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平学被万山市公安局收审了十五天,就知道人间确实有地狱了。张亦春一个眼神,杨平学从跨进监房那一刻起,就开始了苦难的历程,十几个囚徒花样百出地折磨他。开始,他不把这些人放在眼里,硬扛了一下午。到了晚上,他刚睡着,老囚徒们对他“包饺子” ——用被盖蒙住他就是一顿暴打,他喊不出声,看不见人,反抗不行。第二天,全身痛得下不了床,囚犯们还逼着他干全监号的活。
十五个****夜夜,他度日如年,如履薄冰,如坠深渊。十五天,睡了不足五晚上的觉,吃了不足在外面五天吃的东西。最痛苦的是老囚徒们判他的“孤独刑” ,全监舍的人都不与他说话,也不准他说话,十五天他说了十几句话。
虽然,他的舅舅、母亲、妻子四处托人求情;他那局长舅舅还亲自找了李昊天。然而,由于凌云态度强硬,市公安局张亦春科长力顶,杨平学痛苦而绝望地过了十五个水深火热的日子。
从收审所出来,杨平学瘦了一大圈,精神几近崩溃。走出收审所大门,看到母亲、妻子和儿子,他失声痛哭。然而,在舅舅家大汗淋漓地睡了一天一夜起来,他依然没有忘记要舅舅对明月峡煤矿拉闸限电。
郑局长恼火地说:“你还嫌事情少呀?煤矿的电是好拉的吗?你以为电是我私人的?你把事情闹得这样大,我有这心,也没这胆了,搞得我很被动!我估计凌云不会善罢甘休,他敢动你,说明他各方面都有准备…… ”
杨平学呆呆地望着舅舅:舅舅拿着没办法的人,麻烦就大了。
郑局长说:“回去向凌云赔礼道歉,一切事情等你调出明月峡煤矿再说。”
从收审所出来的第三天下午,杨平学拿着商调函回到明月峡。离开十几天,他感到明月峡煤矿真的改朝换代了,过去人满为患的办公楼,全部关门上锁,人去楼静。偌大一幢办公大楼,只有行政办公室开了门。
杨平学不知道这十几天里明月峡里发生了什么。他倚官仗势,惟我独尊,跳出来给凌云的那一拳,帮了凌云的大忙:所有想跳的人,都被他的下场吓退了。他更不知道被他打过的那个人,那天晚上,在周承恩家里的饭桌子上伏着睡了一夜。醒来,向党委书记详细汇报了他的工作步骤后,党委书记如释重负,紧张的心也平静了。两人统一思想,联手出击,看似混乱的明月峡,几天之内就平静了下来。他不知道保留下来的一百多机关干部到哪里去了,那些人的头上还悬着一把剑:精简机关干部还有第二批,决定于这次改革中的表现。他们在新任科长、副科长的带领下,全部到了基层。所有精简人员忍气吞声,委曲求全,全部到了矿区……
杨平学希望明月峡里天下大乱,没有如愿。
杨平学失去了昔日的趾高气扬,显得猥琐、犹豫。先到三楼,敲周承恩的办公室门,没人。再敲李天华的办公室,没人。又到二楼,敲刘长明的办公室,没人。他走到凌云的办公室门前,紧张地站了很久,鼓足勇气敲了三下,还是没人。办公楼里,静得令他心里发慌。
杨平学走下楼,进了行政办公室,梁晋秋和两个人正在伏案写东西。他还不知道梁晋秋兼任两办主任了,问:“梁书记,我办一个调动手续,找谁?”
梁晋秋接过调动函看了一下:调地区火电厂,电厂和地区水电局都在调动函上签了字。她心里很惊奇:凌云凭什么预料到杨平学会走这步棋?几天前就给她打招呼,杨平学的调动手续,坚决不办!她看了调动函,对杨平学笑笑:“现在办调动手续很复杂,先由办公室和组织科研究,再报矿长办公会研究,最后由党委决定……”
杨平学听着头都大了:“我急着办呐!”
梁晋秋和气地笑:“没办法,这是企业新的制度,你下去慢慢等吧。哎,我得告诉你,你已经调回机修分厂了,你的办公室已经换锁了。你要调动,还得机修分厂签意见。”
杨平学心头鬼火直冒,却不敢发作,他牢记着舅舅的话:调出了明月峡再说。站在办公室里犹豫一阵,心想还得去找凌云,就走了出来。走到矿医院前面,看见熊忠带着十几个人,气势汹汹地从放牛坪而来。
杨平学强打起精神迎上去:“熊忠,你们去哪里?”
熊忠凶神恶煞地说:“找凌云!哎——你啥时间回来的?”
