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里见八犬士
午夜，万籁俱寂，旅店的里屋仍然亮着微弱的灯光。
待洗去面部的油污，换上一身干净的和服回到里屋，我看到犬田父女如同接见贵宾一样，双双跪坐在榻榻米上等候着。
我被这隆重的气氛弄得有些紧张，拘谨地欠了欠身，在他们对面坐下。
从文五兵卫和沼兰此时意外的表情之中，我可以猜测到他们一定是为我梳洗后的容颜惊讶了。
“二公子大人……”
眼看二人就要向我行跪拜之礼，我慌忙前倾身体阻止道：“我已经不是二公子的身份了。如今的我只不过是一个流浪者而已，大叔和沼兰姑娘叫我亲兵卫就行。”
“哦，亲兵卫公子。”文五兵卫换汤不换药，略显迟疑地问道，“公子知道托付我带口信的这个人是谁吗？”
“那个，右颊有着青色牡丹印记的高个男子。”想都不用想，这御所之外除了他，还有谁会认识我呢。
沼兰笑道：“亲兵卫公子和现八兄的想法如出一辙，一个留下口信，一个就寻了过来，真是心灵相通的兄弟呢。”
听到“现八”二字，心中那最后的一丝怀疑也终于解除，“他果然到过这里！真的是现八？”
我还是有些不敢相信，唯恐这得来如此容易的惊喜只是一场虚无的梦幻，“他怎么知道我一定会来行德呢？居然还留下了口信？”
“现八兄也只是怀着试一试的心态，并不肯定公子一定会来。谁知事情就这么巧！”沼兰解释说。
“现八让我告知公子，信乃和我家儿子小文吾也是拥有牡丹花印记和水晶念珠之人。如今，他们一行随同信乃去武藏国，寻找另一位拥有印记和念珠的兄弟去了。请公子务必在行德等候他归来。”文五兵卫缓缓说完这段话时，我整个人已经呆住了。
只是几天的时间而已，事情居然发展到了让我目不暇接、无法想象的地步。信乃果然是同伴！这是我曾经隐约预料到的事情，也就罢了。现在连店主大叔的儿子也是！而且，这三人正在寻找第四人的途中？！老天！真的是命运的安排吗？
这一浪接一浪的惊喜，让我不由得兴奋异常。
“大叔，你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吗？”我急切地追问，“为什么拥有珠子的人都聚到一块儿了？”
“这话说来可长，而且也不是我文五兵卫能够说清的。”他摇了摇头，“那晚他们与大法师谈话之时，我和沼兰正在警惕着屋子外的追兵，没怎么听到。”
沼兰也一脸歉意，无奈地笑了笑。
我略略沉思了一会儿，抬头，卷起袖子，露出青花左手背，置于昏暗的灯光之下，恳求道：“大叔，沼兰姑娘，这件事对于我来说相当重要，请二位务必将所知道的一切告诉我！”
二人看清手背上那朵牡丹花之后，不禁连连惊叹。
“想不到亲兵卫公子也是八犬士之一！”沼兰脱口而出。
“八犬士？什么是八犬士？”我激动地寻根问底。
“亲兵卫公子，”文五兵卫下定决心般地长吁一口气，语气变得异常严肃，“这话应该由一直寻找八犬士的、大法师来说更为合适，可惜法师已离开行德，我就尽力将我所知道的点滴告诉公子吧。”
于是，他便断断续续地开始述说起几天前发生的事情。我坐直了身子，充满期待地聆听着……
那天下午，现八与信乃在芳流阁顶决斗，不料跌落至利根川，正巧落进河边停靠的一只捕鱼船内，船身激烈晃动了几下，便挣脱缆绳顺水东流而下，一直漂至行德海湾。那时，河边店主的儿子小文吾正在捕鱼，他立刻发现了即将沉没的小船，于是跳入河中救出被河浪冲激得筋疲力尽昏迷不醒的现八与信乃。待他将落水二人拖上岸边，无意发现二人竟有着与自己同样的牡丹印记。一个在右颊，一个在左臂，而他的却是在右腿外侧。
当晚，现八与信乃苏醒之后，小文吾兴致勃勃地与他们交谈，得知原来三人不仅有着相同的印记，也有着相似的水晶宝珠……
听到这里，我激动得咽了咽口水，身体微微颤抖起来。
