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云从省城回明月峡的那天下午,周洁明把他叫到财务科讲了两件事情:一是老头子在清问徐峰跑矸石砖厂项目的花费,可能会修理他,要他有所准备,忍着点;二是地区财政局的人在半开玩笑半当真地要她请客,原因是省上又批了一百多万元的项目资金。
凌云心情烦闷,情绪低落:“要你请,你就请吧。”
周洁明笑:“你老板要表态嘛,财神爷得罪不得哟!”
凌云苦笑:“这次去省上,该请的神请了,该敬的神敬了,一点运力没搞到……”
周洁明问:“那咋办呢?”
凌云摆头:“无计可施……”
晚上,凌云洗了澡,刚回寝室,杨建业脚跟脚就进来了。凌云叫杨建业先坐,自己进卧室穿外衣。晚上的山风沁骨了。
杨建业坐在沙发上,先讲了安全生产上的事,又谈调整中层干部和充实安监人员的建议。最后说:“班队长培训马上开班,你安排和平讲一堂技术课吧?”他想以此把话题引到销售上。
凌云对杨建业雷厉风行的作风很满意,说:“这段时间,和平脱不开身。他的主要精力在销售上,跑铁路计划难度大,和平都不想管销售了。”想到销售,他的头就大了。
杨建业本来就是来探虚实的,听了这话心里窃喜。秦和平不想管供销,他不想管安全生产,正好交换。当几年区长,几起未遂事故把他吓怕了。徐峰要他管销售,给他说得有板有眼,他相信徐峰是有能耐的人。他接住凌云的话头说:“和平不管销售,恐怕有他的想法。他是副书记,副矿长…… ”他故意说半句,留半句。
凌云说:“销售最难,他不抓,谁抓?你愿意去抓吗?要说,他管内部最合适。”
杨建业顺水推舟:“销售确实难,现在社会复杂,不然,领导不会在大会上讲什么:用八千赚一万。”
笑笑,又说“你大方点嘛,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嘛。”
凌云苦笑:“现在,烧香都找不着庙门。”
杨建业说:“这要看你敢不敢花钱,徐峰为啥能把别人的项目争夺回来?最终还是钱起的作用嘛。千里做官,为吃为穿。这年头,像你这样一心为公的人少…… ”
凌云说:“我们是国营企业,不敢乱来。回来的路上,遇上了肖瑞莲,她说挣的钱要送一半出去,我们咋敢这样干?我们不在一条起跑线上啊! 眼睁睁的看着人家挣钱……”
杨建业笑:“凌矿长,你不是要我们解放思想、更新观念吗?乡镇企业、个体户敢挣的钱,我们国营企业为什么不敢去挣了?不是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吗?你不走这步,企业就困死了,一年几百万的利润哪!”
凌云站起身,走到窗前站了很久,喟然:“地方国营企业在这种环境中煎熬、挣扎,最终会被挤垮…… ”回头问,“建业,你有什么办法吗?”
杨建业说:“我的办法还是拿钱请鬼推磨,就看你有没有胆量。现在,个体老板、乡镇企业搞得红红火火的,靠什么?靠灵活的手段,靠钱。有钱,女人裤子都敢脱的年代,我们板着一副国营企业的面孔装正人君子,非被挤垮不可。我们为国家挣钱不敢挣,人家为私人挣钱敢挣,这不是搞颠倒了吗?”
凌云问:“你怎么去搞?国家计划的大门关得死死的。”
杨建业底气十足:“狗屁计划,有钱能请鬼推磨!人死了,在阴间还得给小鬼送钱求让路呢,人间的事更水。我一个挖煤的,没别的本事,打洞行,大门关死了,打洞进去!”
凌云笑:当初,自己的热情比杨建业还高,信心更足。结果,一无所获。说:“这比打洞复杂。”
杨建业似乎来了情绪:“再凶恶的狗,只要舍得两块肉,它都会朝你摇尾巴。什么是计划,有钱就是计划,有钱啥都有!凌矿长,我们再不想办法挤进去,今后就没有机会了。现在是谁敢大把地送钱,谁就能大把地挣钱。钱挣钱就不难。”
凌云看着沙发上的杨建业,沉思良久,问:“你起用徐峰?”
杨建业说:“他的确很有关系,是个人才。”
“他说要多少钱?什么效果?”
“他说要二十万元、搞回几万吨、十来万吨运力,能挣回一、二百万呢!”
“二十万?!” 凌云闻声一震,感到数字太大了。
又说:“二十万元,差不多是几千人一个月的工资啊…… ”
杨建业说:“今年拿下计划,明年就好办了嘛。二十万换几百万、上千万,为今后垫定了基础,这账算得过啊……”
凌云愁着脸问:“他准备去找谁?为啥要这么多钱?”
