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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夕阳与朝霞同样瑰丽

1951年11月下旬,西北局书记习仲勋带领一个工业考察团到东北重工业基地来参观取经。浦安修当时是榆次国营棉纺厂的党委书记,她也随团到沈阳来了。

在参观东北重型机器制造厂时,习仲勋感叹地对高岗说:”西北不如你们啊,我们那里全部工业产值还抵不上你的一个工厂,你老兄得多支援啊!“高岗说:”胳膊肘不能往外拧,我也是西北出来的嘛,忘不了本,我会尽力。“习仲勋指着正在一架巨型钻床前观看的浦安修说:”我想让浦安修去趟朝鲜,去看看彭老总,怎么样?“高岗说:”这好办,我马上给志愿军司令部打电话,叫他们派车来接。“电话打到桧仓,高岗指名要洪学智接,不找彭德怀。洪学智听完电话,一口应承,他明白高岗的意思,怕彭德怀挡驾,他们的主意不谋而合,把生米煮成熟饭,彭德怀也就没话可说了。

洪学智连夜派车去安东接人,一切都做得不露痕迹。

浦安修可算领教了美国飞机的厉害了,一入朝鲜境内不远,就碰上了两次敌机俯冲扫射,车倒没伤着,可是在躲避敌机时,突然一个急刹车,浦安修的头”当“一下撞在挡风玻璃板上,头出血了。吓得警卫员和司机忙着停车,找绷带替她包扎。

浦安修到达桧仓时已是下午两点,洪学智仍然没让她立刻与彭德怀见面,找了个地方先让她休息。

吃晚饭的时候,洪学智来拉彭德怀去吃饭。

彭德怀说:”我在等谈判那边的消息,正在划界,我怕吃亏哟。“洪学智说:”你不吃饭就不吃亏了?“彭德怀突然发现司令部的参谋在一起分吃花生和糖果。

彭德怀问:”嘿,哪来的?“李望挤挤眼说:”客人送的。“”有这么好的客人?怎么不送给我?“他顺手抓了一粒花生,剥开扔到口中。

洪学智只是在一旁笑。

一进食堂门,彭德怀不禁愣住:满桌子好菜,还有酒。

他回头看了洪学智一眼:”打牙祭?你洪大个搞什么名堂?今天不是什么节日吧?“洪学智说:”今天有贵客到。“彭德怀问:”这个客人规格不低嘛!谁?“洪学智在卖关子:”是彭老总的老熟人。“”兜什么圈子,客人在哪?“彭德怀问。

这时,邓华陪着头上缠着绷带的浦安修走出来,彭德怀一愣,继而笑道:”噢,原来是你!

“邓华、洪学智等人都大笑起来。

彭德怀问:”头怎么了?一进朝鲜就挂花?“浦安修说:”碰上飞机轰炸,急刹车时头碰破了一点皮,没事儿。“彭德怀坐下去:”不给你留点纪念,美国鬼子也对不起你千里迢迢入朝一趟啊。“浦安修急忙解释,说她不是特意来看彭德怀的,是到东北开会,顺路来一下。”

顺路?“彭德怀说,”这一顺顺了一千多里!行了,不用描了,越描越黑。既来了,岂有再赶出去之理。“其实他也很高兴。

这一说,在座的人全乐起来。”

借你光了,“彭德怀给浦安修夹了一大块肉,说,”你不来,我可吃不着这么好的东西。

得你付钱哪,我的标准可没那么高。“邓华说:”我掏腰包行了吧?彭老总太小气了。“彭德怀哈哈大笑。

饭后,彭德怀带浦安修到桧仓外面的山谷间去散步。从前在西安,他们养成了”饭后百步走“的习惯,一打仗,又没心思了。彭德怀说,散步也是有闲阶级的专利。

山体壁立如削,沟底流淌着不冻的泉水,蒸腾着水汽。水汽凝结在树木的枝条上,形成了银鞭一样的雾凇,这是浦安修在西安绝对看不见的奇景。

太阳又红又大,一点都不刺眼睛,看上去像是贴在西天上的一块剪纸。彭德怀和浦安修踏着夕阳的余晖在山间一步步走着,彭德怀很少有这样的安适境界,他暂时忘却了战争。

浦安修说:”我老是为你担心,常常半夜醒来就再也睡不着了。“彭德怀说:”怕我死在朝鲜?我早想好了,如果我战死在朝鲜,墓碑上就写上:一个勇敢的农民的儿子。“浦安修说:”又想着你小时候当农民的事了?“彭德怀只有心境特别好的时候,才给浦安修讲自己的家史,讲他童年的种种不幸。他从10岁起,就给富农刘六十家放牛,冬天脚冻得不行,就把脚插在水牛刚拉出来的粪里取暖。