天！一切居然这么巧合，这不是命运的安排是什么？
正当三人聊得起劲儿，投宿于古那屋的游僧、大法师出现在他们面前。大法师感叹说，自己已经寻找他们很久了。原来，那牡丹印记是安房国里见家的家纹，那水晶珠子是里见公主伏姬生前佩带过的念珠，而他们三人则是伏姬用生命换来的犬士……
“请、请等一下……”
犬士？安房国里见家？伏姬？一下子冒出这么多陌生的词语，我听得有些晕头晕脑了。
“什么是犬士？什么是里见家？伏姬又是谁？”我一口气连珠炮似的提问。
“法师似乎述说了一个很久远很凄凉的故事。”文五兵卫苦笑，“详细内容我没听清，只记得他边说边流下了眼泪。安房国我是知道的，它是关东南端一个贫穷的小国，伏姬生前是那个国家的公主。大概是为了保护里见家，她牺牲了自己的生命。就在她断气那一刻，孕育着清圣灵魂的水晶珠子飞升至空中，四射开去，散布在关东大地上，而几十年后的今天，他们化身为了八位犬士。据说，一旦八犬士聚齐，就能解救遭受诅咒的安房国，使其恢复和平与繁荣。”
原来是这么回事！梦境、念珠和牡丹印记，支离的碎片似乎都在此刻紧紧扣合上了。这么说，梦中一直引导着我的那个仙女就是那悲剧的公主伏姬了！而我和现八，还有信乃、店主儿子，都是伏姬用生命作为交换的犬士！
解救里见家，解救安房国！难道，这个就是梦境的源头？这就是我借尸还魂的使命？这就是我等待已久的真相吗？
一时间，还是觉得有些难以置信。
“可是，为什么是‘犬’士？”而不是“猫”士或“狐”士？”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文五兵卫迷惑地摇头。
“嗯……”我思索着。话说，现八、信乃，还有店主儿子的姓名中还真是都有一个“犬”字！犬饲现八、犬冢信乃，和犬田小文吾。那我呢？我叫犬什么来着？我又要郁闷了……
估计我的真实姓名之中，也有一个“犬”字吧。待恢复记忆之时，就真相大白了。我只能这样自我安慰，“那后来呢？”
“后来三人答应了法师的请求，一同前往安房国。但是信乃提议，在去安房国之前，先回武藏国，因为在他的家乡大冢村，还有一位拥有同样印记和宝珠的结拜兄弟，也就是第四个犬士。”
“第四个？”已经有四个犬士了！加上我，就是五个！
“他们都去了武藏国。”惊喜之余，也有些许失落。我心中暗暗发问：现八，你似乎忘记了一件事。我们的约定呢？你的承诺呢？虽然我是不想让你再次冒险没错，可是你至少应该记得自己所说过的话……
“没有。去武藏之前，先去了一趟古河。”
“啊？”心中一丝悸动，我以为自己听错了，“古河？”
“嗯。”
“当然是为了公子你了。”沼兰笑得很甜美，“现八兄说，他曾和御所里的二公子约定过，一旦逃过狱刑，就要带他离开古河的。”
感觉心中涌起了一丝暖意，嘴角的笑容也漾开了去。先前隐约的不快心情也随之消散了。
内心里反而还有些内疚。现八，你果然是个守信的人！对不起，错怪你了！
“他还说，那个二公子是个任性古怪的麻烦鬼，保不准会做出什么异于常人的举动。若是不赶紧回御所将他带出来，可能又要惹事了……”
我脸上的笑容立刻僵住，嘴角抽搐了两下。
沼兰没有注意到我骤变的表情，只顾继续说道：“结果，当他们避开追兵和搜捕官员，绕道抵达古河之后，发现街头巷尾到处贴满了寻找失踪二公子的悬赏布告，河边和集镇上已经谈论得沸沸扬扬了。于是现八兄猜想，一定是公子不计后果自己偷逃出来了，因此沿着川利根返回行德，仍然没有遇到公子，无奈之余只得留下口信，今天一早便去了武藏国。”
天！我真是欲哭无泪。一直沿河东进的我居然会和现八错过！本想辩解被人扣上“麻烦鬼”的帽子实属无辜，这会儿却让三人白跑了一个来回，怕是想要翻身也难了。
不过无论怎样，我的目的也算达到了，现八没有自投罗网地潜入御所。算了，平安无事就好。而我，我就委屈委屈吧。
