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干爸的那个徒弟就是在这儿给吃死的!我们在二楼吃包子、馄饨……”
“在这儿……吃死的?那咱换个地儿——不在这儿吃了!”
父亲又带着我继续朝着钟楼的方向骑去,来到我们以前吃过的一家餐厅。当这顿晚餐快吃完时,父亲一脸严肃地在饭桌上给我提出了如下两点要求——
“索索,过完年,爸爸又得走了。爸爸走了以后,你还是在食堂吃饭,卢伯伯会继续照顾你,就是晚上啊,你不要再去阿姨家睡觉了,你老睡在阿姨和叔叔中间,他们俩本来就不好的关系就永远好不了,还得继续干仗你懂吗?你就自己一个人在咱们家睡,睡前记住把门插好,没啥好怕的!反正隔壁有人不是吗?你已经上学了,只要一上学就是大人了,也该一个人睡了。还记得《红灯记》里是怎么唱的?你不是也会唱嘛: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你是没妈的孩子早当家!你现在就要当起咱们这个家!明白吗?还有——千万记住:在任何时候,都不要把人家邢阿姨叫妈,叫干妈可以,但不要叫妈,不要引起人家的误解……”
正如父亲所说:过完这个年,他就走了。这一年,他出去得早,他走的时候,我还没有开学上课呢!
他走后,我按照他对我提出的上述要求,晚上不再去隔壁的阿姨家睡觉,也许是只有父亲一个亲人可以信任的缘故,我特别信他说过的话,任凭阿姨说什么我都不去了,这立即引起了阿姨的猜疑,她问我:是不是父亲不让我去睡的?我吭哧了半天,终于说是。她问我:关于她,父亲还对我说了什么?我一口咬定说没有。阿姨听罢,有点黯然神伤,还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我在当时听不大懂的话:
“我从他眼里能看出来:他不是不需要女人,也不是对我毫无感觉,他是考虑的事情太多了,自己给自己的思想压力过重了,又太在乎群众舆论……唉!知识分子有知识分子的好,也有知识分子的毛病啊!索索,等将来长大了,你一定要对你爸爸好,他为你是做过很大牺牲的!”
在新学期第一天的早自习上,不见往日准点到来的王老师。我们一年级二班这一班人咿咿呀呀地念着书,直到早自习快要结束时,才看见我们的女校长领着一位干巴瘦的老太太走进教室,全班顿时安静下来,女校长说:“我现在通知大家:你们的王老师调走了,调到东关小学工作去了,从今天开始,由苏老师担任你们班的班主任,大家鼓掌欢迎!”
大家噼噼啪啪鼓起掌来,手上鼓着掌,我的心里“咝”的一声——好像被人从中抽走了什么东西似的!
干练的女校长介绍完毕便走了,只留下这个干巴瘦的老太太——苏老师一人站在讲台上,她沉默半晌,目露凶光,横扫全班,然后忽然开腔:
“谁是班长?”
由于问得实在突然,我慢了半拍方才反应过来,赶紧起立:
“我……到!”
“叫什么?”
“武文革。”
“你是班长?”
“是……是!”
“那好,那请你告诉我:咱班应到人数多少?今天实到人数多少?”
她这一问,我竟哑了。这位新来的老师问得一点没错:是该由我这班长负责记录每日的考勤的,那个方方正正的考勤本此刻就在我的绿书包里装着呢。虽然已经记过一个学期的考勤了,但我确实还没有搞清楚(似乎也不需要搞清楚):我们班的准确人数——即所谓“应到人数”,至于“实到人数”:在这新一天的开始,我还没有来得及数呢!吭哧了半天,我也只好实言相告:
“我……不知道。”
“不知道?你怎么这么回答?让我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问题!不知道?那你这个班长是干什么吃的?!”
她的声音一下子提高起来,也变得尖利刺耳,我吓得赶紧将头低下……
“副班长是谁?”
“……到!”
“叫什么?”
“陈晓洁。”
在我眼睛的余光中,坐在我前头一排跟刁卫国同桌的陈晓洁站了起来,她所发出的声音很像是老电影里的以色相勾引我地下党人的女特务或是国民党官方电台中的女播音员那般妖里妖气,叫人实在想笑,我一时没能忍住,噗地一下笑出声来……
苏老师厉声问道:
“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我看着陈晓洁的背影就忍不住想笑,又没忍住,再次噗地一声……
“哎!真是奇了怪了!你到底在笑什么?你是在笑我吗?!”说着话,这个干巴巴并且凶巴巴的老太太已经走下讲台,冲到我的面前并将满口的吐沫星子喷在了我的脸上(这时候我才发现她长了一嘴经典的龅牙),“你要想笑那就笑吧!咱今天就别上课了,看你给大伙表演笑,你给咱们笑上一天,笑!笑啊!”
她的声音几乎就要刺破我的耳膜,这个时候我就是想笑也已经笑不出来了。
“不笑了?笑够了?那好,把考勤本交出来!”
