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由钱玄同与陈独秀做开场白。陈独秀说,对将来是用世界语,还是拼音,或法文取代汉文,无可无不可,只要能取代汉文就行。从步骤上说,可以“先废汉文(文言文),且存汉语(白话文),而改用罗马字母(拼音)书之”。
但钱玄同不赞成以法文代替世界语,他坚信各国牺牲自己的国语,推行世界语,乃世界大同的标志。既然如此,何不一步到位,直接采用“文法简赅,发音整齐,语根精良”的世界语?尽管他自承“于外国文,只略略认得几个日本假名,至于用ABCD组合的文字,简直没有学过”,钱玄同《区声白、陶履恭信跋》。《新青年》第5卷第2号,1918年8月15日。但这并不妨碍他把“ABCD”视作中国文化的救星。他认为当前的上上之策,就是在中国的学校里,立即以世界语取代英语教学。陈独秀被他说服了,并且想象“吾国教育界果能一致行此新理想,当使欧美人震惊失措”。陈独秀《复钱玄同》。《新青年》第3卷第4号,1917年6月1日。不过,为什么中国人推行世界语,欧美人就会“震惊失措”,陈独秀倒没有说明。
两人在《新青年》上一唱一和,原指望新文化阵营一呼百应,造成声势,掀起一轮文字革命的高潮,讵料最先起来唱反调的,竟是《新青年》同人陶孟和。
陶孟和,原名履恭,祖籍浙江绍兴,1887年11月5日生于天津。曾在英国伦敦大学经济政治学院攻读社会学和经济学,1913年获经济学博士学位。1914年进入北大,执教社会学。他是《新青年》的编辑之一。编辑部里只有他与胡适是留学英美的,两人的观点,往往比较接近。从1917年至1920年,陶孟和在《新青年》上发表了十余篇文章,其中便包括他对世界语的质疑文章。
他指出钱玄同把世界大同与世界语等同起来,从根本上已经错了。“世界主义是一事,而世界语又是一事,二者未必为同问题。”世界大同只是利益上的相同,而不是民族特性(包括语言)的消灭。他尖锐指出,以世界语取代汉语的主张,实际上是一种语言的专制,与罢黜百家的文化专制,同出一辙。陶孟和《致陈独秀》。《新青年》第3卷第6号,1917年8月1日。
以思想专制反对专制思想,始终是新青年们一个无法解决的悖论。
陶氏的文章,招来北大世界语的师生以及各地安那其的反驳。双方情绪愈来愈激动,免不了都闹起闲气来了。鲁迅认为世界语能不能独尊,那是以后的事情;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现在没必要讨论。新青年阵营分成了两大派,陈独秀、鲁迅、周作人和安那其主义者为一派,胡适、陶孟和、朱我农、任叔永等人为一派。双方的笔墨官司,从北大一直打到太平洋彼岸。
陶孟和在他负责编辑的《新青年》四卷四号上,组织了一组“论世界语”的通信,他嘲笑世界语是“垂死的假言语”,鼓吹世界语是“卖药者未有不夸赞其药之灵验者”,并斩钉截铁地断言:“绝对的不信世界语可以通用。不信世界语与世界统一有因果关系。不信世界语为人类之语言。”陶孟和《答孙国璋》。《新青年》第4卷第4号,1918年4月15日。
胡适主张改革文字,宜循序作阶段式前进。他说:“独秀先生主张‘先废汉文,且存汉语,而改用罗马字母书之’的办法,我极赞成。凡事有个进行次序。我以为中国将来应该有拼音的文字。但是文言中单音太多,决不能变成拼音文字。所以必须先用白话文字来代文言的文字;然后把白话的文字变成拼音的文字。至于将来中国的拼音字母是否即用罗马字母,这另是一个问题,我是言语学的门外汉,不配说话了。”钱玄同、陈独秀、胡适《中国今后之文字问题》。《新青年》第4卷第4号,1918年4月15日。
他一方面赞成“先废汉文,且存汉语”,一方面又说自己“不懂语言学,不配说话”,曲曲折折,其实是想强调“凡事要循序渐进”的观点:
中国文字问题,我本不配开口,但我仔细想来,总觉得这件事不是简单的事,须有十二分的耐性,十二分的细心,方才可望稍稍找得出一个头绪来。若此时想“抄近路”,无论那条“近路”是世界语,还是英文,不但断断办不到,还恐怕挑起许多无谓之纷争,反把这问题的真相弄糊涂了。胡适《致钱玄同》。《中国现代文艺资料丛刊》第5辑,1980年。
胡适批评钱玄同“抄近路”,明眼人一看即明。为胡适撰写年谱的胡颂平记述,胡适对世界语问题,“始终守中立态度。到了(1918年)8月7日,才劝那几位文战团体中的人,可以宣告‘讨论终止’了。钱玄同在附言里说,‘适之先生对Esperanto也是不赞成的,所以不愿大家争辩此事。’”胡颂平《胡适之先生年谱长编》。台湾,联经出版事业有限公司,1984年版。
但火头已经点着了,一时间还不易熄灭。远在美国的任叔永致函胡适,把钱玄同大大挖苦了一番:“我想钱先生要废汉文的意思,不是仅为汉文不好,是因汉文所载的东西不好,所以要把他拉杂摧烧了,廓而清之。我想这却不是根本的办法。吾国的历史,文字,思想,无论如何昏乱,总是这一种不长进的民族造成功了留下来的。此种昏乱种子,不但存在文字历史上,且存在现在及将来子孙的心脑中。所以我敢大胆宣言,若要中国好,除非把中国人种先行灭绝!可惜主张废汉文汉语的,虽然走于极端,尚是未达一间呢!”