杨建业不想透底,虚虚实实地说:“人托人,己托己的事,他这人关系广。中国人,竹节亲,不连枝叶连着根,有钱就有关系……”
凌云望着窗外夜空,沉思良久,有点动心,说:“可以考虑走这条路,但是,数额太大了。”
杨建业说:“凌矿长,要讲关系,你在地区和省上关系广吧?可是,这年头,公事私办,私事巧办,我求人时当儿子,人求我时当老子,大家都在向钱看,哪有鸡抱鸭子帮干忙的事?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嘛。”
凌云回过头,又思考良久:“能不能少一点?…… 明天,我找老徐谈谈。”
杨建业说:“我给他谈过了,他说要拜的佛多。 你找他谈价,他会不会多心?”
凌云点点头,表示认同杨建业的观点。
杨建业走后,凌云在窗户前静站了很久,内心的痛苦和焦虑使他的思绪异常繁乱。他从几千年沙泥俱下的传统文化想到这场以经济效为中心的改革,从企业的困局想到企业的出路,从社会的乱象想到人性深处的功利,从共产党员的社会责任想到一个矿长的岗位责任,从明月峡煤矿面临的经营风险想到自己面临的人生风险。
这是他进山几个月来,最痛苦、最焦虑的一夜。他清楚公款送礼对社会、对自己的严重后果,痛恨社会上的不正之风;痛恨把公权化为谋私的特权的人,痛恨官场上的腐败,痛恨投机取巧见利贱义的奸商,他曾发誓向社会丑恶现象宣战。可是,明月峡的出山之路在哪里啊?他从大城市来到大山沟后才深刻认识到,几千年文明古国,情大于理,权大于法;当下的社会仍然不是法制社会,而是人情社会。自己不走关系人家在走,自己不干鼠窃狗盗的事,人家照干不休;自己不挣不干不净的钱,人家照样在挣。如此独善其身,几千人的企业怎么办?肖瑞莲——一个女人,一年赚回上百万元,明月峡几千大男人,难道真的没有能耐吗?难道明月峡煤矿就这样困死在明月峡吗?最终苦了矿工们……
这一夜,他彻夜未眠。
在他的心中,徐峰是社会风气摧生出来的歪才,跑矸石砖厂项目几乎没让矿上操一点心。这样的人才闲着不用,岂不是企业的一大损失?人就是人,不能求全责备,更不能神化。徐峰在企业改革最艰难时站出来积极支持工作,对精简机关人员起到了四两拨千斤的作用。而且,除了打猎那件事情外,没有其它不良反映。他想,听听秦和平的意见,若没有太大的分歧,立即起用徐峰,让他给明月峡闯出一条路……
天刚透曙,凌云一个电话把秦和平从床上造了起来,两人同时走进办公室。凌云向秦和平讲了杨建业昨晚上的建议和自己艰难思考后的决定。
秦和平听了,久久无言。
凌云问:“和平,你对徐峰怎么认识?”
秦和平说:“我和他接触不多,整体感觉是会处理人际关系,会办事,人脉很好,但心机太深……”
凌云说:“企业现在需要会处关系、会办事的人。再不想办法,明年的销售就真的走投无路了。拿金钱去买特权吧…… ”他一夜没睡,心情不好,脸色也不好。
秦和平愁着眉头想,这样一场涉及千千万万人利益的改革,如此非理性、非法制,善与恶同台竞技,是与非混淆不清,最终会伤及多少人?他说:“凌云,拿钱跑关系这种事,还是想透一点,稳一稳吧…… 二十万,数额太大了……”
凌云满脸倦容和无奈:“我们不这样做,人家照样做。我们赚钱是国家的,他们赚钱是私人的。我也不想走这一步,问题是企业怎么办?陷在这里走不动了。走这一步棋,是迟早的事,迟走不如早走。我想,抓住机遇,为企业挣点钱,垫垫基础。昨晚上,我算过账,企业只要能做到产销平衡,发展就有力量…… ”
秦和平忧心忡忡地说:“凌云,最好不走这条路,这样做,把你推上了风口浪尖,太危险了!”
凌云苦笑:“变了泥鳅还怕泥巴糊眼睛?最终还得要人下地狱。乱世纷纷出英雄,管住我们自己的手,管住我们的人,我想,不会出事的。现在经济秩序太乱,法不治众,老实人吃亏啊!我们实在无路可走了…… 下决心,三、五年内把企业推上去。仓廪足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大家都富了,可能不会这样贪婪吧?建业敢在这个时候毛遂自荐,让他们闯一下吧……”他心里很难。
秦和平久久没回答,心里很纠结。昨天晚上,他召集供销科的人开会,全面听了销售情况:地县两个火电厂能坚持来运煤,完全是在地区领导的高压下不得已而为之;他们为了摆脱明月峡的纠缠,设置了很多障碍,耍了很多花招,说到底,还是个利益问题,小煤矿的销售回扣是公开的秘密。明月峡煤矿在这个问题上再不临机应变,势必更加艰难。可是,这样非理性地搞企业,人生风险就大了。他想了很久,心里两难,不愿表态,说:“今天,我们邀伯伯去为矸石砖厂选址,听听他的意见吧?”
