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杨大吉第二次去看刘丁头。
杨大吉要去告诉他,他和依莲商量好了,将来回来,如果他愿意,还是要请他来看山,总得找个老婆,能暖脚的就行,将就着过。
去之前,马依莲准备了很长时间的东西,油炸鱼、腊八豆等他爱吃的东西,还有些捉摸不好,不知哪些能带哪些不能带。马依莲说:“我就不去了。”杨大吉问:“有什么话吗?”马依莲说:“有,叫他别怪我,他过生日我是去了的,中途打的转身,我怕去了他会说出不中听的话,让大家见笑了。”杨大吉点点头。
刘丁头哭了。
刘丁头以自己的方式在哭。没有泪水,没有声音,但是杨大吉感觉他在哭。他是用眉毛哭的,在一缩一缩地哭。
刘丁头说:“你是个好人,你来了两次了。”
刘丁头又说:“你是个好人,你还叫我一起吃过年饭,我们是一家人。”
刘丁头还说:“我恨马依莲,我不帮她隐瞒了。”
杨大吉说:“她本来要来的。”
刘丁头说:“她不会来,我的生日她都不到。”
杨大吉说:“她有苦衷。”接着,他作了一番解释。
刘丁头说:“不说了,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杨大吉对他要说的并没引起重视。
刘丁头说:“县长还是县长,你的福气就是好,刘不易不是刘来兴的,你白捡了一个儿子。”
杨大吉惊诧不已。
刘丁头把故事讲了一遍,最后,他道:“刘来兴不讲信用,我始终没有睡到,这会成了你的老婆,我不再想睡了,我什么要求也不提,就把秘密告诉你了。”
杨大吉听了刘丁头讲的事,返程先去了一趟石头桥。他到石头桥也是毫无目的,不知干些什么。他在那个废弃的地方走呀走的,走累了,一个人坐下来休息。他坐在草地上,屁股上全是泥巴,还觉得很舒服,他恨不得钻到这土地里去。这土地真好啊,长花草,长棉花,长稻谷,长果实,还长儿子,没有比这更肥沃更美好的土了。来往的人一点也不熟悉,熟悉的也不认得他了,一点也不像做过党委书记的人,比农民还农民,此时,他只觉得自己像个父亲。
这时,他就想到了父亲,父亲没花两升米,父亲是傲气的;而他呢?比父亲还要傲气。幸亏他没有直筒筒地消沉下去,否则也许错过世上还有种幸福在某一处等着。他的确比父亲傲气,他没花两升米,过了日子,还得了儿子,好像老天爷找他谈了话,破格提拔了。不,是遭贬了的,又恢复原职了。不,还是提拔了。好像有些彷徨不定,必须要看到任免文件才会踏实。他伸手抓了一把,抓着了,是风。这束风好呀,想必是很多年前的风,等他等了许久了,是幸福和成就的一种见证。他牢牢地抓在手里,不想松开,他要带着它上路。
回到六角坪他还是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先到学校。学校正上课,刘不易坐在第四排,他从窗户里探望得到。望实之后他低下身子,蹲在教室的走廊上,莫影响学习。过路的老师寻问,他说等刘不易,老师说:“到办公室休息吧,等会叫他来。”杨大吉没有干,一下课就把刘不易捏在手里。刘不易问:“有什么事?”
他是感到奇怪。
杨大吉没回答,问:“不易,你说你同不同我的相?”
刘不易有点朦胧,不置可否。
杨大吉自己回答:“你同我的相。”
说完,他就走了。
杨大吉回到家,什么事也不做,和马依莲乐了一番,他完全是他自己了,马依莲很开心,说:“真是有味。”杨大吉要了又要,他是在演戏,马依莲僵硬了,目瞪口呆,很多年前她正是这样和一个男人来来回回。
马依莲体会说:“是你。”
杨大吉说:“是我。”
“是你哟。”
“是我呀。”
他们抱头痛哭。
他们一起骂刘来兴。
马依莲说:“他是狗日的。”
杨大吉说:“他是狗日的。”
马依莲说:“他是个蠢猪。”
杨大吉说:“他是个蠢猪。”
马依莲道:“他并不蠢,你是从村里走出去的最大的聪明人,最有出息的人,他找你是对了。”
杨大吉道:“他是浑蛋,叫我失踪了几天,叫我这个当书记的忍气吞声,叫我什么也不准说,否则要割了我的家伙,原来说起来还是熟人呀,天杀的家伙。”
……
他们骂辛苦了,又一起做事,又做了一遍。杨大吉说:“我怎么没发觉就是你呢?”
