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依莲回村后开起了茶馆,那天是初八。
马依莲没有找到刘来兴,神情中却不见倦怠,说是有些解放了,要想办法弄钱,先开个茶馆看看。
杨白成表示讥笑,弄钱办法多的是,何必呢!马依莲说支支招吧,他说慢慢想。平心而论,杨白成的反对正常,最大的理由是作为妇女主任身份不符,开茶馆,喝茶的少,打牌的多,收桌子钱,这是不允许的。马依莲说,那就不当妇女主任了。杨白成说:“你不当跟蔡书记去说。”马依莲说他不找我我才不找他。
其实马依莲心里还打着一张牌,那就是婆婆。高大妈过了年竟然可以下床走动,倾力拥护媳妇的决策,可以帮孙子存钱了。高大妈说:“上面一怪罪,就说是我开的。”她们合计,只要有两桌牌,每天赚上二十元没问题,抵得上当几个主任。马依莲还不满足,人到外面一跑,心就大了,说还得挖潜挖潜,还可以供盒饭,四块钱一份,不贵。高大妈说:“那好,得把县长大人邀来,他吃得起。”
杨大吉才不会去,那地方是他去的吗?离开了一线岗位,可毕竟还是个处级干部。历史上的一些隐逸的士大夫,又有几个与百姓真正为伍了的呢?说说笑笑可以,杂在草民中从事那种低俗的娱乐不成体统,况且,他也不会打牌,这在打跑胡子成风之大昌,简直是个奇迹!马依莲说:“你得打牌,找个事混混,不然会憋出病来。”杨大吉说:“即使这样,也可找其他的事嘛。”马依莲诱惑说:“我那里还管饭哩!”说话脆蹦蹦的,穿的衣服色调鲜艳了许多,晃得人晃晃的。杨大吉想,我才不会去,她不过想利用自己而已,如果县长也去,场面肯定红火得多,也没有人讲什么闲话。不过他不会掏心,只敷衍:“我会看看,到你那儿吃盒饭。”马依莲不依:“我又不是开饭馆的,你不打牌,就吃不了饭。”杨大吉只得退让:“行,有机会去学学。”他有了点不快,太差强人意了。
马依莲知过了分,调子马上切换,道:“我也是没法,这次找来兴,尽了易儿的意,又白花了几个钱。”
杨大吉心情放开,关切放重了些:“没什么音信吗?”
马依莲说:“到了他打工的地方,说前年腊月即回,也许转到其他厂了。”
杨大吉“哦”了一声。
马依莲问:“我可不可以告他们?”
杨大吉细问:“有合同吗?”
马依莲说:“应该有,好多打工的签了又丢了,没当回事。”
杨大吉说:“苦了你了。”
他不免对这女人开茶馆多了一份同情。
正月里有几个来拜年的,按理算是真心实意的了,杨大吉嘴上不说,心里却不太热情,都是一些图名誉的,好像一来了就是一些不忘本的德行好之人,弄得来的人也不是很趣味。杨大吉也不管客人们的反应,也没心思想到给别的一些什么人拜年,只一股脑儿扎在电视里。电视歌舞类的多,闹闹哄哄,喧了些喜气,也叫人疲惫,特别看到后面几天,陈芝麻烂谷子倒换的多,腻味就来了。新开茶馆后,杨大吉忍了两天,第三天腿管不住了。他一去,有人即让,马依莲不依,重新组合一桌,是几个老婆子,她说:“你刚刚学,几个拿不起事的人陪。”虽是不会,杨大吉不想让人看扁:“行,你们说多大就多大。”几个老婆子只打五角,说县长不会打,有福,轻心不得。杨大吉轻笑,他虽不会,这点小牌却不在乎。马依莲坐在他旁边看牌。
