职代会散会后,周承恩强忍满腹幽愤,叫住了赵敬国和冯军二人。在放牛抨矿区草草吃了晚饭,就召集总支正副书记,正副区长会议。他从来没有感到如此之大的压力和责任,凌云把窟窿捅得太大了。但是,他不能不承认,凌云的改革方案是相当不错的,一旦成功,企业必然面貌一新,只是,太冒进了。然而,事到如今,任何的埋怨、担心和气恨,都于事无补,他只有拼着老命顶上去。他感到凌云做事太像他父亲的个性……
周承恩苦脸装笑颜,给赵敬国和冯军打气鼓劲、出谋划策,把会议开到晚上十一点。
散会后,赵敬国步行沿明月溪公路把周承恩送回牛滚凼。一路上,赵敬国心里说不出是啥滋味。他内心十分矛盾,对企业这场疾风暴雨般的改革抵触情绪很大。他清醒地意识到,今后的矿区长里外不是人,难当了!——凌云一面要干部当铁面刽子手,一面又把干部的生死牌交给职工。他感到身处矛盾漩涡的矿区长不好当了。但是,他又怕失去矿区长位置。这些年,他摸透了党委书记的脾气。这个当口,他更要把住党委书记的脉络。
分手时,两人站在路灯下,赵敬国试探着说:“周书记,今后这矿区长难当了,我……能不能只当总支副书记?”
周承恩批评道:“你这是什么话?矿上的工作不难?你有什么困难都要扛着!”
“凌矿长把话讲得太满了。他没退路,我们也没退路。昨天,他若不点名,机关有几个人不会评议下来,他自己也被动……”兔死狐悲,赵敬国心有余悸。
周承恩安慰道:“敬国,他怎么讲话,你别管,别为他担心。你把矿区的工作顶住,矿区稳定,就是对矿上工作的支持。”
赵敬国说:“他不该点熊忠的名,让我好为难,不精简他,事情搁不平,精简他吧,不仅给我们工作带来阻力,也会给凌矿长带来麻烦。这人发起横来,是脱了衣服裤子打老虎——不要脸,不要命。”
周承恩说:“你们就多费点口舌吧。去年,我给你打招呼的那几个人,是云山煤建公司、云山火电厂和万山火电厂三个主要用户介绍的人。你注意方法,把他们都留在地面上。敬国,我知道你的压力最大,辛苦你了。”
“是。周书记,你要注意杨建业,他,他…… ”赵敬国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周承恩充满信任的目光看着赵敬国,鼓励道:“他怎么了?你说吧,我知道怎么处理。”
赵敬国想了想,横下一条心说:“他在串联我,想摆摊子…… ” 他想,凌云再有胆量,也不取把两个矿区长同时下掉。他处心积虑出卖杨建业,是要为自己赢得时间。
“哦?!”周承恩心里一惊,惊异地盯着赵敬国,“他有这么大胆子?…… 你注意方法,再试探他一下,随时和我联系。”
赵敬国不无担心地说:“周书记,这件事他是对我一个人说的……”
周承恩沉思着点头,爱怜地说:“敬国,矿上的工作是箭在弦上﹔矿区能不能跟上,很重要,好好工作。晚上做事要多叫一个人,一个人别出门。”
赵敬国说:“知道。你也要注意安全。还有凌矿长,你要提醒一下。”
两人分别后,周承恩心里很乱,在去办公楼和他家分路的岔路口,见凌云办公室还亮着灯,心里又骂:鬼东西,哭的日子在后头!
周承恩回到家里,女儿已经睡了。邓良菊穿一件短袖白汗衫,坐在沙发上,摇着蒲扇在等他回来,问:“今晚上,又忙这么晚?”
周承恩十分疲倦地坐在竹沙发上:“鬼东西!太不成熟,鬼点子太多,太霸道…… ”
“小云挺好嘛。”
“好?全矿都闹翻了,只有你在睡梦床!”
“不是改革吗?广播、电视、报纸都在宣传。医院的人都说好,连住院的职工都说好,只有你说人家不好。洗脸睡…… ”
“我睡得着?”周承恩恼怒地说:“阳成天天都在井下爬来爬去,辛辛苦苦干那么多事,说下就把人家下了?连一句安慰话也不说?老刘的小娟怀着孩子,还有申明贵又勤快、又聪明,矿里的小秀才。还有老李的小祥,这次都要去一线当工人!老刘带病工作,老李就一个儿子,他们会怎么想?”
