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宋案而引发的“二次革命”,被镇压下去之后,南方的革命党人四散逃亡。孙文、黄兴都逃到了日本,蔡元培则远赴法国留学。夹在恓恓惶惶的逃亡人潮中,有一位披头跣足的安徽才子,名叫陈乾生,也就是后来名震天下的陈独秀,他在安徽都督府当秘书长,参与了倒袁活动,安徽的独立宣言,就是他的大作。事败后逃到芜湖,被军队抓获,几遭枪决,遇救后逃到上海匿居。
陈独秀,字仲甫,生于1879年,安徽怀宁(今属安庆市)人,自称少年“在家里读书的时候,天天只知道吃饭睡觉,就是奋发有为,也不过是念念文章,想骗几层功名,光耀门楣罢了”。直到甲午战争,才知道世界是由一个一个国家组成的,中国只是众多国家中的一个。而且还听说有个日本国,把中国打败了;后来又听说八国联军把中国打败了,可就没听说过中国打败过谁,“我越思越想,悲从中来。我们中国何以不如外国,要被外国欺负,此中必有缘故。”陈独秀《说国家》。《安徽俗话报》第5期,1904年6月14日。
1896年,梁启超在上海办《时务报》,以一篇《变法通议》轰动朝野,而陈独秀这年考中秀才,在此之前,他一门心思“读八股,讲旧学,每疾视士大夫习欧文谈新学者,以为皆洋奴,名教所不容也。后读康(有为)先生及其徒梁任公(启超)之文章,始恍然于域外之政教学术灿然可观,茅塞顿开,觉昨非而今是”。陈独秀《驳康有为致总统总理书》。《新青年》第2卷2期,1916年10月1日。康、梁的宏论,有如清夜钟声,陈独秀一旦龙场悟道,便迅速卷入了反清活动,做了康、梁的叛徒。
陈独秀被政府通缉,从安庆逃亡日本,入东京高等师范学校速成科学习;1903年7月在上海协助章士钊主编《国民日报》;1904年初,他一身布衣,腋下夹着一把雨伞,跑到芜湖创办《安徽俗话报》,鼓吹革命思想;1905年组织反清秘密团体岳王会,任总会长。1907年入东京正则英语学校,后转入早稻田大学;1909年冬在浙江陆军学堂任教。
“二次革命”后,陈独秀逃往上海,他的老乡汪孟邹也受了他的怂恿,从芜湖到上海,创办亚东图书馆。汪氏是安徽绩溪人,《安徽俗话报》就是由汪孟邹的芜湖科学图书社出版发行,章士钊的上海大陆印刷局承印的。陈、汪二人在上海继续合作,陈独秀帮助汪孟邹搞亚东图书馆。
从1913成立,至1918年,亚东才出版了《中华民国分类地理挂图》、《中华民国地理新图》、《中华民国地理讲义》等六本书,可见经营状况之惨淡,其中只有一本章士钊从《甲寅》里选编的小说集《名家小说》(内收章士钊、苏曼殊、老谈、陈白虚、匏夫等人作品),还算比较好卖,加印几次,其余都是赔本货。
陈独秀编了一套《新华英文教科书》,原定四卷,只出了一、二卷,因卖不动而腰斩了。由于经营不善,汪孟邹不得不兼营杂粮,以补贴书馆的亏损。陈独秀赌气说:“本拟闭户读书,以编辑为生。近日书业,销路不及去年十分之一,故已搁笔,静待饿死而已。”陈独秀《生机》。《甲寅》第1卷第2期,1914年6月10日。
陈独秀的性格,天生急躁,易受激惹,看什么都不顺眼,动辄发怒,拍桌子摔茶碗。袁世凯恢复三卿士大夫的官秩,设立清史馆,复旧空气弥漫北京,他觉得闷闷不乐;报载行刺宋教仁的要犯在京津火车中被军政执法处侦探杀人灭口,他觉得闷闷不乐;看见失业者盈天下又复繁刑苛税,民间生机断绝,他觉得闷闷不乐;政府大张旗鼓宣传以忠孝节义为立国精神,他觉得闷闷不乐;甚至看着亚东图书馆半死不活地蜗居在狭窄的弄堂里,也觉得忍无可忍。他生气地对汪孟邹嚷道:“你要死,只管缩在弄堂里;你要活,一定要上马路。”
1914年,陈独秀给章士钊写信,痛心地说:“国政剧变,视去年今日,不啻相隔五六世纪”,革命已完全失败,曾经让人无限向往的共和理想,已成镜花水月;爱国烈士为国尽瘁,万死不辞,为袁世凯作了嫁衣裳,而此人正把国家领向专制的旧路。这样的国家,有什么值得我们去爱?八国联军打中国时,何不索性把它给灭了,留下这么一个烂摊子,让中国人世世受苦?陈独秀按捺不住以愤恨的语气疾呼:“国人惟一之希望,外人之分割耳。”可见他的心情,恶劣到了极点。