过去没打,熏陶是有的,几盘工夫,杨大吉掌握了一些道道,加上马依莲指挥来指挥去,胡了几盘名堂,马依莲的兴致比他的还要高。杨大吉有一种被控制的味道,玩笑说:“耶,我是机器人了,按钮在你手里。”刘丁头在一旁插嘴,说:“要不得吧,妇女主任还不信县长的智力呀。”马依莲啐了一口。杨大吉才发现刘丁头也在这儿,好生奇怪,以为那次洋相后不会这么快修复的。其实刘丁头是斗争了的。帮忙的自然有心,马依莲说没必要。刘丁头在刘不易那儿行了些手脚,小孩子不热也不冷,算是过去了,马依莲又说与孩子无碍。刘丁头说那可以打牌呗?马依莲说:“是顾客就行。”刘丁头就天天来,却并不打牌,只瞎掺和。他牌打得差,更重要的是钱看得紧,他愿意给一些打牌的跑些细活,比方买包烟,提取一支,也活跃了些气氛,马依莲没得说了。
刘丁头还是想打牌的,杨大吉上厕所让挑几盘水。厕所里有人,杨大吉干等了一会,还是回家里去方便。看到刘不易在那儿炸响炮,吓了一跳:“别伤着了。”刘不易没理会。杨大吉再望望茶馆很不是滋味,这对孩子多少还是有影响的,就问:“假期作业完成了吗?”刘不易说:“简单,几下做完了。”杨大吉高兴,交代说:“课外书也要多看点。”马依莲也跟了出来,解释一下隐忧:“快开学了,他寄宿去没事儿。”杨大吉说:“总要回来的,这样吧,一有干扰,到我那儿做作业。”马依莲还未表态,刘不易抢话说:“好,我喜欢你住的楼房。”杨大吉摩挲他的头,道:“那我交一把钥匙给你好不好?那里还有很多书,什么时候都可以去。”刘不易说:“好。”应着喜洋洋地把钥匙接了,交给他妈。马依莲随即想转手:“那不行。”杨大吉道:“怎么,我还会怕不在时他偷东西?”马依莲笑道:“我倒是怕你在时还有其他什么人。”玩笑这么一开,又把伸去的手缩了回来。杨大吉也想跟着笑,却抑制住了,急步往家奔,一泡尿啊。
杨大吉一点也不惊异,刘不易上学的先天,要找他谈谈。
刘不易是孤独的,也是多思的、聪慧的,杨大吉隐隐觉察,自己有某些看不见的东西牵带着他。
他们在高就村的西边小河边。 河也叫高就河,河并不长,十多里水路即汇入沅江。正月时光,寒冷还在把持,冰碴在河里散漫着。
刘不易先到那儿,端坐于一块石头上,像一只猫头鹰,盯视远方。杨大吉来到他近旁,找一块小石坐下,像两个不相干的人。
静默了一会,刘不易说:“我爸爸死了!”
杨大吉问:“怎么这么说?”
“我妈妈说的。”
马依莲这么说也许有她的道理,杨大吉想。
刘不易又说:“妈妈梦见他死了,那肯定就死了。”
刘不易又说:“怎么我就没梦见呢?”
这孩子陷于某种悒郁,杨大吉想安慰几句,张不开嘴,自己也有这么多亲人走了,也没有梦见死的情形呀!
刘不易却不需要他开导,把一块石子砸向河里,说:“我再不想爸了,找不到他了,不再想了,我最近想的是怎么才能去外面,像您一样。”
杨大吉把目光推向远方。不知外面为何这般有魔力,母子俩去了一趟,都变得超然豁达。
河里泛着白光,偶尔几条鱼跳起,像河流不安分的呼吸。
刘不易说:“妈妈说,只有读书和当兵才能出去,我眼睛近了,只有读书了。”
杨大吉说:“你配副眼镜吧,不然会越来越差的,黑板上的字也看不清。”
刘不易说:“我不用看,好懂。”
刘不易时时要告诉人他的聪明。
杨大吉想说不要太自信,又不便挫伤,不知如何应话。
刘不易又问:“您说我能走到外面去吗?”
杨大吉似乎终于发现了作用,振奋地说:“行,你一定行。”
杨大吉想起了父亲也是这么说他的,那时他刚刚萌生出去的欲望。他去省城读书,父亲说:“别想家,要在外面才有出息。”他当时说:“我不会想乡里,全是烂泥巴路。”可是他毕竟又颠回来了。父亲早走了,要是知道他退位这么早,会辛酸的,会说读书浪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