彭德怀说:”不知怎么回事,别人飞黄腾达了,生怕再摔下去。我呢,倒常常想回到鸟石村去,过田园生活。“这时他们看见沟谷中有一个小男孩在打柴,他割了很多柞树条子、榛柴,他用一根削尖了的背钎子插上,试图背在背上,可怎么弄也弄不好,累得呼呼直喘。

彭德怀走了过去,拍了拍那个不超过10岁的瘦瘦的小男孩,蹲下身,替他收短了背带,帮他调整了背钎子的高度和重心,看着小男孩背起来,小男孩冲他笑了笑走了。

浦安修说:”看来你小时候也干过这个。“彭德怀说:”我6岁时,进了姨丈家的私塾,上山打柴,从来不带午饭。大年除夕,家里灶冷屋寒,两个弟弟冻得直哭,祖母就叫我去‘打秋风’。你知道什么叫‘打秋风’吗?“浦安修说:”家乡人在外面做了大官,去讨点赏,这我知道。“”哪有那么美的事。“彭德怀说,”说得好听,叫‘打秋风’,其实就是讨饭。图个吉利,讨饭时在人家门前摆几个小碟,里面放点干果,对人家说些吉利的话,然后讨人家喜欢,有钱人一高兴,就会赏点米,扔几文钱。我还得自称是招财童子。“浦安修笑起来:”招财童子可要嘴甜啊!你这嘴说得出甜言蜜语吗?“彭德怀也笑了:”所以我要饭也要不来,我这厚嘴唇子一耷拉,爱给不给,哪来那么多拜年话!“浦安修又笑了,忽然问:”是不是因为你这倔脾气把你的原配夫人刘坤模也气跑了?“彭德怀说:”这你还不知道?我这人对媳妇还是有情有义的。“”我看不出来。“浦安修说,”也许你跟她青梅竹马,真的有情有义。“这勾起了几十年前的旧事。彭德怀20岁时曾与一个12岁的小丫头订了亲。他根本没见过她,他只认识女孩儿的哥哥。彭德怀对提亲的人说,她哥哥人品不错,长得也端正,妹妹也错不了。用浦安修打趣他的话来说,这纯粹是”押大宝“,万一是个麻子怎么办?彭德怀笑着说,麻子也认了。

这女孩儿不但不是麻子,而且是个娇小漂亮的姑娘,她连个名字都没有,彭德怀给她起了个名字叫刘坤模,当然含有希望她成为女中豪杰之意了。彭德怀送她上了学,后来成了亲,彭德怀在外面当兵,很少见面,平江起义后她去看了彭德怀,彭德怀又让她回老家去了。就这样,一别10年。

