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大雨中踽踽独行。
透过帘子我隐约看到外面浓郁夜色中雨线细密如织,夜风冷冽沁骨,我把身上的斗篷裹紧了些,略微紧张地正了正身子—我有话要对云杉说。
“那天--”话还没说完,马车忽地侧斜,我身子不稳,直至倾向对面坐着的云杉。
我直接栽进了他怀里。
他几乎是在我倾倒那刻同时出手去扶的,我的脸碰到他胸口淡紫色的外袍罩纱,他身上的味道像是某种蚕丝薄纱,柔软而清凉。他的手抓着我的两臂,我们保持着微妙的距离。
我倏地起身,重新坐到自己的位置上。
低着头,一脸绯红。
“你刚才说什么?”他脸色一如往常地问我。
“我,我--”我略想了想,道,“中秋那天,三公主动了胎气,孩子差点没保住。”
“嗯,我听说了。”
我犹豫半晌,问:“那你知不知道是因为--”
他直接打断我,“我知道。”
我眼睛睁大,与他对望一眼,顿时心如明镜,便索性开门见山:“你早知道那孩子不是驸马的?”
“嗯。是林风的。”
我一时又急又好笑,“这么说?你早就知道三公主与别人私通给驸马带绿帽子,还企图生下孩子瞒天过海了?那你也一定知道云汀害三公主动了胎气的真正原因是什么。。原来你,你什么都知道?那你—你竟然还帮着三公主保那个孩子,一直去探望她,还写信求助穆青峰来救她?!”
他看着我,面无表情:“你究竟想问什么?”
“为什么你要帮着三公主欺骗所有人?”
他冷笑一声,道:“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做?将这件丑闻公布于众,闹得天下皆知?这么一来这事就不只是家事了,会变成一桩严峻的国事,因此株连的人少说也有成百上千,午门断头台上血流成河,皇室颜面扫地民心难安,这样的结果你便满意了?”
我微惊,我没想到一个孩子会牵扯到这许多事情来。
他轻叹:“你太单纯了。”
“可是这对驸马,对郡主都不公平!太不公平了,一个一生都活在别人编织的谎言里恩养别人的孩子,一个一生都要负累保守一个肮脏的秘密,这不公平!”
“出身皇室,许多事由不得你的意愿!”他冷冷道,“况且,你怎么就那么肯定驸马对此事毫不知情呢?”
“你的意思。。驸马也是早就知道的?”我仿若经历了一个晴天霹雳,“不可能,不可能!他为了公主的胎尽心尽力,那些怎么可能是假的?”
“未必是假的,但也未必是真。这个圈子里生存的人天生就会演戏,有时候连自己都人戏不分,又何况是一个外人呢?你既然进了这个圈子,就要遵守这个圈子的规矩,把自己本分内的事情做好,其他的都不要多管。”
我简直难以置信:驸马为三公主做的那些事我这些天都看在眼里,如果他一早就知道公主腹中孩子是别人的,竟还如此道貌岸然地操劳一切成为外人眼中的好丈夫。。那他的城府也太--天哪!
“这就是皇室吗?外表光鲜亮丽得尽天下,其实内里如此不堪。。”
“你懂就好。出身不是谁都能选择的,既然生在这里,就要随遇而安,不一定是把自己变成他们那种模样,安于己命,不去参与那些明争暗斗,一样会活得很好。”
我很受教地点了点头,之后猛地一怔,问:“咦?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马车又是一颠,我没坐稳,再次往前跌。
这一次,他并没有扶我,而是任由我跌进他怀中。下一刻,我低垂的下颚却被一根修长的手指略带轻佻地挑起,我倏地一怔,抬眼正好对上云杉的眸。
“也许是因为—”他顿了顿,话锋陡然一转,颇有几分轻描淡写的意味,“你的眼睛太美了。”
下一刻他的唇落在我的眼睛上,以一种轻柔怜惜的力度,一如他身上清凉而又柔软的味道。
我的瞳孔瞬间紧缩,马车的颠簸再也憾动不了全身麻木定格的我。
一直到积翠园门口,我的心都是“扑通扑通”地敲鼓式乱跳,根本停不下来。
我一手撑着伞,一手捂住胸口,仿若雨丝的感觉在心头游走不定,酥酥麻麻的,我说不分明。
斗篷已经被斜来的飞雨淋了半湿,我木木地走进园门。
这是一种什么感觉呢?
我不太能说得上来。
也不是没有先例的。
千夜那次就亲了我的嘴唇,可之后我只感到了无比的羞耻与愤怒,所以忙不迭气急败坏地去打他,那时心里是没有这种酥麻感的,我确定。
这次不一样,他只是轻轻在我眼睛的睫毛上亲了一下,我的心却以那一万倍不止的力度肆意地跳跃,我无法掌控。
好想去找海沄啊,我想告诉她这个害羞又丢脸的事情,告诉她我难以启齿的心里的酥麻感,海沄一定会明白我的,她一向很懂我。
我踮着脚越过几处水洼处,直接朝海沄的房间走去,我决定了,我今天要和她一起睡!
不知道这死丫头今天有没有记得烧开水,好想舒舒服服地洗个澡啊!
我敲了敲门,一想雨声这么大她不一定听得见,我便大声地拍门,“海沄!海沄!我回来了!开门!”
“海沄!快点啊,外面雨很大,再不开门我就变成落汤鸡了!”
我叫了很多声,可是屋里都没有一丝的声响。夜色裹着雨丝扑在我脸上,恍然间我心底钻出一丝不祥的预感。
“算了。。这丫头,应该已经睡下了。。真是的!我还辛辛苦苦跑了回来,她却睡得像死猪一样,哼!”
突然头顶一道闪电忽至。
紧接着轰隆隆的雷声滚滚而来,我吓得一哆嗦。
屋里仍旧没有一丝声响。
不好!
我向后退了两步,以最大的猛劲去撞门。
倏地,门开,雨声愈发地大了。
一道闪电划过天际,一刹那我清晰地看到了正厅屋梁上挂着的海沄,那惨白的脸。
那一刻我吓得直接坐在了地上。
轰隆隆一道雷自厚密的云层砸了下来,砸向了我,砸向了我心底,那种濒死的感觉,让我痛不欲生。
“啊----”
海沄的脸已变成了死人才有的惨白色,像是用水泡过的白纸,狰狞而凄烈。
我的嘴唇剧烈地抖动,身体动不了,眼睛也动不了,我发不出声音了,也听不到雨声了。
“我跟不上你了小宁,我很累。。就不去了。你别怪我。”
倒在地上的绣凳,坠于房梁的布条。。
原来那是最后一句话!
原来那是最后一声响!
原来她早就想到了死!
海沄死了。
黑夜里我的魂魄开始冰泮,我也要死了,我快死了。
在我即将被海沄黑洞一般的眼睛吸进去的最后一刻,一个声音出现在无边静寂中,一双手覆上了我的双眼,把我轻轻搂在怀中,那样凉,那样柔,将我的灵魂慢慢移归现实。
“不要怕,我在。”
我再次听到了雨声。
我全身开始剧烈地痉挛,像是一头濒死的鹿,蜷缩在云杉的怀里,眼泪大颗大颗流下脸际,我心如刀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