“我老了。”
“可你应该知道是我呀。”
“不敢想,我还以为是个老师。”
“哦哦,还得谢谢他,我还是有自己的亲生儿子。”
“是呀是呀,那还是得改名儿。”
杨大吉用手敲自己的头,道:“不不,还是想想再说。”
杨大吉一个人想了很久,决定还是姓刘。他不是不恨刘来兴,他是被他强奸了。更重要的是,从那以后,他的野性就在膨胀,他品尝了女人的别一样的滋味,他向刘澜低头了。也许,没有那次奇特的羞辱,他不会和刘澜迅急地发展。现在刘来兴走了,李小蓉走了,他觉得在另一个世界,刘来兴应该向她道歉,是他害了她。李小蓉呀,你怎么会知道这些呢?你只知道你老公和一女人鬼混,却不知他的放纵从逼迫开始。但是他决定不易还是姓刘。
在不易姓什么的问题上,杨大吉说服了马依莲。
马依莲是想不跟刘来兴姓的,而杨大吉有不一般的理由,没有刘来兴,他们两个人不会走在一起,他们两个人不在一起,也就没有不易。
刘来兴是对不易第一个付出心血的人。
马依莲说:“可他终究还是你的根呀?”
杨大吉说:“别说了,来兴本是我的恩人,他这么些年到外面打工吃了苦呀!那本应是我尽的责。”
杨大吉还有一些话没说,刘来兴是愚昧的,毕竟又还是善良的,借他的种,成功了,却并没对他怎么样,要是手毒的人呢?想到这儿他心里增添了一种无名的感激。
马依莲无可奈何地投降。
这似乎解决了一个沉重的问题,杨大吉说:“我得好好休息几天了。”
马依莲问:“很累吧,我陪你,到哪里玩上几天。”
杨大吉说:“不必了,你忙你的。”
杨大吉想好好地享受三天。
第一天,他去大昌上班去了。他的办公室里吞吐着一种陈旧的气息。他正襟危坐,拿着一支笔在本子上记了些什么。根本没点头绪,只不过把过去的一些讲话提纲拿出来抄了一遍。政府院子里闹哄哄的,可是他这里很安静。找错门的没有,连上访的也不找错门。张满园中途进来了一下,想表达一些应有的程序,也被人叫走了。杨大吉想:累啊。他又想:如果是自己呢?他不再想下去了。
李上述总是信息最灵之人,要接吃饭。杨大吉说不吃。李上述道:“看来真有意见,接也接不动了。”杨大吉说:“我自己也接不动自己了。”李上述不再强求,以为还是高碧海的结未解开。
那天在办公室杨大吉就接了这么一个电话。
第二天他给许多人打电话。给李小蓉的朋友打电话,李小蓉死后,他很少和那些人来往了,接到他的电话,荒疏得很,他们问:“你是谁呀?”他不说。对方以为打错了,有的还加一句:“神经。”杨大吉很气馁,人这么健忘吗?他坚持打,终于有一人记起他,开口一句便是:“啊呦,祝贺你新婚了哇。”他挂了电话,他们怎么就不同他讲讲李小蓉呢?
杨大吉又给杨妮的同学打了电话,他们都很忙。
杨大吉说:“我是杨妮的爸爸。”
她们还记得,而且很会回话:“有什么事吗?”
他说没有,他在她们面前坦率些:“就是有点想念她。”她们在电话那头哭了。
晚上没电话打了,一个人悄悄来到乱坟岗。他对亲人们说,你们辛苦了,你们享了我的福,也为我的罪承担了责任。他对李小蓉说:“你还好吧,人们很想念你呀。”他不说大家忘了的事。他还说:“对不起,和依莲在一起忘记征求意见了,只知你反对刘澜的,还记得马依莲吧?哟,平常我们回村,她总是很羡慕你的,羡慕什么呀,她傻,你也傻呀。”他对死去的亲人一个个说了话。
第三天,杨大吉回到现实中来了。
马依莲说:“你没问题吧?”
杨大吉说:“我彻底没问题了。”
马依莲听不懂。
杨大吉把家里的存折什么的告诉了她。
马依莲感觉他好像在交代后事。
杨大吉说:“别打岔,别让我把事忘了。”
杨大吉着急的是屋还没有修完。这一晚他睡在么破山上,长吁短叹,他担心屋没有修完。马依莲说:“慢慢来吧。”
杨大吉问:“你能挺得住吗?”
马依莲说:“我能挺得住。”她还不知什么挺不挺得住。
杨大吉说:“我得告诉你,在铁臂肇事的是我,我是凶手。”
“你?凶手?”
“是的,我撞死了人,我跑了。”
马依莲一下还难转弯:“是刘来兴?”