到了延安以后,彭德怀正想去接她,有一天在杨家岭奇迹般地与刘坤模碰上了,一问才知道,刘坤模等不着彭德怀的下落又嫁了人,如今她的丈夫也在队伍里。

当时彭德怀好不伤感,他苦苦地等了她10年,到头来她成了别人的媳妇。

今天浦安修又提起这段往事,彭德怀说:”这事怪不得她,也怨不得我,大概是命中注定吧!“浦安修说:”你这人,就是心眼好。“彭德怀说:”脾气不好。“浦安修笑道:”你这人啊,总爱捅娄子,其实我最担心的是你那倔脾气,忘了1945年华北地方工作座谈会上人家怎么批判你了?说你平江暴动是‘入股革命’。“彭德怀说:”你知道这‘入股’一词是怎么来的吗?平江暴动前,我在旧军队里当团长,从当连长起开始积攒,一共积攒了70 000块银元,我全拿出来做了平江起义的经费。看,我成了股东,70 000银元的大股东。“浦安修叹口气说:”有理说不清啊。“彭德怀说:”我自己过的是什么日子?我手里攥着70 000块银洋,我一个月连吃顿肉都舍不得。平江起义以后,我家十几口人四处流浪、乞讨……我连一块银元都没给亲人留下。“浦安修看到彭德怀眼里潮湿了,就劝他:”过去的事了,别再提它了。“彭德怀说:”安修,你嫁给我后悔吗?“浦安修含着泪说:”上帝让我嫁给你,大概是让我跟你来修炼的,安心修炼,若不我为什么非叫安修?我一点都不后悔。“彭德怀说:”安修,你跟我吃了这么多苦,从来没埋怨过半句,我嘴上不说,心里其实是很感谢你的。“浦安修说:”回头你把破衬裤、破袜子都找出来,我给你补好。“彭德怀说:”你待个一两天就回去吧。“浦安修埋怨地说:”我就知道你准撵我走。“”等将来我解甲归田时,咱们就永远也不分开了。“他握着浦安修的手,说,”这么多干部,谁的家属都不来,单你来了不好。“浦安修说:”听说你好几次遇险?“”又是老洪说的!“彭德怀说,”那不是常事。不过我是福将,逢凶化吉。忘了西府战役那次了?“”你呀,“浦安修说,”1942年那回更险,八路军总部被日寇合围,我在山上露宿了三夜才找到你,你见了我也不说几句安慰的话,反倒说,彭德怀的老婆可不能叫人活捉呀!“彭德怀哈哈大笑起来。

浦安修问:”你看这仗快打完了吧?不是在谈判吗?“彭德怀说:”谈谈打打,打打谈谈,怕是没有那么容易呀。怎么,着急了?我还不够老,回乡务农也还来得及。“浦安修挽着彭德怀的胳膊,说:”一晃我都老了,像那夕阳了。“彭德怀说:”在我眼里,夕阳和朝霞一样美,都是红彤彤的。“浦安修幸福地望着一脸红光的彭德怀。

11月26日,朝中方代表带着绘图参谋们来到会晤地点与联合国一方会校分界线图。

这时柴成文又指着美方绘制的分界图问:”这1043高地,怎么也划到你方去了?“穆莱说:”1043高地始终在我们手上啊!“解方说:”不对。昨天,我们的一位营长还从1043高地打过电话来。“”那怎么办?“金西说,”只好双方都往1043高地的指挥官那里打电话了,看看究竟在谁手里。“解方说:”好吧,休会一小时,都派人去打电话。“于是双方都派人去执行。解方没离开谈判桌,坐在那里喝着茶水等待。

过了一会儿,穆莱趾高气扬地跨入会场,宣布说:”我已经给豪斯曼中校打了电话,他说他正坐在1043高地上喝啤酒呢,我又请直升飞机出动,并且拍了照片。“解方说:”等我们的人回来再说。“少顷,柴成文走进来,来到解方面前,小声说:”1043高地昨天丢了。“这太意外了,解方愣住。

金西大约看出了破绽,嘲弄地说:”柴上校为什么不高声宣布啊?是不是因为你们丢了面子,1043高地不在你们手上啊?“解方没理金西,小声对一个参谋说:”不要紧,告诉那个部队,不管花多大力气,今天晚上一定要夺回1043高地。“参谋点点头走了出去。

美方的翻译吴中尉听到了解方的话,他走过去,把金西叫到一旁,小声说:”解方告诉他的参谋,今天晚上要夺回1043高地。“金西不屑地斜了解方一眼,说:”走着瞧吧。“他走回到桌前,说:”1043高地是不是这样定下来了?“解方说:”我们还没有联系上,需要明天回答,建议休会。“金西冷笑。

回到住处,金西上校马上叫人与第8集团军与守卫1043高地的部队联系,通报了今天晚上共军可能发动攻势夺回高地的消息。金西告诉他们:”别让我丢脸,明天早上听回话,你们守不住,我这图就白画了。”

解方这个东北汉干事是毫不含糊的。从谈判会场下来,他立刻查清了守卫和争夺1043高地的部队番号,他亲自把电话打到了那里,他告诉魏营长,一个小小的山头,对我们谈判有多么重要,他说已经叫他们师长、军长加强火力配备,增派一个团援军,今天晚上无论如何要拿下它来。