店主父女的这番话还真让我获取了不少重要信息。虽然关于里见家的劫难和伏姬的悲剧原由仍不太清楚，但我总算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去安房国，去帮助里见家摆脱诅咒的束缚，大概只有这样做了，才能了却伏姬的心愿，为那个长久以来的梦境划上句话。而我的记忆，说不定也能恢复呢。
“大叔，沼兰姑娘，谢谢你们告诉了我这么多。”我感激地说，“时候不早了，请二位歇息吧。”
文五兵卫满脸亲切笑容地说道：“公子太客气了。你和我家儿子小文吾同为八犬士，也是上天安排的有缘之人。公子就当是自家人一样，暂且住在小店等待现八他们回来吧。”
“谢谢大叔！”
我越发感激地向他欠身道谢。不过，我并不打算继续停留在此，我决定要去武藏国。事后回想，虽然接下来的一路上收获不小，但是当时的这个决定却只是一时冲动而已，就如现八所说，我确实是任性得很呢。
不过，我也列出了三条“非去不可”的原因——
第一，继续留在古那屋有可能会为犬田父女带来麻烦，毕竟我还是个被悬赏搜寻的人。况且行德距离古河这么近，万一等不到现八就被押回御所，岂不悔青肠子。
第二，“麻烦鬼”这名儿我不喜欢，我可不想造成更多麻烦了。直接去武藏国与他们汇合，也让那位捕头大人好好瞧瞧，我亲兵卫不依靠别人的保护，也可以自己照顾自己。
第三，其实这一点才是最重要的，我迫不及待想见到现八等人。
第二天正午时分，我收拾好行装，向犬田父女辞行。
“亲兵卫公子，真的要去武藏国吗？现八兄临走时嘱咐过沼兰，说若是见到公子你，一定要劝你留在行德等他回来的。”
沼兰面露难色喃喃说着，看上去就像一个害怕被人责怪的小孩子。我脑海之中立刻浮现出现八那冷若冰霜的脸孔。这青疤男，难不成像对待我那样，又用恐怖眼神威胁过人家？
“沼兰姑娘的好意我心领了。”我安慰她，“你也不用担心，去武藏国是我自己的决定，没人会责怪你的。”
“沼兰，公子既然决心已定，我们也不再阴拦了。”文五兵卫劝道。
“可是，万一再次和现八兄他们错过怎么办？”沼兰满眼担忧的神色。
“那样的话，我就直接去安房国。”我答得干脆利索，转向文五兵卫，“大叔，如果现八再次返回行德，请帮我转告一声，我会去安房国等他。”
“好的，公子。”
“谢谢大叔，亲兵卫告辞。”
“公子慢走。”
我向文五兵卫欠身行礼，正要离去，不想沼兰竟拽住了我的衣袖。
“公子，我送你一程吧。”
“嗯？”我疑惑地看向她，而她正垂着眼，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似乎正在为什么事情苦恼着。
“好吧！”我冲她微微一笑。
沼兰眼中立刻恢复了神采，她欣然地帮我拎起包袱轻快地向前迈去，“走吧！”
“嗯。”
哼哼，此女肯定是在打什么主意吧！不过绝对不会是在打我的主意，这一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
抬眼看去，正午的阳光明媚耀眼，正是赶路的好时间。我跟随着沼兰跨过入江桥，顺着逐渐崎岖的道路北上而去。
一路上，沼兰时不时地提醒着我一些琐碎的注意事项：“公子到了大冢村，记得找一个名叫‘犬川庄助’的人。信乃说，庄助就是他要找的结拜兄弟。”
“哦！”犬川庄助，果然名字中也有一个“犬”字。
“还有……”走在前面的沼兰突然停了下来，回过头看向我，“公子若是能顺利遇上现八兄，一定要说服大伙一同回行德告知沼兰一声，也好让沼兰放心。可千万别就这么直接去安房国啊！”
“啊——”我突然明白过来，轻笑道，“沼兰姑娘是想念兄长了吧，兄妹感情可真好。”
“我才不会想那个大笨熊呢！”她极力否认。
“大笨熊？”居然就这么称呼自己的哥哥？!