凌云着急了:“给他讲,纯粹是自找没趣。他是不慌不忙稳着走,四平八稳过春秋,等他同意,什么事也别干。”他想先斩后奏,造成既成事实。
秦和平说:“纸包不住火,这么大的事,听听他的意见不是坏事。我对财务一窍不通…… ”
凌云说:“你的意见呢?你不能没有态度啊!”他心情烦躁起来。
秦和平看了一眼烦躁的凌云,安慰道:“起用徐峰我没意见。送钱……是件难事……不走这一步不行,走吧,后患太多…… 你别急,听听伯伯的不同意见吧…… ”
周承恩刚起床,就接到凌云的电话。本来,今天他有安排,想想,又同意了去为矸石砖厂选址。他也想找凌云认真其事地谈一次。
徐峰拿回矸石砖厂项目的批文,周承恩就知道十万元公款已落入了私人腰包。他暗自叹息:凌云的胆子越来越大了,在明月峡陷深了,已经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在火中取栗。从凌云对企业动手脚起,他最大的担心就是凌云陷进来,最终还是变成了现实。明月峡不是凌云的久留之地,得尽快想办法让他离开,不然,真的毁了他。
他心中一直气恨凌云搬动李昊天,提拔杨建业,不仅打乱了他对企业的长远打算,也给企业埋下了祸根。他坚持认为,杨建业是一个本质有问题的人。
周承恩的思想从来没有这么混乱、矛盾和困惑。凌云电闪雷鸣的动作,几乎把他搞懵了。他根本无暇思考过多,惟有千方百计平衡、协调各种关系,想方设法稳定企业,为凌云打扫战场,收容残兵败将。几个月来,他的心几乎是在惶恐不安中度过的。企业平静了,他也渐渐回过了神。他真切地感到企业的生存空间越来越小,由衷地认识到凌云为企业设计的路子是对的。只有这样走下去,明月峡才有出路……
但是,他又无法接受凌云胆大妄为,以身试法,于公于私他都无法接受。他很迷惘:现在,新思想、新观念、新口号满天飞,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这些新东西都是出自于领导们的讲话,几乎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却不见文件规定下来。国营企业究竟怎么改,似乎大家心中都没数。“见着红灯绕道走”,“拿八千赚一万”之类的观点,概念模糊,让人心生邪念。阳奉阴违,犯上作乱,附膻逐腥,投机钻营,独擅其美,居然成了改革的代名词!如此做法也算改革,四项基本原则怎么坚持?拿国家的钱去轰炸国家机关,拖国家工作人员下水,去四处攻“关”——这不是钱权交易,官商勾结,败坏党风、政风、社会之风?经济上去了,社会不就完全乱套了?作为一个有三十多年党龄的共产党员,他感到十分忧虑、迷茫,找不着方向……
在周承恩的心中,凌云和秦和平是两个直节劲气、才华横溢、大有前途的年轻人。但是,他们涉世不深,不知人间险恶。几十年的人生经历告诉他:翻云覆雨,沧海桑田的事情太多太多。凌云是在拿企业做试验,也是在拿他自己的锦绣前程做试验!无论作为企业党委书记或是作为父辈,他都不能让他们如此孤注一掷,铤而走险,害人害己……
然而,面对瞬息万变的社会,面对黑云压顶的销售局面,企业真是危如累卵!明月峡,你的出路在哪里?
周承恩也在苦苦思索。
……
吃了早饭,周承恩、凌云和秦和平同车来到放牛坪矿区的矸石山下为矸石砖厂踩点。
这是一个小山槽,三面青山。矿井的矸石从另一条山沟拉上小山包,从山包上倾倒下来,形成上百米落差的矸石山。抬眼望去,黑白相间的矸石覆盖了一大片青山。上面仍有工人在倾倒矸石下来。砖厂选址在矸石山下面的一片荒坡上,各方面条件天然而成。确定了厂址后,三人在下山上心里都有话要说。
秋阳无精打采,山路坎坷崎岖难走。周承恩走在前面,在一棵小树旁突然站住,回头问:“凌云,这个项目花费了多少?”
凌云犹豫了一下:“徐峰借了十万,实际用了四万多…… ”
周承恩明白凌云在撒谎,但他不想戳破,这的确是个好项目。他说:“用了多少,都不说了。俗话讲,没有不透风的墙。凌云、和平,我希望你们这种做法到此为止。”
凌云和秦和平互视一眼,都没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