“我给小云讲讲,这几个孩子在机关不坏事…… ”
“你面子多大!”周承恩站起来,走到电话机前,先要了秦和平寝室的电话,他想提醒秦和平,杨建业有反心,但没人接电话。想了想,有秦和平在竹林沟,杨建业翻不起浪。他又给保卫科长罗永辉打电话,叫他立即派人对机关值夜班,注意凌云的人身安全。
打完电话,他对邓良菊说:“自己睡,我去叫老刘、老李、老吴起来,再商量一下。”
邓良菊说:“都过午夜了…… ”
周承恩没回答,抬腿出了家门……
吃了晚饭,秦和平四处找杨建业,他想把杨建业叫到寝室里透根透底地交谈一次。竹林沟稳住了,就稳定了企业半壁河山。
修定改革方时,他以闲谈的方式,与杨建业谈论过多次企业管理上的问题,却没有向杨建业透露半点企业即将面临一场摧枯拉朽的改革的信息,更没有走漏一丝他参与了改革方案制作的秘密。这是工作原则,也是出于自保。他很聪明,清楚这次改革意味着什么——面对面地剥夺既得利益者的利益!他知道自己是谁,不会引火烧身,成为众矢之的。
秦和平四处寻找杨建业,杨建业却消失得无影无踪。最后,秦和平把竹林沟矿区党总支书记朱天福叫到寝室里交谈了半夜。
秦和平并不知道,杨建业已经大彻大悟,不需要他操心了。
这天晚上,残缺的月亮似乎无颜见人,很晚才羞羞答答地露面,满天的星斗柔茹刚吐,挤眉弄眼。杨建业和徐峰在明月坝上的石板路旁,坐了半夜。
从见到凌云改革方案和凌云《给全矿职工的信》那天起,杨建业的心就一直惶恐不安。前年,他私分安全罚款、倒卖粮票的事,被周承恩发现后,矿上派人查得鸡飞狗跳。最危急时刻,是徐峰给他一个点子,才把事情搞得魚龙混杂,真伪莫辨而不了了之。但是,他在周承恩心中从此失宠了。他一心想巴结上结凌云,当他知道周承恩和凌云的父亲的关系后,特别是凌云那封信上所说:与周承恩书记反复商量,他才意识到企业这次大洗牌,自己凶多吉少。
这两天,竹林沟有人在串联大闹明月峡,他在犹疑是开柙放虎,让明月峡天下大乱,还是除患宁乱。如果,赵敬国与他联手,凌云就得一败涂地。但是,赵敬国是周承恩的红人,他试探过口气,赵敬国不表态。他和徐峰的家都在石坡镇街上,徐峰劳动改造就在他的生产队上,因为那层关系,又因为两人在明月峡里先后当上了中层干部,来往一直很密切。
职代会散会时,杨建业在营业室边上了一辆煤车,来徐峰家里吃的晚饭。他想徐峰大意失荆州,不可能就此善罢甘休,想试探徐峰的心思,听听他的高见。徐峰也知道杨建业迟早会找上门来,这些天一直在等他。他很清楚,下一步就是调整生产单位的干部,以杨建业的个性不可能坐以待毙。
此刻,两人各怀心思坐在青石板路旁,路两边是稻田。凉悠悠的夜风,拂不去他们心中的忧愁和躁意,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分析时局,谈了半夜,都不主动表露自己的心迹。杨建业知道徐峰城府很深,徐峰也警惕着大智若愚的杨建业。
夜很深了,徐峰耐不过杨建业,伤感地说:“人生无常啊……阴沟里翻船,不值!一家人都在这山沟里,进退两难…… 建业,凌云的成败全系你和赵敬国二人,你有什么打算?”
杨建业避重就轻:“我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周承恩一直提防着我。老****的——坏!老子一天累死累活,结果,挑水洗马****——劳而无功。老子的工作,哪一点比不上赵敬国?”
徐峰说:“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二把火就烧你们,你得早想办法。前年冬天那件事,查得似是而非,周承恩早就在另眼看待你了。”
“现在是凌云不好对付,他父亲原来是副专员,和周承恩关系不一般…… ”这是令杨建业最痛苦的关系。他担心攻不垮凌云自己就彻底完蛋了。
徐峰沉思着说:“我一直在想,如此重要的改革方案,为什么以凌云个人的名义先散发全矿?为什么要先发动职工,后统一干部思想?如此短的时间,凌云怎么可能把企业识得如此透彻?为什么到昨天晚上,周承恩才着急着忙地开书记会?”