那个营长说,首长放心吧,绝不让首长在谈判桌上脸红。

第二天一早,双方按约来到会场。金西又把他们绘制的图摊开了,倨傲地说:”解将军,这图用不用改啊?你们把1043高地夺到手了吗?我们给了你们一个晚上的机会。“解方说:”你们再去给你们的战地指挥官打个电话,问问看!“这时穆莱上校气急败坏地进来,把军帽”啪“地一下摔在了桌上,骂了一句粗话:”狗娘养的,真是一群笨蛋。“金西问:”怎么了?“穆莱说:”豪斯曼中校把1043高地丢了,竟然有这样丢脸的事。“朝中方代表已经听明白了,面露得意之色望着他们。

金西悻悻地说:”你们赢了。我们可以把1043高地改画到你们一侧。“穆莱挑衅地问:”如果我们明天又把1043高地夺回来了呢?“解方说:”可以再改画呀。在最后签字之前,你们尽可以去夺,只要夺得回来。“金西说:”我们把1043高地的事放到一边吧,下面我说的是,在绘图时,我们遇到了一个难题,窄的地方不足4公里,画不出南北缘来,这是一个技术问题。“柴成文不动声色地问:”金西上校想怎么办?“金西说:”我们已经到东京去请专家了,今天恐怕讨论不成了。“柴成文不慌不忙地打开我方绘制的分界线图,说:”请你们过来看看,是不是应该这样画?

“金西和穆莱等人过来一看,又惊讶又窘迫。

金西说:”看来,你们事先已经请好了专家。“柴成文笑而不答。

穆莱说:”总可以草签了。“柴成文说:”只要双方有诚意,是可以有圆满结局的。”

李克农与乔冠华等人正商议事情,忽然李克农一脸大汗,手捂胸口。乔冠华问:”你怎么了?“李克农摇摇头,昏了过去。

乔冠华大叫:”去叫江医生!“有人跑了出去。这时有人要把李克农背到炕上,乔冠华说:”别动,可能是心脏病,一动反而危险。“江小帆跑了进来,她看了看,马上从药箱里摸出一个小玻璃管瓶,”啪“一声去掉瓶头,将药水倒在手帕里,捂在李克农鼻子上。

李克农大喘了一口气,坐了起来。

有人惊呼:”什么药这么灵,赶上仙丹了!“江小帆说:”你们挺有经验,没有动他。“乔冠华说:”算了,今天的会到此结束。“李克农倚到炕上的行李旁,说:”没关系,现在一切正常了,接着开。“江小帆说:”那我坐在这吧。“乔冠华说:”你在这就放心了。“据李克农分析,美方口口声声索要开城,可能是李承晚的意思。若是丢了古都开城,李承晚脸上无光。不过,美国谈判代表要开城也不那么坚决,说说而已,是做给李承晚看的。李克农认为,战俘问题,有可能谈崩。他说:”我们主张有多少遣返多少,有国际公认的准则,又是一个人道主义的问题,估计美国不会同意,他把很多北朝鲜战俘编入南韩军队,这部分人怎么遣返?“乔冠华说:”最近美方声明,说我们杀害战俘,这是一个信号,他们有可能大做文章,倒打一耙。”

12月27日,是签署第一个协议的最后期限,自然转为大组会谈,入场时,双方代表在门外不期而遇。

解方对乔埃说:”乔埃将军,范佛里特将军让我们代为查找他儿子下落的事,现在我可以答复。“美方代表全都驻足倾听。

解方说:”1951年5月4日,小范佛里特和助手豪尔少尉驾驶C-119双体飞机执行空投任务,飞机被炸,小范佛里特没来得及跳伞,已经阵亡。“乔埃说:”有证据吗?我需要向范佛里特将军作明确答复,大概……可能是不行的。“”我们办事,从来不凭大概。“解方拿出一张纸交给他,说,”这是豪尔少尉的亲笔证词。

“”你们怎么会弄到这个少尉的笔录?“乔埃问。

解方说:”因为他在我们的战俘营中。“乔埃说:”天哪,多么不幸!“南日补上一句:”为了这种不幸不再发生,你们应当拿出诚意来谈判,而不是拖延时间。“乔埃斜了南日一眼,走进了会场。