“是的。”
“哦。”
马依莲把他丢在了一边。
丢了一会,马依莲又拢来,她是把自己的一些情绪掖了起来,她说:“这是命啊,他害了你,你害了他。”
杨大吉说:“但是我的罪大。”
马依莲说:“都过去了,算了吧,你也遭了罪了。”
杨大吉说:“不啊,我得负责,我要去投案。”
马依莲抱住他的头:“别那么想,都两年了。”
杨大吉说:“我得去,我有儿子了,我要做给他看,而不是把罪孽的惩罚推给他。”
马依莲嘤嘤地哭了。
杨大吉失忆了。
杨大吉是摔伤后失忆的。
杨大吉是从屋顶掉下来摔伤的。那天晚上没睡好,不可能睡好,第二天杨大吉要去投案自首,他要告诉许多人,他是另外一个人,同时,他又还是那个人。
早上起来很早,他要攀到屋顶去看,也许是想做点什么,也许是看看还有多少功夫,总之他爬上去就掉了下来。
杨大吉的头部摔伤了,最大的问题是失了忆。最先发现的是马依莲。马依莲问:“我是你老婆,你知道啵?”
杨大吉摇了摇头。
马依莲又问:“不易是你儿记得啵?”
杨大吉摇了摇头。
马依莲发觉他是失忆了。后来她想,她该问问其他人。
“李小蓉呢?”
他还是摇头。
“刘澜呢?”
他摇头。
马依莲觉得这是事实了,天大的事实。
“那么你是谁呢?”
“我是杨大贤呀。”
马依莲吃了一惊,杨大贤是杨大吉读书离村前用的名字。
陆陆续续地,马依莲摸出眉目,凡是叫杨大贤时的事儿他都能对答如流,再往后的事儿则一问三不知。
杨白成帮衬就大了,他记得他们年少时的事,有他在,马依莲就特别放心。杨白成忙上忙下,像是找到了一件比做村长还乐心的事。
杨大吉的事牵动了很多的人,刘书记和张满园要来,蔡鸣先行了一步,预演一下,别到时麻烦。蔡鸣问记不记得,杨大吉照例不知。蔡明多说了几句:“他们一个是书记,一个是县长。”
杨大吉痴痴地点了点头。
他一点头,蔡鸣看到希望,说:“他们都是县里的好父母官,对你非常关心,原先你是他们的手下和同事,关系也非常好,他们来后,你热情一点。”
杨大吉又点了点头。
书记和县长终于来了,握了握手,刘书记仍呼名字:“大吉。”
杨大吉打断他的话:“你说谁呀,我是杨大贤。”
蔡鸣马上作了解释。
刘书记还要说几句话的,杨大吉一折,也就没有延续的兴致,只对马依莲说:“你辛苦了,辛苦了。”
马依莲面露愧怍:“不辛苦,是我没有服侍好。”
刘书记连忙慰勉了一番。
蔡鸣对书记县长满怀愧意,好像是没有完成交办的任务,有意来了个激励之招,道:“杨大贤看上马依莲有出息,有眼力。”果有效果,杨大吉笑了,马依莲也笑了。
杨大吉一笑,刘书记的情绪又复活起来,交代随行人说:“你们一定要搞好服务,杨县长还是县长,不能有半点马虎。”
大家点头称是,尽管连刘书记本人也觉得这一句吩咐很蹩脚。
来看杨大吉的人很多。一传十,十传百,人们明白了,杨大吉还只是个孩子,得叫他大贤。也有些关系特别好的,还要试上一试:“不记得了?县长,你是我的恩人哩!”
杨大吉只是微微地笑。这下他似乎懂了,不得随随便便说不记得了。
只有刘澜来和蔡月牙来,什么也不问,静静地坐坐。走时,刘澜对马依莲说:“不记得也好,重新开始吧。”蔡月牙附和说:“是呀,是呀。”
马依莲笑了笑,忘记了就好了。
半夜里,杨大吉从床上醒来,嚷着要回村里。
马依莲说:“这是大昌人民医院。”
刘不易也在旁边:“是呀,爸,这还是夜里呢!”
可杨大吉叫着要回村里:“那里好哇,那里的田多么宽广,多么……”
马依莲灵机一动,说:“村里好是好,爸不是要你发愤读书,要你出来出息吗?”
杨大吉记得:“是呀,我爸到哪儿去了呢?是得读书,外面的世界好哇。”说着又抓了抓刘不易的脑袋,说:“你叫我爸吗?”刘不易答:“是。”“那你也得读书,外面才叫出息。”杨大吉用力地说。刘不易应:“知道了。”
第二天清晨,困住在县城的杨白成来支应,急着要回村一趟。马依莲问:“啥事?”杨白成答:“怪事,村里人说昨晚下了一场大雨。”马依莲说:“是怪,隔这么近,城里却没一点事。”杨白成说:“是呀,你们那山里的屋不知如何,我得回去料理料理。”他想的还是他们俩的事儿,马依莲心里一阵涌动。杨白成本还想招呼下杨大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