章士钊是湖南人,曾从事反清活动。辛亥革命后主张“毁党造党”,把全国大大小小的政党,一律解散,再按政见分别组成两个大党,实行竞选执政,执政党应借反对党之刺激而维持其进步。在政制方面,章士钊主张内阁制,反对总统制。在他看来,近代的中国政府本来就太弱了,不是太强了,如果再搞个国会事事掣肘总统,政府就更没戏唱了。而宋教仁主张内阁制,是为防范总统的专权野心。两者主张虽同,目的各异。然“二次革命”把政党政治的梦想,一朝打破,宋氏死了,章氏也亡命日本了。1914年(岁次甲寅),他在东京创办《甲寅》杂志,立志向国民传播政治常识。
章士钊很理解陈独秀的愤激,凡有血性的年轻人,面对这样的国家,都会有愤世嫉时的情绪。《甲寅》杂志是他们高谈阔论的小天地。有一位友人写信给章氏,尖酸刻薄地说:“趁国未亡,你有什么话要说,尽管说出来,免得国亡,你有一肚皮话未说,又要气闷了。”似乎国亡乃不可避免的结局,章士钊觉得陈独秀这篇文章,会有许多读者共鸣,于是,“宁负不守秘密之罪”,把这封“写尽今日社会状态”的私函,公开刊登在《甲寅》上。陈独秀《生机》。《甲寅》第1卷第2期,1914年6月10日。
欧洲战争的炮声,震动了东方。这时隐匿在上海一条小弄堂里的陈独秀,穷得连刮痧铜钱都没有,应章士钊邀请,只穿着一件爬满虱子汗衫,带着秃笔一支,破书半箧,7月东渡日本,协助编辑《甲寅》杂志,也为了离开令人窒息的国家,到外面透透空气。
在轮船上倚栏远望,大海茫茫,磅礴无涯,风云开合,鱼龙悲啸,独秀山民,不禁生哀。这是他第二次亡命日本了,闹革命时要逃亡,革命成功了还要逃亡,简直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甲寅》的作者队伍,群英荟萃,包括在日本早稻田大学读书的李大钊、高一涵,以及易白沙、张东荪、梁漱溟、苏曼殊等人,全都是些胸襟吞海,青年饱学之士。光听名字,就足以让人激动不已,中国的文化史,因他们而闪耀光辉。陈独秀与他们结识,大有相见恨晚之情。
欧战爆发后,日本对德国宣战,1914年9月,日军在山东龙口、仰口湾登陆,向德国占据的青岛推进。随后,英联军也在崂山湾登陆。日英联军铁蹄驰骋,在山东发动对德军总攻。中国领土再一次成了外国军队厮杀的战场。11月8日,青岛的德国人向日英联军投降,联军遂长驱直入,进据胶州,接管所有德产,声明以后交还中国。中国政府一再抗议,均归无效。
局势的发展,更令陈独秀愤不欲生,他奋笔写下了《爱国心与自觉心》一文,以笔端为炭火,把内心之苦,烧将起来。
[陈独秀写道]瓜分之局,事实所趋,不肖者固速其成,贤者亦难遏其势。且平情论之,亡国为奴,岂国人之所愿。惟详察政情,在急激者即亡国瓜分,亦以为非可恐可悲之事。国家者,保障人民之权利,谋益人民之幸福者也。不此之务,其国也存之无所荣,亡之无所惜。若中国之为国,外无以御侮,内无以保民,不独无以保民,且适以残民,朝野同科,人民绝望。如此国家,一日不亡,外债一日不止;滥用国家威权,敛钱杀人,杀人敛钱,亦未能一日获已;拥众攘权,民罹锋镝,党同伐异,诛及妇孺,吾民何辜,遭此荼毒!“奚我后,后来其苏”。海外之师至,吾民必且有垂涕而迎之者矣。若其执爱国之肤见,卫虐民之残体,在彼辈视之,非愚即狂,实则国人如此设心,初不为怪。盖保民之国家,爱之宜也;残民之国家,爱之也何居。岂吾民获罪于天,非留此屠戮人民之国家以为罚而莫可赎耶?或谓:恶国家胜于无国家。予则云:残民之祸,恶国家甚于无国家。陈独秀《爱国者与自觉心》。《甲寅》第1卷第4号,1914年11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