我赶紧从我的书包中掏出那个方方正正的考勤本来,放到课桌上。只见她伸出她那只青筋暴露的“爪子”,动作夸张地一把抓起本子,走出几步,拍放在陈晓洁的课桌上,然后说:
“以后由你来记,你可要认真负责地记好。”
吓得陈晓洁的瘦肩膀神经质地抖了一下,我差点又笑了……
之后,这位新来的苏老师又重新走回到讲台上,正式开始训话——
“同学们啊!我一走进这间教室,就闻到咱们班班风不正,你们看:班长都是这样一副没有正形的样子,那一般同学呢?啊?!……”
对这位初来乍到的班主任来说,“新官上任”后的“三把火”肯定是要烧的,这头一把火就烧着了我的眉毛算我倒霉,运气不好,但此时无法料想的是:她这一来,竟在短时间内极大地改变了我!
不久后的一天,是上午,刚下课,这位语文、算术通教的苏老师人还没有走出教室呢,我班教室的门就“嗵”的一声被人一脚从外面给踹开了!
五、六个样子跟我们差不多大的小子闯了进来,四下找人,其中一个眼尖,伸手朝坐在最后一排的我一指,喊了一声:“就是他!”
于是,这几个小子便蜂拥而来,冲到我的面前,对我好一通拳脚相加,面对突如其来的紧急情况,我在这时所做出的第一反应是:从自己的座位上站了起来,抵挡着他们的拳脚,也并未吃太大的亏,可是忽然有个家伙——就是刚才伸手指向我的那一个,身手敏捷地跳上了我的课桌,并且一跃而下,凌空一个飞腿,结结实实地踹在了我的胸口上,我也结结实实地倒坐在地——坐了一个屁股墩儿!头还重重地撞在了背后的墙上……于是,这帮家伙围了一圈,更加顺腿地踹我,轮番猛踹,那位打我的“主力”一边踹还一边用河南话高声骂道:“小子,俺叫你狂!连你爷爷都不认识了!”……
“干什么你们?!”苏老师这才姗姗来迟地出现在我的视线上,她抓住其中一个小子的胳膊厉声喝问道,“怎么一进来就打人呐?!简直没有王法了!你们是哪个班的?!”
“他们……他们是三班的!”卢福根替他们回答道。
“三班的?三班的跑到我们班上来打人!走!跟我到你们班主任那儿去……”
苏老师话音未落,上课的电铃重又响起,那个“主力”一声怪叫:“撤!”这帮家伙就一哄而散地跑出教室去了,跑在最后的一个小个子,还被拌了个趔趄——是坐在座位上的卢福根暗中伸了一脚……
我的同桌蔡铃莉(就是四妞)伸出手将我往起拉,她拉不动我,还是我自己站起来的,她还帮我拍打着身上的灰土;等我在自己的座位上重新坐好,坐在我前面的陈晓洁已经用自己那精致的小塑料杯接了一杯热水放在我面前的课桌上,目光里也不乏心疼之意……我永远也忘不了她们俩在此时所做的一点一滴,同样忘不了卢福根在危急时刻不顾自身可能遭遇的危险所喊出的“他们是三班的”以及最后伸出“黑脚”的勇敢之举,与此同时,我对刁卫国(就是卫国)、马天翔(就是翔翔)、冯红军(就是小猴子)这三位“发小”的无动于衷感和麻木不仁感到伤心失望,至于那个小时候老和我打架现如今人已经沦为七倒八歪的残疾儿的陈虎子,本来就不该帮我的……
尽管上课的电铃声已经响过了,苏老师也并没有马上开始讲课,而是站在我的面前询问着鼻青脸肿的我:“武文革,我问你:他们为什么打你?”
我一言不发,不住地吐着嘴里的一丝丝咸咸的东西……
苏老师继续问道:“你好好的,他们怎么会跑到班上来打你?还当着老师同学的面?这显然是有组织有预谋的行动!你是不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招惹他们了?你好好想想!”
我仍旧一言不发,当嘴里的咸丝吐尽之后,我的舌头舔到了一条长长的火辣辣的伤口,在嘴唇的里面……
“好了,你不想说就先不说,不耽误大家上课,下午两节体育课你就不要上了,到老师办公室来找我,咱把问题说说清楚。”
苏老师说完,转回身去,走回讲台,开始上课。
下午上体育课时,我已经把她说过的话忘了,正十分投入地踢着自己喜爱并擅长的足球时,瘦老太太的身影出现在操场边,跟体育老师说了两句话,就喊我去她的办公室,还是像上午在课堂上那么问我:他们为什么打我?我是不是招他们惹他们了?把我逼问急了,我终于吐出了一句心里话:
“你怎么不问他们去?!”
——我不够合作的如此态度显然令她不满、不悦,但也被我一语点醒意识到自己哪一点没有做对而变得心虚起来,她说:
“你看你这孩子,你是我班里的学生,你无缘无故挨了打,我得先从你这儿问清楚了才好去问人家嘛!”
结果,这事儿就这么不了了之,我的这顿打也算白挨了。苏老师并未去问那些跑到我们班上来打我的孩子,是我给了她一个貌似合理的理由——那就是:从自己的学生这儿没有先问明白。而事实是:四班的班主任是我们一年级的年级组长,她不想因为这点发生在学生之间的小事而与他搞得很对立。
这位新来的苏老师也因此没有得到我这位学生的信任和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