沼兰理所当然地扬扬眉，“他啊，笨头笨脑，蛮有一身熊的力气而已，不是大笨熊是什么？”
“哦，小文吾是个大力士啊！”我倍感新鲜。
“可不是，人群之中一眼望去，最高最笨的庞然大物就是他了。不过，这样正好也方便了公子你寻找。”
“的确是啊。”脑海之中立刻勾勒出一个虎背熊腰的彪形大汉形象。我想，若是和他站在一起，我肯定相当吃亏的。
“说好了哦！公子、现八兄，还有大家都要回来一趟。”沼兰眨了眨清灵的大眼睛，那眼中隐约藏着异样的光彩。
“嗯——”
若不是沼兰一再提醒，我也不会意识到吧。倘若在武藏国就遇见了现八，那么就没有必要返回行德了，毕竟他们已答应、大法师，必须尽快前往安房国。可是沼兰却这么希望我们能够回去……我几乎猜出几分她的想法，故意坏笑了一下。
“沼兰姑娘，你心里到底惦记着谁呢？现八还是信乃？”
沼兰俏脸微红，“没有啊！我只是希望大家回来报个平安，免得父亲担心罢了。”
这么明显的借口，我怎么会听不出来。一时间，胸中涌起一阵难以喻言的奇怪感觉。现八兄，现八兄……从一开始我就刻意忽略沼兰这亲昵的称呼，但此时此刻，我还能否定心中的怀疑吗？沼兰姑娘八成是看上那个冷面青疤男了！这样的可能性并不是没有。现八虽然性格冷漠、寡言少语，但毕竟是个英俊潇洒的型男，古河一带不缺仰慕者，估计主动贴上来的女人也不在少数吧。哼哼，居然比绝世美少年犬冢信乃更吃香，上天真是老眼昏花了！
想到这里，我竟有些莫名地生气，闷头闷脑冒出一句：“沼兰姑娘，担心的人不是大叔，而是你吧。听得出来哦，同样是初次见面，而你却唯独对现八称呼得最为亲近，真是差别待遇，让人不起疑心都难啊！”
这话一说完，我便后悔了。这酸溜溜的语气！难不成我是在吃这个女孩子的干醋了？
沼兰也万万没想到我的嘴里会蹦出这么句白痴的话，她愣了几秒，随即红霞飞上了双颊直至耳根，低下头支支吾吾解释：“因，因为都是大笨熊的结拜兄弟嘛，且现八兄与兄长年龄相仿……”她说着便没了声音，沉默许久，终于抬头坦然道：“啊啊，我就招了吧！公子说的没错，现八兄这么出色的人确实让沼兰仰慕不已呢！现八兄一离开，沼兰这才体会到什么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公子一定要帮助沼兰，劝劝他们……”
“呃——”真是彻底无语了！我打量着身旁粉颊星眸的美人，钦佩她的大胆与直白，同时，自身也感觉备受挫折无比沮丧。
“所以，一定要回来哦……”
“哦。”我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儿，勉强挤出一个僵硬笑容，点了点头。
“亲兵卫公子，沼兰就送到这里了。路上可能还会遇到追兵，你要小心点哦。”
“嗯。谢谢你！再见！”
“再见，公子。”
她，一路送我，就是为了让我捎个口信给现八，劝他们早日回归？！我无奈地撇了撇嘴。
告别沼兰，我尽力忽略此时纷乱不堪的心绪，独自顺着山路朝武藏国的方向行进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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