双方落座以后,南日首先说:”今天,12月27日,是具有特殊意义的日子,全世界人民都看着我们呢。不知乔埃将军有何感想。“乔埃说:”一个月前我们达成了军事分界线的协议,我当然记得30天的期限。如果今天不能签署,那是很遗憾的事情。“解方说:”你方已经拖了这么久,当然也可以继续拖延下去。但我们必须把我们之间的争议公布于世,让全世界人民知道谁在拖延停战谈判。关于战后视察,你们坚持的干涉别国内政的办法,这是行不通的。“乔埃说:”战争打到这个地步,还谈什么主权!“解方站起来驳斥他说:”我们同你们交战,正是为了扞卫我们的主权。你们用飞机大炮拿不去的主权,想在谈判桌上拿去,不是妄想吗?“霍治说:”什么主权,只有最愚昧的中世纪的人才去谈主权!“南日说:”在你们的压迫下,确实有些国家已经没有真正完整的主权了。但你们不要忘记,正有千千万万人民拿起武器同你们斗争,在扞卫他们的主权。“乔埃说:”这些都是政治,我们是军人,我们不谈这些空洞的概念了吧。“双方又沉默下来,一言不发地对坐。

乔埃忽然伸了个懒腰,说:”刚来谈判的时候,我给妻子写了封信,我说可望在苹果成熟的时候离开这里。现在看,不行了。我昨天又给妻子写了封信,我说:‘也许苹果子在地上长出新苹果树苗的时候,我也回不了家。’“解方说:”这笑话一点也不可笑。因为这苹果树若是发不出芽来,那是因为你们在苹果树下施了毒药,而不是肥料。“双方又沉默下去。

限定的30天的最后期限里,终于没有达成任何协议,谈判不欢而散。走出帐篷时,乔埃冒了这么一句:”那就只好再让飞机大炮来促进一下了。“一场更残酷的战斗已在所难免。

经过一年多的较量,志愿军也打出经验来了,从1951年冬季开始,在又一个严冬到来之前,他们一夜之间全都转入了地下。到处是坑道、山洞,洞洞相连,坑道里甚至有粮库、弹药库、伙房、厕所。报到彭德怀那里的数字是:堑壕与交通壕总长6 250公里,各种工事土石方6 000万立方米,创造了人类战争史的奇观。这对美国人来说是不可思议的。

乔冠华正在给中央起草一份报告,有一个参谋来向乔冠华报告:”有一个澳大利亚记者叫贝却笛,他想见你。“并递上了一张名片。

乔冠华拿着名片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阵,仍不得要领:我不认识这个记者啊!”

参谋说:“他说,见了面你会认出他来的。”

乔冠华想了想,说:“请他进来吧。”他整理了一桌子的文件,梳拢一下头发,刚坐下,贝却笛引着金丝吉走了进来。

贝却笛同乔冠华握手:“忘了吗?1945年在重庆?”

乔冠华想起来了:“是你?”

贝却笛说“我因为发了一条消息,被国民党特务在嘉陵江边打了一顿,你把我救了,拉到你们的红岩村。”

乔冠华说:“你好吗?”

“我很好。”贝却笛把金丝吉介绍给乔冠华,“她是《芝加哥论坛报》的专栏记者金丝吉,女中豪杰。”

金丝吉与乔冠华握手后,乔冠华给他们倒了茶。乔冠华打量着漂亮的金丝吉说:“你们想问问为什么没有签字是不是?你们该先去问问乔埃将军。”

金丝吉说:“我谁都不想问,我靠记者的嘴、耳朵和鼻子,当然首先是眼睛。”

乔冠华问:“那我能给你们什么帮助呢?”

贝却笛说:“第8集团军的军法处长汉莱上校发表声明,说你们的81师23团杀害我们的俘虏,这消息你看到了吧?”

乔冠华说:“去告诉那个造谣水平很低的美国人,等我们建立81师23团这个番号再来攻击。”

金丝吉笑了:“你说的、美国人说的,我都不信,我想自己去看看。我和最早被俘的迪安将军很熟,美国一方说他死了,你们说他活着,我能到你们的后方去看看吗?”