任氏进而又补上一句说:“一面讲改良文学,一面讲废灭汉文,是否自相矛盾?既要废灭不用,又用力去改良不用的物件。我们四川有句俗话说,‘你要没有事做,不如洗煤炭去罢’。”任叔永《致胡适》。《新青年》第5卷第2号,1918年8月15日。
在日本的朱我农(即后来的交通大学校长)也加入了论战。他对推行世界语,较陶孟和反对得更为激烈、彻底。陶氏说世界语是“垂死的假言语”,朱氏则直斥其为“已死的私造文字”。他断然表示,世界语没有口头语言作为根基,所以是不能进化的死文字;靠几个人私造一种文字来取代日常语言是白日做梦。
[朱我农致函胡适说]陈钱两先生称为“人类之语言”的语言,究竟是世上能有的,还是不能有的么?这个问题,现在尚不能解决;因为这是将来的语言,不能据现在几个人的理想测度得准的。但是据现在的事实看起来,这语言是现在没有的,所以两先生所说的“人类之语言”,只能算作一个虚拟的名称,不是实有的事物。
人类有没有世界大同那一天,本来就是一个假设;说世界大同之日人类就一定会独尊世界语,更是假设中的假设了,与假设世界大同之日人们穿什么衣服一样无稽。“能否实行,和以后实行时的秩序是否如此,还得实地研究,光这几句空话是不可靠的。”朱我农《致胡适》。《新青年》第5卷第4号,1918年10月15日。朱我农从逻辑上否定世界语的必然性。胡适在复信中承认:“我对于世界语和Esperanto两个问题,虽然不曾加入《新青年》里的讨论,但我心里是很赞成陶孟和先生的议论的。”胡适《跋朱我农来信》。《新青年》第5卷第4号,1918年10月15日。
胡适希望争论告一段落。钱玄同也同意休战,这种左手与右手打架的事,实在和洗煤炭一样没劲,他声称今后只和赞成者讨论,“若如陶孟和和朱我农两君及老兄(胡适)之根本推翻Esperanto者,甚或不承认将来人类应有公用的语言文字者,则不复置辩。”钱玄同《致胡适》。《新青年》第5卷第4号,1918年10月15日。在钱氏看来,胡适并不是什么中立者,而是主张根本推翻Esperanto的人。这在他们之间,埋下了一根刺。
钱玄同的废除汉文主张,引起各方责难,最尖锐的批评,来自新青年阵营,这很令人泄气。陈独秀形容当时社会上,“大惊小怪,八面非难,那旧人物是不用说了,就是咶咶叫的青年学生,也把《新青年》看作一种邪说,怪物,离经叛道的异端,非圣无法的叛逆。”“他们所非难本志的,无非是破坏孔教,破坏礼法,破坏国粹,破坏贞节,破坏旧伦理(忠、孝、节),破坏旧艺术(中国戏),破坏旧宗教(鬼神),破坏旧文学,破坏旧政治(特权人治),这几条罪案。”
1919年元旦刚过,陈独秀就以《本志罪案之答辩书》一文,正式打出民主与科学这两面旗,他宣称:“本志同人本来无罪,只因为拥护那德莫克拉西(Democracy)和赛因斯(Science)两位先生,才犯了这几条滔天的大罪,要拥护那德先生,便不得不反对孔教、礼法、贞节、旧伦理、旧政治;要拥护那赛先生,便不得不反对旧艺术、旧宗教;要拥护德先生又要拥护赛先生,便不得不反对国粹和旧文学。大家平心细想,本志除了拥护德、赛两先生之外,还有别项罪案没有呢?若是没有,请你们不用专门非难本志,要有气力有胆量来反对德、赛两先生,才算是好汉,才算是根本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