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新青年》的同人中,曾经有一个共识,就是二十年内只谈文化,不谈政治。这个主张是胡适提出来的,凸现了新文化运动的思想启蒙色彩,而不是一场社会革命运动。胡适希望扮演一个自由知识分子角色,而不要像他的前辈梁启超那样,在知识分子与政客之间,来回摇摆,身份模糊不清。
[胡适说]那时我有一个主张,认为我们要替将来中国奠定非政治的文化基础,自己应有一种禁约:不谈政治,不参加政治,不与现实政治发生关系,专从文学和思想两方面着手,做一个纯粹的思想文化运动。所以我从那个时候起二十年不谈政治,不干政治,这是我自己的禁约。胡适《在台北市报业公会欢迎会上讲演录》。《胡适言论集》(乙编),台湾,华国出版社,1953年版。
胡适的这个主张,后来成了他“反对革命”的一条罪状。虽然谈不谈政治,纯属个人自由,萝卜青菜,各有所爱,但在二分法盛行的年代,不革命就是反革命。
最初新青年同人大家约好不谈政治,可是,后来陈独秀要谈,这也是他的自由。陈独秀说:“本志社员中有多数人向来主张绝对不谈政治,我偶然发点关于政治的议论,他们都不以为然。但我终不肯取消我的意见,所以常常劝慰慈、一涵两先生做关于政治的文章。”渐渐地,李大钊、高一涵他们都开始大谈特谈政治了。陈独秀认为这是不可避免的:“你谈政治也罢,不谈政治也罢,除非逃在深山人迹绝对不到的地方,政治总会寻找你的。”陈独秀《谈政治》。《新青年》第8卷第1号,1920年9月1日。
1917年的俄国十月革命,使这几位北大教授和学生的政治热情,更加高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想谈政治了。
1918年的夏天,发生中国留日学生集体回国事件。这时因为中国留学生反对中日军事协定,在举行示威活动时,遭受日本警察殴辱,三千多人辍学返国,组织救国团。
又一个激动人心的5月来临了。5月20日晚,北大学生在北大西斋饭厅开全体学生大会,留日归国学生代表上台讲述他们的遭遇。大家对政府的卖国虽然义愤填膺,却又无可奈何。
在一片沉闷气氛中,北大学生罗家伦突然推开人群,跳到台上大呼:“这个事体,徒然气愤也没有用处,我们如果是有胆量的,明天便结队到新华门围总统府去,逼冯国璋(总统)取消成约,若是他用军警干涉,我们要抱有流血之决心!”
大家轰然响应,平静的校园,从此不复平静。正如陈独秀所说,政治找上门来了。
5月21日,北京学生二千余人,齐集新华门前,向政府请愿,要求废除此一协定,呼吁开国民大会,抵制日货。出发前,工专学生夏秀峰用刀子割破手指,写下“此条约取消之日,为我辈生还之时”的血书,以激励同学奋勇前进。
蔡元培是不赞成学生们搞政治的,他曾坦言:“我对于学生运动素有一种成见,以为学生在学校里面,应以求学为最大目的,不应有何等政治组织。其有年在二十岁以上、对于政治有特殊兴趣者,可以个人资格,参加政治团体,不必牵涉学校。”他竭力劝止学生请愿,但学生们不听,还是上新华门去了。蔡元培说:“当北大学生出发时,我曾力阻他们,而他们一定要参加,我因此引咎辞职,经慰留而罢。”蔡元培《我在五四运动时的回忆》。《中国学生》第3卷第9期,1936年10月23日。
这是学生运动的启程炮。罗家伦宣称:“这是学生运动的第一次,也是学生反对帝国主义和军阀勾结而有所表示的第一次,这是五四运动的先声……有了这件事做引子,再加上所谓新文化运动和文学革命,五四运动的产生,几乎是事有必至。”罗家伦《蔡元培时代的北京大学与五四运动》。台湾,《传记文学》第54卷第5期,1978年5月。
请愿风波平息之后,政治的空气,却迅速弥漫北大。6月,李大钊、王光祈等人,发起组织少年中国学会(1919年7月1日正式成立),许德珩说:
李大钊同志和王光祈是这个学会的发起人。会员最后发展到一百零八人,主要有下列几种人:一、向往苏联十月革命的一些人;二、因反对日本侵占山东而归国的一小部分留日学生;三、从事爱国运动的国内各学校少数学生。就我记忆所及,如毛泽东、恽代英、邓中夏、杨贤江、高君宇、李达(鹤鸣)、黄日葵、缪伯英、蔡和森、赵世炎、张闻天、沈泽民等同志都参加了这个组织,而且他们当中有好些都是起领导作用的。参加的人还有杨钟健、许德珩、章廷谦(号川岛),以及周炳琳、孟寿椿、周太玄等。后来堕落成为反动的国家主义分子青年党的曾琦、左舜生、李璜、余家菊等也混进了这个组织。还有参加新潮社的新诗人康白情,陕西文人郑伯奇等。这个学会的宗旨是“本科学的精神为社会活动,以创造少年中国”,还有四条信约:一、奋斗;二、实践;三、坚忍;四、俭朴。许德珩《五四运动六十周年》。《文史资料选辑》第61辑,1979年版。
