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代国学大师康有为,终生在古文经学与今文经学中打转,他宣称两千多年来盛行的都是伪孔学,真孔学被湮没了,现在他要拨开云雾览日月,洗去真孔学的尘垢,重现其价值光芒,把人民从暴主、夷狄的酷政下解放出来。他的“托古改制”,比张之洞的“中体西用”,又略进了一步,开始尝试把西学的某些“体”,加以包装,移植到中学的“体”内。他要启蒙中国人,所以要引入西学;他要救亡中国,所以要创立孔教,奉孔子为教主。如果他不是有心用孔教包装西学,那他一定是用西学包装孔教。
康有为赞美孔子说:“夫大地教主未有不托神道以令人尊信者,时地为之,若不假神道而能为教主者,惟有孔子,真文明世之教主,大地所无也。”康有为《请尊孔圣为国教立教部教会以孔子纪年而废淫祀折》。《戊戌变法》(二),上海人民出版社、上海书店出版社,2000年版。似乎孔子做教主,已是既成事实,其实,又要不托神道,又要成为宗教,这本身已经构成一个难以解套的悖论。康有为呼吁皇帝尊孔教为国教,以教主纪年(1895年即“孔子卒后二千三百七十四年”),朝廷设立教部,地方设立教会。
康有为把“保教”与“保国”,甚至“保种”相提并论,与其说是一种政治技巧,不如说显示出他已经意识到启蒙与救亡的矛盾,而且在做着调和的努力。他似乎预见到,未来的中国,传统文化会遭到空前的冲击,到那一天,儒学独尊的地位,也将面临瓦解,因此,他要未雨绸缪,及早为儒学安排后路。
康有为在万木草堂里绞尽脑汁,朝思暮想,想出了“宗教”这个主意。其实这也不是他的首创,想创建孔教的人,代不乏人。既然佛学可以变成佛教,为什么孔儒不能成教呢?欧洲启蒙运动,最初也是来势汹汹,挑战上帝的权威,但最后西方的教会制度与政治制度,不也是相安无事吗?
这给了康有为一剂强心针:把儒学升格为宗教,儒学的体制化地位,就可以另一种形式延续下去,岂不皆大欢喜?于是,他致力于创立孔教,一方面,为眼下的政治改革,寻找合法化资源;另一方面,也为儒学在未来“西风压倒东风”的大势下,营造一个永久的安身之所。
这时,另一位大名鼎鼎的人物出场了,他就是余杭名士章太炎,名炳麟,生于1869年。古文造诣极高,对古代典籍的考订疏证,系统而缜密,在小学、音韵、训诂、佛学方面的研究,天下无人可与争锋。若坐而论道,康有为不是他的对手。
章太炎也是维新人士,给《时务报》撰稿,名气与梁启超不相伯仲。谭嗣同曾夸梁启超是贾谊,章太炎是司马相如。不过,章太炎的文章,用典多而冷僻,用词古奥难解,一般人不容易明白,和梁启超的“时务体”,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章太炎对康有为倡言建立孔教,不以为然,写了些批评文章,被康门弟子围攻,打得他鼻青脸肿,章太炎一怒之下,到上海自立门户。他把孔子定位为一个勤奋尽职的历史学家、教育家,而不是教主和圣人。六经皆史,研究经学只是为了研究古代历史,而不是为了所谓“通经致用”。
康、章二人,学问上“辄如冰炭”,政治上却引为同志,互相呼应。在这一代知识分子的推动下,“维新”成了19世纪中国的一出压轴大戏。1895年秋天,康、梁等人组织强学会,创办《中外纪闻》,大吹大擂,打响了戊戌变法的头炮。“变”,终于汇成不可阻挡的潮流。
由甲午战争、《马关条约》而引起公车上书,公车上书为戊戌变法做好了铺垫,戊戌变法则成为清末政治改革运动的先声,而辛亥革命也随之而起。
这一清晰的脉络显示,近代中国的思想运动、文化运动、社会革命运动,都是从1895年5月那次雷声大雨点小的公车救亡运动开始的。
1898年6月11日,光绪皇帝颁布“定国是诏”,正式宣布变法。诏书把兴办京师大学堂,列为头等大事,以期人才辈出,共济时艰。7月3日,光绪批准了由梁启超代为起草的《奏拟京师大学堂章程》,这是中国近代高等教育最早的学制纲要。
章程规定,大学堂的办学方针是“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中西并用,观其会通”。并规定“各省学堂皆归大学堂管辖”。不仅成为全国最高学府,且俨然成了全国最高教育行政机构。康有为期望它成为隆观听而育人才的现代辟雍,殊不料,数年之后,这棵大树却培育出了“打倒孔家店”的一代。这也是康有为始料所不及的。
在提倡尊孔读经的同时,“外国文一字不懂”的康有为,抛出了一系列极具震撼性的政治、经济、文教改革方案,包括提倡私人办实业,奖励新发明、新创造,修筑铁路,开采矿产,改革财政,编制国家预算;废除八股,开办学堂,提倡西学,派人出国留学、游历;允准创立报馆、学会;设立议会,实行君主立宪,允许大小臣民上书言事等等。
梁启超认为,中国落后的病根,在于思想守旧;而思想守旧的病根,在于科举。他说:“科举制度,有一千多年的历史,真算得深根固蒂,他那最大的毛病,在把全国读书人的心理都变成虚伪的因袭的笼统的,把学问思想发展的源泉都堵住了。”梁启超《五十年中国进化概论》。《梁任公近著》(下),文海出版社有限公司,1923年版。因此,要救中国,首先必须扑灭科举制度。
如果维新派循序渐进,先废科举,后办学堂,取得突破,渐次推广各项改革,未尝不能取得成果,但他们急于求成,希望毕其功于一役,不顾客观条件的许可,全凭血气之勇,采用“挟天子以令诸侯”这种最古老的权谋之术,甚至以宫廷政变来推行新政,其结果如何,不待智者而后知。
在弟子们的眼中,康有为乃当今素王,“六经皆我注脚,群山皆其仆从”,不过,翁同龢却嘲笑他是“说经家一野狐也”;章太炎骂他自居教皇是“想入非非”;孙文的革命党讥笑他是“五级退化”,从教主退化为共和,再退化为立宪,再退化为变法,再退化为勤皇保皇;而正统的儒学原教旨主义者,亦容不得他在儒学中掺入西方的私货,大名士叶德辉一眼识穿了康有为的动机,他说:“康有为隐以改复原教之路德自命,欲删定六经,而先作《伪经考》,欲搅乱朝政,而又作《改制考》。其貌则孔也,其心则夷也。”叶德辉《叶吏部与刘先端黄郁文两生书》。《翼教丛编》,上海书店出版社,2002年版。给康有为扣了一顶黄皮白心的帽子。
康有为主张教主纪年,不再使用大清统号,什么同治几年、光绪几年,统统作废,更令朝野一片哗然,重定正朔,自古乃帝王专利,所谓“惟王者然后改元立号”,康有为竟敢僭越,等同谋反。强学会所创办的《强学报》,以“孔子卒后若干年”为纪年,招来非议如潮,原本同情维新的张之洞,也吓出一身冷汗,赶紧与维新派划清界线,指出“孔子卒后一条”,未经商议,擅自发布,下令查封强学会,《强学报》也随之停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