乔冠华听了,不免有些吃惊,他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棘手的问题。

李克农和乔冠华做不了主,决定请示彭德怀。

李克农在与彭德怀通电话时说:“据我们了解,这个金丝吉与麦克阿瑟、李奇微这些上层人物很熟,她是有名的记者,自我标榜中性。美国政府不怎么喜欢她,麦克阿瑟解职的消息是她捅出去的,美国兵厌战的消息她也发了不少。”

彭德怀问:“你和乔冠华的意思呢?”

“各有利弊。”李克农说。

彭德怀说:“如果利弊各半,我看就可以让她进来。只要我们有人陪同就是了。没有什么可怕的。美国人不是说我们残害战俘吗?我们解释一万句,也抵不住他们的记者说一句管用。”

李克农说:“有人怕出事。”

彭德怀在电话里笑了起来。

彭德怀说:“大不了是个特务。现在战争打得犬牙交错,敌中有我,我中有敌,特务少得了吗?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咱们心里没鬼,不怕,放她进来。有一条,她看够了,对她说,有机会我想见见她。”

李克农说:“好的。”

彭德怀嘱咐李克农,要找一个得力的人陪同美国记者。李克农沉吟了半晌,认为这样的人不好物色,会外语,政治素质高,机警,有保护能力,还最好是个女的,哪去找啊?

彭德怀提示他:“捧着金饭碗要饭!你那里什么人才都有,那个康乃馨不是正合你的标准吗?”

李克农一拍大腿,可不是,这个机灵而又讨人喜欢的小记者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乔冠华又一次接待贝却笛和金丝吉。

进门前,金丝吉向贝却笛预言,一定被拒绝。贝却笛也没有几分把握,他说,共产党对新闻的管制远比西方要严得多,怎么能放心让一个外国记者到他们后方去乱串?

乔冠华叫人给他们倒了两杯咖啡,显得很客气。

金丝吉狡狯的眼睛在乔冠华的脸上盘桓着,说:“让我猜猜,乔指导员。”

乔冠华很惊讶:“你怎么知道我是指导员?”

金丝吉说:“我不但知道你是指导员,还知道这指导员的意义。指导员,在你们共军中,不过是个中尉或上尉,连长而已。而你是中国外交部政策委员会的副会长,又兼着国际新闻局局长,刚刚同伍修权大闹联合国回来,一下子贬为小小的指导员,这其中的奥妙,不是不问自知了吗?”

乔冠华说:“你简直不像记者,倒像中央情报局或是联邦调查局的人。”

金丝吉笑了:“在搞情报这方面,记者与谍报人员并无太大差别。所不同的是,谍报员是为了政治需要,而记者是为了新闻需要;前者要求绝密,后者希望尽早公布于世。”

乔冠华说:“你是个辩才。”

金丝吉说:“正因为你们把我和情报人员划在一个范围里考虑,才拖了几天来回答我,我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

“这次你失算了。”乔冠华说,“我们同意为你开具特别新闻采访证。你的要求得到了满足。”

“是吗?”金丝吉跳了起来,“天哪,这可是我绝对没有想到的!”

贝却笛也大感意外,他觉得该说几句中国人的好话,于是他说:“我说过了嘛,中国人是很宽厚的。”

稍稍冷静下来以后,金丝吉又觉得这收获来得太容易了,反倒令她信不过,她怀疑肯定还有许多苛刻的附加条件。

金丝吉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乔先生,我想,不至于派一个或两个大兵押解着我吧?或者称为保护我的安全?”

乔冠华幽默地说:“我们的每一个兵、每一条枪都用在战场上,不可能浪费在别的地方。”

“那真是太让人感动了。”金丝吉又笑了。

“不过,向导,你总是要有一个吧?”乔冠华说。

“这我能接受。是个女孩子吗?”

“当然。”乔冠华说。

这又令金丝吉特别好奇,他们会派个什么样的女士来陪她去冒险呢?

