儿是惠蕾与彭翎的私生女,那一切就顺理成章,说得通了。”
“你!”若林一拍桌子,气得说不出话来。
这个狷傲不羁的周忘杨,说话怎么也没个遮拦?线索在他口中一绕,竟将姐姐的声誉也绕了进去。
“要想探出真相,中间不免要出现上百种假设。我这人心直口快,望你尽快适应才好。”
不说“不要见怪”,不说“多多包涵”,周忘杨只让若林习惯他的说话方式。
若林不悦,道:“假设也要基于证据之上,无凭无据,实在是……”
周忘杨不给他长吁短叹的空隙,又往下说:“在这何府中,奇怪之事除了何喜儿的真假外,还有那隔几夜就能听见的铜铃声。玉珠与我提过,彭翎生前一直戴着一串铜铃,走动时会发出声响,是他父亲彭德海所赠。而他死后,那声音却仍会在何府大宅内响起,惠兄入住后,可曾听见过?
若林道:“我来这里不过几天,倒没听见过那铜铃声,不过听丫头们的谈话,好像确有此事。”
“那今晚,不如你我熄灯静候,听听那鬼魅之声肯不肯赏脸出现。”
周忘杨风趣至极,倒把这一恐怖之事说得浪漫起来。见若林惴惴难安,他便聊起别的来,问他原在家乡做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