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竹轩是英国汇丰银行的买办。他这回买的是南城御史蒋式瑆,御史又称“都老爷”,是所谓的“穷京官”。但“穷京官”也有邪有正,正派的御史,心忧天下,矻矻自守,不要说穷,死都不怕,凛凛风骨,就连慈禧太后也不能不有所敬惮。走邪路的御史就不同了,只要给钱,叫参谁就参谁,被人利用为打击政敌的工具,如蒋式瑆辈,京里流行的说法,就叫“买参”。
而王竹轩和庆亲王奕劻,却是因为他儿子载振结的怨。王竹轩是八大胡同的常客,也是阔客,不仅挥金如土,而且仪表俊伟。所以八大胡同的红姑娘,没有一个不上赶着奉承的,哪怕是权倾朝野、父子煊赫的“振贝子”,也不能不相形见绌。这让载振的心里,时常泛酸。偏偏那一天,他宠的凤云小班第一红姑娘萃芳,又接待了王竹轩的朋友;而王竹轩此刻,也正在另一间屋子里张宴作乐,金樽檀板,翠绕竹围,让载振看得眼睛滴血!于是王府护卫,一拥而上,把个王竹轩揍得鼻青眼肿,趴地上直叫唤。
但不久,王竹轩和振贝子就携手看“花”,尽释前嫌。而御史蒋式瑆却上了一道折子,参劾庆亲王“自简任军机大臣以来,其父子起居、饮食、车马、衣服异常挥霍,且风闻将私产120万两银子送往英商汇丰银行收存”,要求查办。慈禧太后接阅之下,惊疑不定,立即派左都御史清锐、户部尚书鹿传霖彻查。老劻闻讯,慌恐万状,走去向王竹轩讨主意;王竹轩一边窃喜,一边教他偷梁换柱,把“庆记”的户名改为“安记”,说是如此可保他安然过关。果然,清锐和鹿传霖两人连着跑了好几趟,终以“查无实据”而结案。
风头过后,奕劻派人去提银子,却被告知这笔60万两的巨款,已经被人提走。是什么人提去的呢?老劻一时想不出。载振想起凤云小班的那一出戏,猛然醒悟,却为时已晚,洋买办王竹轩,早在半月前就奉调回上海总行去了。
一顿争风吃醋,吃掉了60万两银子。
光绪三十二年,载振被任命为商务部尚书,同年奉旨赴吉林督办学务,途经天津时,又因为一个名叫杨翠喜的女人,栽了个大跟头。这杨翠喜原是北京通县人,闹义和团那年,举家迁往天津避难。因家贫,十四岁起在天津的协盛茶园、大观园、福仙、景春等戏园子唱戏,是红极一时的京剧名伶。传说李叔同未出家前,曾一度痴迷于她。载振到天津后,当时还是四品道员的段芝贵,一心想搏取黑龙江巡抚的职位,就投其所好,将杨翠喜送了上去。这件事不知怎么,被人捅到了新闻纸上,御史赵启霖在他老师瞿鸿玑的授意下,以“段芝贵送伶买官”上折子严劾,一时闹得沸沸扬扬。瞿鸿玑是老劻的政敌。这事虽说最后不了了之,而赵启霖也以“辄以毫无根据之词率行入奏,任意污蔑”,受到“即行革职,以示惩儆”的议处,但载振到底让弄得灰头土脸。赵启霖革职出京时,士大夫争相饯行,地点选在南城外的龙树寺,赠别之作盈箧,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一首,出自蒋式瑆:“三年一样青青柳,又到江亭送远行。我亦怀归归不得,天涯今见子成名”,对赵启霖因参劾奕劻而得享大名,十分艳羡。
著《十朝东华录》的王先谦,也让人买过参。王先谦古文师法曾国藩,颇得精髓,在翰林中向以博学多闻、经史俱通而著名,人品却不敢恭维。他的老师,京中大老宝鋆,正是看中了这一点,要拿他来打打清流的气焰。他特为让账房封了“冰敬”银子,又亲自检点了扇子、夏布、高丽纸、洋酒四色礼物,派人送到王宅。王先谦就急慌慌赶了来,为他老师做枪手,攻击清流不在其位,篡谋其政,胡言乱语,侵夺部权。结果遭到清流们的迎头痛击,从而引发了言官和军机上的又一轮政治混战。
但也有一种情况,是反过来的,不是人家出钱雇枪手,而是枪手自己“以参买名”,也叫做“买参”。像同治四年,恭亲王被黜,固然是小安子在里面捣鬼,但是若没有御史蔡寿祺的别有用心,哗众取宠,小安子天大的本事,也掀不起那么一场政治大波澜。蔡寿祺没要安德海的钱,也许是不敢要;他要的是举世瞩目的“参劾议政王”的效果,因为“名”也是一种政治本钱。他的同时代人李慈铭和王闿运,在《越缦堂日记》和《祺祥故事》中,都对此事大加渲染,以至绘声绘色;而我看蔡寿祺,实在有几分政治流氓的嘴脸。
《清史稿·列传八·奕劻》:
(光绪)三十年三月,御史蒋式瑆奏:“户部设立银行,招商入股。臣风闻上年十一月庆亲王奕劻将私产一百二十万送往东交民巷英商汇丰银行收存。奕劻自简任军机大臣以来,细大不捐,门庭如市。是以其父子起居、饮食、车马、衣服异常挥霍,尚能储蓄钜款。请命将此款提交官立银行入股。”命左都御史清锐、户部尚书鹿传霖按其事,不得实,式瑆回原衙门行走。
三十三年,命奕劻兼管陆军部事。东三省改设督抚,以直隶候补道段芝贵署黑龙江巡抚。御史赵启霖奏:“段芝贵善於迎合,上年贝子载振往东三省,道经天津,芝贵以万二千金鬻歌妓以献,又以十万金为奕劻寿,夤缘得官。”
许指严《十叶野闻》:
庆王奕劻之贪婪庸恶,世皆知之,其卖官鬻爵之夥,至于不可胜数。人以其门如市也,戏称之曰“老庆记公司”。
邓之诚《书杨翠喜案》:
杨翠喜寻常里巷中人,非有倾国之貌;因缘时会,亦得挂弹章,腾万口。衰世乏才,乘时擅权者,率不能高于此辈,良可慨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