乔冠华说,明天这个时候她就可以见到她的伙伴。

第二天上午,金丝吉早早地来了,她肩膀上挎着一架德国造蔡斯牌相机,脖子上吊着麦克阿瑟送给她的那支绿杆金笔,像是装饰物,特别醒目。

金丝吉多少有点焦急,在地上轻轻地来回走动着。

“你好,金丝吉小姐。”突然背后传来一声英语问候,脆声脆气。

金丝吉倏然转过身来,在她面前站着一个长得很端庄秀气的姑娘,一身列宁装,齐耳短发,修长的眉毛,水灵灵的一双大眼睛,笑眯眯的模样讨人喜欢。

“真是典型的东方美女。”金丝吉试探地向前走了几步,“你不会就是我的向导吧?”

“就是由我来陪你去采访。咱们认识一下吧,我叫康乃馨。”她笑吟吟地说。

金丝吉简直有点喜出望外了。

“康乃馨?这不是一种花的名字吗?”金丝吉说,“你的英语说得这么好!”

“我是在旧金山长大的。”康乃馨说,“我父亲原来在加州大学柏克莱分校教书,后来回国的。”

“我太幸运了。”金丝吉说,“你受过西方教育,我们沟通起来至少是不困难的。”

康乃馨问:“我们什么时候出发呢?”

金丝吉说:“能在黎明出发,当然不要拖到黄昏。”

康乃馨笑了:“好的,明天早上咱们就可以上路。不过,一路上你得听我的。”

“那当然。”金丝吉说,“你是向导、翻译,又是上司。像你这么漂亮的女孩子上前线干什么呢?打仗吗?哦,看护小姐,对不对?”

康乃馨说:“我和你一样,是战地记者。”

“哎哟,又多了一层关系,我们是同行了。”

康乃馨说:“你知道这句话吗?太阳是美国佬的,月亮是我们的。”

“我不明白。”金丝吉说。

康乃馨轻声笑了:“你们美国飞机白天轰炸,我们就藏起来,晚上飞机炸不着,我们就行军、打仗。”

“我明白了,”金丝吉说,“你是在告诉我,我们必须天天夜间行走。”

康乃馨笑起来:“因为美国佬的飞机可分不清哪个是他的金丝吉小姐,炸弹一样往你脑袋上投。”

金丝吉耸耸肩,说:“你说得很真实,虽然这很残酷。”

板门店谈判从涉及到战俘问题开始,就又不顺利了。美方迟迟不提供完整的朝中方战俘名单。

李克农分析他们要在战俘问题上大做文章。

在12月31日的会谈中,朝方代表李相朝明确指出:美方提供的我方战俘名单,比他们提供给国际红十字会的少44 105人的材料,且迄今没交给我们完整的材料。他们一会儿说这些材料我们不需要,一会儿又说干脆不存在,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李相朝说,这是美方必须首先交代清楚的。

利比上校说:“他们是朝鲜平民,已经放了。”

李相朝说:“是你们不可能把全部名单报出来吧?”

柴成文拍着花名册说:“我方66军198师有个报务员叫李连峰,这个人确实成了你们的战俘,他就曾住在巨济岛的第72战俘营,为什么名单里没有他?”

利比说:“我提醒你,你已经是第三次提这个报务员了。我们认真地查过,从来没有过此人,你们的情报荒谬,你有什么证据证明这个人是战俘?”

柴成文说:“难怪你们不敢把战俘名单如实填报,因为你们心里有鬼。我方才提到的李连峰还活着。”

利比问:“我们凭什么相信呢?”

柴成文说:“你们的情报人员尤金·克拉克把他和另外3个中国战俘强行押解到日本,在你们办的横滨谍报中心训练后,再空投到我后方,企图强迫他们为你们充当特务。可惜你们打错了算盘,他们是坚贞的爱国者,李连峰跳伞的时候,把手榴弹扔到机舱里,炸了你们的飞机。你们不是寻找范佛里特将军的儿子吗?他就是那个被炸死的飞行员。说到这里,你该明白了,我手里掌握着什么样的证据,我们将通过国际红十字会向全世界公布你们的丑行。”

利比上校目瞪口呆。过了一会儿,他反击道:“同样,我们也有1 058个非朝鲜籍的战俘,在你们提供的名单上没有。我们倒没有怀疑你们让他们去受谍报训练,而是被你们残杀了,我希望得到解释。”

李相朝说:“你们的第1集团军12月7日报告说,我方残杀了2 300名美国兵,后来又改为3 000多人。那么,对不上的名单才1 058人,多余被杀的人是谁呢?”