凡是有宗教信仰的人、纳妾的人、做官的人,均不能成为会员。这个学会,名义上是学术团体,实际上是政治团体。一旦成为政治团体,有些人就变成是“混进来”的了。
陈独秀断定非得以阶级斗争为手段,对社会从根本上加以改造,无法彻底解决中国积弊。胡适虽不以为然,但人各有志,也无可奈何。
1918年10月,胡适与陈独秀联名发表一封公开信,指出:“旧文学,旧政治,旧伦理,本是一家眷属,固不得去此而取彼;欲谋改革,乃畏阻力而牵就之,此东方人之思想,此改革数十年而毫无进步之最大原因也。”胡适、陈独秀《论〈新青年〉之主张》。《新青年》第5卷第4号,1918年10月15日。等于承认,文学革命、伦理革命,与政治革命,是没办法分开的。不能单搞文学、伦理,而不搞政治。
11月11日,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美国总统威尔逊曾提出所谓的“十四点原则”,其中包括:杜绝秘密外交,签订公开和约;确保平时和战时海上航行的绝对自由;取消一切经济壁垒,建立贸易平等条件;裁减军备;建立旨在国家不分大小、相互保证政治独立和领土完整的国际联盟等等。一种崭新的国际关系,似乎已破蛹而出;一个充满公义、正义的新世界,似乎已展现它的伟大曙光。许多中国人都由衷欢呼:“威尔逊是个大好人!”傅斯年自豪地说,他可以把威尔逊的“十四条”一字不漏地背诵下来。
自鸦片战争以来,中国人几乎每战必败,这回中国虽然没有派一个兵到欧洲战场,但好歹“站对了队”,成了胜利国,整个中国都兴奋得发狂了。徐世昌总统下令全国放假三天,让大家去狂欢。
北京六万民众在太和殿前聚集,举行了盛大的庆祝游行。在许德珩的记忆之中,“1918年11月到1919年4月,这一期间学生们真是兴奋得要疯狂了。庚子(1900年)义和团运动的时候,对德国屈服赔罪而建立在北京东单牌楼最耻辱的‘克林德碑’也拆除了,改建为‘公理战胜’的牌楼,竖立到中央公园去了(现在的中山公园。解放后改为‘保卫和平’牌楼)。”许德珩《五四运动六十周年》。《文史资料选辑》第61辑,1979年版。
蔡元培和陈独秀、胡适、陶孟和、马寅初、陈启修、丁文江等学者,在天安门前的露天讲堂,一连做了三天演说。蔡氏宣称协约国的胜利,有四大意义,一是黑暗的强权论消灭,光明的互助论发展;二是阴谋派消灭,正义派发展;三是武断主义消灭,平民主义发展;四是黑暗的种族偏见消灭,大同主义发展。他以安那其主义的目光去看待这场战争,因此,他乐观地预言“协约国占了胜利,定要把国际间一切不平等的黑暗主义都消灭了,别用光明主义来代他。”蔡元培《在庆祝协约国胜利大会上的演说词》。《北京大学日刊》1918年11月27日。
李大钊在《新青年》上发表《Bolshevism的胜利》,他认为欧洲战争与我们是无关的,俄国革命的胜利,才是新世界降临的转折点。无政府主义者认为十月革命是安那其主义的胜利,马克思主义者认为是社会主义的胜利,民粹主义者认为是庶民的胜利。
李大钊说:“我们这些和世界变局没有很大关系似的国民,也得强颜取媚:拿人家的欢笑当自己的欢笑;把人家的光荣做自己的光荣。学界举行提灯。政界举行祝典。参战年余未出一兵的将军,也去阅兵,威风凛凛的耀武。”这一切都是过眼云烟,只有庶民的胜利,才是真正伟大的胜利,他大声预言:“试看将来的寰球,必是赤旗的世界!”李大钊《Bolshevism的胜利》。《新青年》第5卷第5号,1918年11月15日。
新文化诸子纷纷发表文章,纪念战争的结束。他们普遍地对未来表现出极大的期望,甚至认为这是法治主义的胜利,独裁主义的失败。他们根据自己的愿望,为这场战争赋予了许多五光十色的意义。自由、民主、科学、民权一类口号,也随着战争的结束,被推到了三万五千尺高空,光照寰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