杨平学尴尬地笑,故作神气地说:“关了老子一晚上就放出来了。老子也去找他。”
熊忠恶狠狠地说:“杀死他!”
杨平学又来了精神:“弄,就把他弄死!不活人,大家都不活人。”他想让熊忠替他出气,“打了他,我找人把你调走。你看,我的调动文件…… ”
熊忠看了一眼杨平学的调动函:“你们当官的,个个都不耿直!使起哑巴打大锤,自己能溜就溜!”
杨平学急忙辩解:“我是那种人吗?那天,老子冲上去,是你们没跟上来嘛。”
熊忠也急:“那些公安局的人,来矿区把我们堵住了嘛。他徐峰又当人,又当鬼,不是好东西——叛徒!”
杨平学根本不知道徐峰那天的表演,说:“徐峰咋的了?凌云现在不在办公室,我们找个荫凉的地方说话。”
杨平学不甘心如此败走明月峡……
副区长曹武禄跑来叫凌云接电话时,凌云和秦和平、杨建业、徐峰几个人站在小山似的三堆煤堆旁正在谈论销售。销售困难已经严重制约两个矿区生产。
午后的斜阳,光芒万丈地照耀着竹林沟,地上就像着了火,遍地袅袅烈焰,山林中知了仍在不知疲倦地吟唱。凌云站在树荫下,望着三座煤山心绪更乱:企业改革已经到了最危急的时刻。
精简机关干部和非生产人员诱发的问题和矛盾相互交织,从一个个干部背后浮出来的关系,犹如一座座大山,他爬得心烦意乱,横生邪火。短短十几天时间,从地级部门到市县,甚至省上,形形色色的关系蜂出并作,粉墨登场,来访的、打电话的、写条子的搞得他应接不暇,一个机关人员背后都有几个关系!他给矿总机人员明令:凡是找他的电话,一律转行政办公室筛选。
听到曹武禄喊接电话,凌云皱了一下眉头,问:“谁找,什么事?”
曹武禄在太阳下小跑着:“梁主任找你,说有急事…… ”
凌云和一行人走进矿区办公室,都是满头大汗了。没有要紧事,梁晋秋不会电话找他。
凌云拿起电话,梁晋秋担心地说:“凌云,杨平学回来了,你要注意安全…… ”
凌云说:“梁姨,你放心,他在收审所里吃够了苦头,不敢乱来。这社会不是谁能打走的。”
梁晋秋说:“你还是要小心一点…… 你猜准了,他回来办调动手续。”
凌云说:“不办!半年锻炼期满了再看表现,现在调出去害人!”
梁晋秋说:“要说,他调走了少麻烦,冤家宜解不宜结……”
凌云说:“这次,我是下决心和他过不去,让他跳,跳得越高越好。供电局敢拉闸,我就有办法找郑局长的麻烦。他跑了,企业用电反而麻烦了!”他就是这么个人,心里怎么想,嘴就怎么说。
徐峰站在旁边听得背心发冷:凌云太厉害、太霸道了!徐峰心里很阴沉,他一直在找机会靠拢凌云,试探凌云的深浅。他心里很明白,解铃还得系铃人。
梁晋秋在电话里说:“放牛坪熊忠也在到处找你,情绪很不好。”
凌云说:“我明天去放牛坪找他们。”放下电话,他心里仍然堵着几万吨原煤,这已成了企业的燃眉之急。
杨建业心里惟愿放牛坪混乱,嘴里说:“凌矿长,赵敬国的压力太大了,调一百井下工人来竹林沟吧。”眼下,竹林沟并不缺井下工人。杨建业说这话是深思熟虑的:增加一线生产工人,可以增加产量,降低矿区固定费用,同时,又体现他顾全大局。
秦和平说:“调一百人来,你们住宿成问题。”
杨建业说:“困难时期,大家都艰苦点,矿区领导就不再住单间了。”
凌云心中装满了事情,沉思着没表态。这次改革掀起的狂涛巨浪依然风疾浪高,机关、机修分厂和放牛坪矿区,如腐索奔马,潜伏着的危机一触即发。唯一令他宽慰的是竹林沟风平浪静,杨建业不遗余力的工作与他的改革思路结合得天衣无缝。
杨建业连续出招,彻底制服了竹林沟。为了服众,他毫不留情地把快满五十的姨父压缩到井下当采煤工人。明月峡人都知道,杨建业从农村娃到工人,是他姨父帮的忙。他对矿区内部工资分配改革更是痛下狠手:工资向采掘一线工人倾斜,向主动下井当采掘工的干部和地面工人倾斜;矿区干部实行包片负责,工资与生产、安全、质量挂钩;采掘队长、支部书记及其管理人员不再脱产,与工人同工同酬。最后使出高招:如实自曝这些年矿区埋伏下来的几十万元材料、设备。这一招把全矿各单位一下推到了众目睽睽之下,想埋伏材料、设备,投机取巧也不敢了。让凌云白白捡了一百多万元……
