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世凯当政,要祭出“孝悌忠信礼义廉耻”的老八德,孙文当政,也一样要抬出新八德,把“忠孝仁爱信义和平”的“固有道德”和“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固有知识”,发扬光大起来。孙文《三民主义·民族主义·第六讲》。《孙中山全集》(九),中华书局,1981年版。孟子说,“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政治家们也是“予岂独爱‘固有道德’哉,予不得已也”,要振大汉天声,除了发思古之幽情,口袋里实在拿不出别的东西了。
袁世凯在紫禁城太和殿宣誓就任总统,时不及旬,祀天、祀孔等传统典礼,便统统恢复了。尊孔浪潮,骤然高涨,与共和、民主浪潮,比肩并起,你唱我和。鲁迅后来讥诮:“从二十世纪的开始以来,孔夫子的命运是很坏的,但到袁世凯时代,却又被从新记得,不但恢复了祭典,还新做了古怪的祭服,使奉祀的人们穿起来。跟着这事而出现的便是帝制。”鲁迅《在现代的中国孔夫子》。《鲁迅全集》(六),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其实,20世纪之初,大家都以为处士横议,百家争鸣,乃自由民主社会的题中之义,所以孔夫子的命运,还不算太坏,你有你俏,我有我妙而已。
1912年10月,孔子诞辰日,陈焕章、王人文、姚丙然、沈守廉等人,在上海成立孔教会。其后,冯国璋、周嵩年、王锡藩、刘宗国等人分别在北京和山东创设孔道总会和孔道会,恽毓鼎等人组织孔社,杨士琦、谭人凤等人组织昌明孔教社,贺寿煦、殷炳继等人组织孔道维持总会。一时间,但见寰球尊孔总教会、经学会、宗圣会、尊孔崇道会、尊孔文社等五花八门的组织,争奇斗艳,遍地开花,又有《孔教会》、《不忍》、《宗圣》、《道德》等一批杂志,蝉噪蛙鸣,喧啄沸腾。
妻妾成群的康有为被推为孔教会会长,藉着他在戊戌变法中创下的品牌效应,声势最为鼎盛,由上海迁至北京,其分支机构,散布全国各地,多近两百个,会众数以万计。康有为推动儒学国教化,比他研究今文经学的热情高得多,以致后人讥他“把无处宣泄的参政欲,暂时转向了建立孔教组织,推广中国式宗教”。许纪霖、陈达凯主编《中国现代化史》(一)。上海三联书店,1995年版。
1913年8月,国会讨论宪法(即“天坛宪法草案”)时,陈焕章联合严复、夏曾佑、王式通等人上书国会,要求“于宪法上明定孔教为国教”。虽然不获袁世凯首肯,但在草案中,却定明“国民教育以孔子之道为修身大本”。把这种词泛意晦的道德信条入宪,犯了制宪大忌,引起社会激烈争论。法律是用来防止作恶的,不是用来迫人向善的。况且孔子是两千多年前的古人,他的主张,怎么能完全适用于今日呢?比如“尊王攘夷”,春秋时代可行,但放到今天,就变成“扶清灭洋”的义和拳了。
梁启超在中国文化史上,是一位承前启后的人物。他一方面日日大声疾呼:“中国旧东西是不够的,外国人许多好处是要学的!”一方面他又对孔子推崇备至,赞不绝口:“试将中国与泰西史比较,苟使无孔子其人者坐镇其间,则吾史殆黯然无色。且吾国民二千年来所以能抟控为一体而维持于不敝,实赖孔子为无形之枢纽。”他试图为后人创造了一个尊孔而不复古的典范。
民国以来,遍地多如牛毛的孔教组织,简直和哥老会、洪门、青帮、天地会、小刀会一样兴旺,其中有多少是为追求理想的人文世界而真尊孔,有多少是假尊孔之名而谋取私利呢?梁启超很清楚,儒学的真正危机,并不来自学术本身,他慨叹:
不见近数年来,揭孔子之徽帜,以结集团体者纷纷起于中国乎,其拳拳焉真以道自任者,吾岂敢谓无人,而有所为而为者,实乃什居八九,率此以往,其将以孔子市矣。吾故曰,此种尊孔之法,无益而有害也。梁启超《孔子教义实际裨益于今日国民者何在欲昌明之其道何由》。《饮冰室合集》(三十三),中华书局,1988年版。
不过,一种学说的兴衰流行,总有它的理由。辛亥革命是另一次的“周秦之变”。“狂澜”既兴,自然就会有人以“力挽”为己任。尊孔读经的浪潮,在全国一浪高过一浪,亦反映了部分国人对革命后天下大乱的现实不满与迫切的求治心理。
有人说,乱世灭孔,盛世尊孔。其实,往往是治乱交替之际,才最需要用孔子来镇雅俗,励颓风,以道德化天下。什么时候人们耳边充满了尊孔的呼声,那一定是因为社会上开始出现许多令贤者觉得礼坏乐崩、山谷陵夷的乱象。中国一向把秩序价值看得比什么都高,在皇权倒塌后的价值崩溃时期,儒学的涨潮,实在是一种自然的社会文化心理需求,就像渴了要喝水,饿了要吃饭,溺水的人抓根稻草也不放手一样,无足深责。
中国的士大夫从小受儒学熏陶,是读四书五经长大的,不抓儒学抓什么?把西方文明抬出来?那时候四万万中国人,有几个真正了解西方文明的官员和知识分子?中国有二十五万种古籍,又有几本翻译正确的西方书籍?吴稚晖曾经感叹:“中国要好好的有三万种书译出来,方才像个国家。”罗家伦《一年来我们学生运动底成功失败和将来应取的方针》。《新潮》第2卷第4号,1920年6月。中国连这最起码的要求都做不到,学问凋零至此,这不是一个理想问题,而是一个现实问题。让官僚、学究、方士们去搬弄一些自己也不懂的东西,岂不是强人所难吗?
1914年12月23日,袁世凯亲自主持民国第一次隆重的官式祀孔活动,就是一个恢复帝制启动仪式。他头戴平天冠、身穿四团花十二章大礼服,亲率文武百官到孔庙,俎豆馨香,三跪九叩,向国民传达了一个清楚的信息:搞什么民主、自由、共和、宪政,亦不过“托洋改制”,与其托洋,还不如托古,十部宪法治不了国家,半部《论语》就可以治天下了。中国人搞了两千多年“托古改制”,早已驾轻就熟,天下第一。在这一点上,袁世凯还是很坦率的,不懂就是不懂,不会装懂。
尊孔未必导致复辟帝制,但复辟帝制一定要尊孔。袁世凯提倡尊孔读经,也许没有什么预设的政治阴谋,但民国初年的尊孔读经,没有为天下带来大治,却为袁世凯复辟帝制,大锣大鼓,做了一场热闹的前戏。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一班原来把目光紧盯着政治的青年,仿佛受到了现实的警示,突然把脸转向了文化领域,原来真正的敌人,隐藏在那儿!
本来,辛亥革命是一个加快中国现代化进程的千载良机。但不幸的是,当时从武昌,到南京,到北京,无论在十八星铁血旗下,还是在五色旗下,为中国设计未来路向的那些人,既不是“五月花号”上的清教徒,也不是华盛顿、杰斐逊,或者穆尼埃,而是梁山三十六天罡的洪门会党、哥老会的山堂香水和前清的太子少保、内阁军机大臣们。在一个历史的关键时刻,为中国万世开太平的,是这样一些草莽英雄和专制官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