“你的意思…… ”
“我怀疑周承恩与凌云有分歧。周承恩的行动很被动,是有来自上面的压力?看起来,他所做的事很被动…… 我怀疑凌云背后还有一个人,会是谁呢?”徐峰在苦思。
“会是谁?”杨建业听得云里雾里。
“我想不明白。刘长明?王大江?都不可能…… 他们没有这样的胆识。”
“你说凌云背后还有一个明月峡里的人?”杨建业感到莫名其妙。
“其他企业改革是拿老百姓开刀,明月峡是拿干部开刀。这不是周承恩的风格,他很稳重,不可能如此不顾一切,疾风暴雨般地干事情…… 凌云又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拿出如此完整、细致、周密的方案…… 凌云在上面有后台是肯定的,但是明月峡里这个人会是谁呢?”徐峰这几天都在捉摸凌云背后那个人是谁,寻找突破口。
“会是谁?除了周承恩还有谁?”
“不对。不是周承的风格。”
“王大江?”
“打破他的脑壳也找不出这样严丝合缝的办法!“
“会是谁……”杨建业动了动魁梧的身体,大脑里紧张地过滤着明月峡里的人,突然兴奋地惊叫起来:“秦和平!对,是他!和平肯定参与了……他太有心计…… 他们联手在逼周承恩?对,肯定是这样!”杨建业一下联想到改革方案公开前,秦和平几次与他谈企业管理、谈企业改革、谈矿区的工作。当时,他认为秦和平多管闲事,口里在答,没往深处想。
“秦和平?!”徐峰心里一震,沉吟着,“秦和平……好毒辣的手段!”
两人一下就沉默了。
沉默许久,徐峰想试探杨建业的心思:“老弟,听说杨平学、阳成、胡忠权,还有母夜叉蔡勤芳明天会大闹天宫,你有什么想法?”
杨建业转了一下小眼睛:“听你的。”他心里在打自己的主意。
“秦和平与凌云联手了,对你就是好事啊,你没有想法?”徐峰本想探杨建业老底,只要杨建业给竹林沟的后勤人员点火,凌云就得鸡飞蛋打。但是,他估计杨建业另有心思了。说,“建业,我来竹林沟给你跑差吧…… ”
“如果和平真和凌云联了手,却一点不向我透气,说明了什么?”杨建业心里纠结起来。
徐峰微笑摇头;“不然。你这个弟弟聪明透顶,亊前不向你透气,只能说明他鬼,有心计。以你们的感情,他肯定会暗中帮你。”想想又说,“如果,秦和平暗中参与了凌云的这次行动,他马上就会出山。刘长明隔天远了,隔地近了,王大江纯粹一个肉疙瘩;李天华、吴才全吃点资格饭,根本干不了大事。凌云必然要充实矿级领导力量,秦和平是当然的人选,剩余的人选,赵敬国、冯军、彭定云和你,都会进入他的视线…… ”
杨建业眼睛一亮,心里想到了很多事情:“难怪赵窑子…… 他****的哑巴吃汤圆——心中有数。周承恩一定给他吃了定心丸…… ”
“既然是秦和平与凌云联的手,周承恩就力所不及了。他的话,不如秦和平的话管用。你还没看出来,周承恩很被动。”
杨建业心中的一条路渐渐显露了出来。但他不会告诉徐峰。问:“老徐,你的意思…… ”
“你矿区的改革的方案,可能已装在和平心中了。”
杨建业说:“老徐,我们走一步看一步吧!明天看他们闹,我们不介入这种亊。”
“对!与其明天鱼死网破,玉石俱焚,不如以退为守,然后,转守为攻。”徐峰说,“现在,正是凌云用人之时,全矿不稳定,他不会急于动基层生产单位的领导班子,他会从这次改革中寻找他需要的人。我的意思,你打垮赵窑子,抓住主动权,挤上去,你有这个能力。我可以找人在上面帮帮你…… 老兄我也可以在你门下讨口饭吃。”
杨建业说:“真要是这样,你就来委屈几天吧。”
徐峰笑了。他似乎也看到了一条通天大路。杨建业也笑了。这半夜没白坐,他心里已经有了自己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