杨建业贯彻矿里的决定态度之坚决,让凌云感动,连续出手的组合拳令凌云称奇叫绝:明月峡里真是卧虎藏龙,杨建业——精明。他又想起了秦和平评价杨建业的一句话:干事不择手段,只管效果。
这种临机应变,不择手段,凌云欣赏。
杨建业见凌云半晌不回答他的话,以为凌云看透了他的心思,小心翼翼地说:“凌矿长,我是建个议,没别的想法,不行,就算了。”
凌云从沉思中惊醒:“建业,难为你了。你们不用挤寝室,矿区够苦了。和平,你与敬国商量一下这事。”
秦和平说:“放牛坪问题很多,赵区长有些手忙脚乱。昨晚上,我去了趟,熊忠二十几人成天缠着他闹。明天,我们把建业的一些做法带过去,让他学学。”
凌云说:“行。明天我去,你带人去另一个地方…… 赵敬国有些不开窍,叫他过来学学。”
杨建业心里很自得,有足智多谋的秦和平作后盾,赵敬国只有北面称臣的份。笑笑说:“凌矿长,你千万别这样做,短我的阳寿!敬国不是搞不好,他的难处比我多。你们多帮帮他,千万别叫来学什么。”此刻,他感到已经赢了赵敬国两局,第一局,自曝家底,让凌云惊喜、信任;第二局就是矿长评价的工作。重要的第三局全靠这两局垫底。他决心打败赵敬国,尽快从周承恩的阴影中挣脱出来……
凌云笑:“建业也学会谦虚了?”
杨建业说:“我汉大心直,一根肠子到屁眼,说话老实,做事也老实…… ”
凌云说:“你成了大庆人讲的‘三老四严’的人嘛。建业,工作还会有反复,不可掉以轻心,多费心。”他心里有种预感,这十几天时间,他坚决地挡住了上百个给精简人员求情、托关系的电话和登门拜访者。这些人都有背景,更大的麻烦还在后面……
杨建业有自己的心思,说:“工作上的事情你放心,杨建业屁眼生血,也会为你做好!今晚上,徐峰他们几个科长、副科长请你吃晚饭。”
凌云说:“免了。请来请去不好。”
徐峰恳求道:“凌矿长,我们这些下来的人,有几句心里话想说说,你给一个机会吧!”
凌云心想徐峰快满五十岁了,还主动到井下生产一线工作,支持企业改革,难得一片心情。想想说:“这样吧,账记在我名下,算我请你们几位老科长。”
杨建业讨好地说:“凌矿长,你也太认真了嘛。你在竹林沟掏钱吃饭,那就是我不懂亊了……”
徐峰说:“凌矿长,你害怕我们腐蚀你呀?”
凌云笑笑,说:“现在,企业请吃请喝成风。今晚上,算我请。”
杨建业连连给徐峰使眼色,示意他去把准备好的菜端来。今晚上,他比徐峰更想留凌云吃这一顿饭。企业这场改革,他完全是以背水一战,不成功则成仁的心情投入的。他比谁都明白自己的处境。前年春天,惹上了周承恩,过了两年担惊受怕的日子。他认为凌云的到来,秦和平的发达,是天赐良机让他摆脱人生困境,此身荣辱成败,在此一举。他不能放过任何一点巴结凌云的机会。
杨建业自己都没想到,他的发达会从一场矿难开始。真正应验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那句话。他一个靠挑煤炭卖的农村娃,能进明月峡当国营企业工人,端上旱涝不愁的铁饭碗,全靠他姨父是招工组成员。他很珍惜这份工作,很珍惜每一次改变命运的机会。那场事故,事出偶然,当时,他怕缺勤扣旷工粮、扣工资——家里指望着他多挣钱、多节余定量粮回家度春荒﹔更怕采煤工作垮塌丢了采煤班长的位置,那是他艰难人生路上向上的台阶。那天冒险出勤,却差一点命交鬼神!秦和平的父亲舍命救了他,他救了矿党委书记。从此,他与黄仲全成了生死之交,与秦和平成了兄弟。秦和平兄妹住在周承恩家,成了他联系周承恩的纽带,给了他靠近周承恩的机会。黄仲全和周承恩成了他的引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