利比无言以对。

月色很好的冬夜,白雪在月光下闪烁。

金丝吉坐在吉普车里,递给康乃馨和司机各一块口香糖,她伸了个懒腰说:“今天很幸运,飞机一直没有来轰炸。也许是因为今天是1951年的最后一天,美国人还是讲人道的。”

康乃馨笑笑,说:“但愿你的愿望不被炸弹粉碎。”

司机说:“那我可开大灯了,跑起来舒服。”

大灯一开,车前雪亮,忽高忽低的车灯照出山川、树木,车速也加快了。

“密斯康,你为什么要来战场?”金丝吉问。

“你呢?”康乃馨反问。

金丝吉说:“我为了新闻的公正。”

“我虽是记者,却不是为了新闻公正与否。”康乃馨说,“我是为了正义。”

“又是这一套,”金丝吉说,“共产党说教的一套。”

康乃馨问:“你认为美国在朝鲜这一切都是正义的吗?”

“起初我认为是。”金丝吉说,“不是也没关系,我可以骂它。你在美国住过,你知道的,美国有很多令人作呕的东西,种族歧视,同性恋大游行,吸毒……可有一点对我们记者来说是满意的,你可以骂它。”

康乃馨说:“你毕竟是美国人的立场。”

金丝吉跳跃性的思维使她转移了话题:“你有男朋友吗?”

康乃馨笑了:“我提醒你,对东方人问话,男朋友的概念是不准确的。”

金丝吉问:“为什么?”

康乃馨说:“中国女人除了丈夫、未婚夫以外,其他男人都不可以称为男朋友。”

“哦,我忘了,”金丝吉笑道,“中国人的性观念是保守的。我当然是问你有没有意中人了,而不是性伙伴。”

康乃馨只是格格地乐,并不回答。

金丝吉又问:“你为什么起了个名字叫康乃馨呢?西方人喜欢把这种花献给母亲。”

康乃馨说:“妈妈生我的时候难产,差点死掉。人已经抬到太平间去了,爸爸抱着刚出世的我,说让孩子去告别一下妈妈,医生护士都反对,可爸爸坚持把我抱去了,我在太平间里‘哇’的一声大哭,妈妈竟奇迹般地活过来了,爸爸就给我起了这个名字。”

“多么动听的故事!”金丝吉说。

突然司机关闭了车大灯,同时喊了一声:“不好,敌机来了!”

还没等金丝吉反应过来,山呼海啸的俯冲怪叫声就席卷了一切。炸弹随即在车前车后爆炸开来,车子像喝醉了酒的醉汉,左右摇摆扭秧歌。

金丝吉大叫:“停车!”

司机好歹把车停下,金丝吉爬下车还仰头去寻找敌机,她周围早遭了一梭子子弹的扫射。

有经验的康乃馨用力一扯,把金丝吉扯倒,康乃馨抱着她连滚了几下,滚到一个炮弹坑里。

敌机又一次返回来,对准停在路旁的吉普车轰炸。在一片火焰中,吉普车的碎片飞上了天。

目睹这一切,金丝吉说:“狗娘养的!方才我还说今天是除夕,他们讲人道!”

飞机飞远了,两个人抖落浑身的泥土、雪粉爬起来去找司机。

司机躺在地上,腿炸断了。

望望成了一堆废铁的燃烧着的吉普车,金丝吉说:“这可怎么办?我们完了。”

康乃馨说:“我们去弄树枝,先绑一副担架把他送到有人的地方,现在你的采访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你说得对。”金丝吉说。

康乃馨跑进林子,拾了几根被炸弹炸断的残枝扛回来。“我们没有绳子。”金丝吉说。

“有办法。”康乃馨把大衣脱下来,开始把衣服扯成条先给司机受伤的腿扎紧,再用布条拧成绳子。

“你真是个聪明的姑娘。”金丝吉也开始帮她扯大衣,拧绳子。

很快,一副简易担架绑好了,两个姑娘吃力地把司机抬了上去。

司机说:“你们别管我了,你们走吧。”

康乃馨说:“别说话,挺住,前面不远就是15军的防地。”

她俩抬起了伤员,沿着雪路走去,月光在雪地上投下她们长长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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