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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这一次受伤,我足足昏迷了三天,昏昏沉沉间似乎听到孟古姐姐悲伤的哭泣声一直在我耳边萦绕。

醒来后才知道我撞伤了腰椎,今后好长一段时间将只能趴在软褥上养伤。孟古姐姐怕我老趴着不动,时间久了胸口会捂住暗疮来,便让一个老妈子专门伺候我翻身,另外又遣了她的贴身丫头海真来服侍我日常饮食。我觉得蹊跷,等没旁人的时候,便问海真,阿济娜去哪儿了?她先是支支吾吾不肯说,后来我连猜带蒙,终于隐约得知,事发后衮代斥责阿济娜服侍不周,将她责打了二十杖,然后关进了柴房。

我暗自叹息,知道这明里虽然打的是阿济娜,其实却是给我立的一个下马威——她这是怨恨阿济娜那天晚上被努尔哈赤支走,才让努尔哈赤有机可趁——其实这哪能怪阿济娜?她一个小丫头,又有什么能力能够反抗努尔哈赤?即使是衮代自己,在这个男性为尊的体制下,也丝毫不敢违抗自己的丈夫。

我自那晚过后便再没见到努尔哈赤。倒是褚英,在我清醒后隔天曾来看过我一次,却只是站在门口望着我发呆。那双布满血色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我,眸底深处交织了极端复杂的眼神,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阴沉最可怕,也是最难读懂的。

他杵门口一站就是一下午,没说一句话,也始终没跨过那道低浅的门槛。而后,在我实在看不下去,打发海真去请他时,他却扭头走了。

第二天一早,他便随努尔哈赤出发去了北京,向大明天朝进奉贡品。

代善是最后一个来看我的人。

他来的时候已是日暮,海真正打算安顿我歇息,他却悄没声息地走了进来。

我见他身上只穿了件青灰色的皮褂子,没披斗篷,肩头落着雪花,脸冻得雪白,不禁有些心疼,嗔怪说:“外头下雪了?怎么也不多穿点,你不上心这个,难道连跟着你的人也都是些没心的么?”

“好些了没?”他没回答我的话,只是远远地拣了张凳子坐了,静静地看着我。屋里虽然烧着炭火,暖意融融,可是他的脸色却始终透着苍白,毫无血色。

“你怎么了?”还真不习惯他忽然生疏的样子,以前没人的时候他可不是这样客套的。我拍了拍身侧,招呼他,“过来这边坐,炕上暖和……”

他幽幽地望着我,嘴角动了动。我不说话,只是执拗地直视他,毫不避讳,也绝不躲闪。他微微动了动肩膀,终于在我的注视下站起身向我这边走来。

“臭小子!”我没好气地捶他胸口,“明知道我不能动弹,难道还非要我下地请你,你才肯过来?”他身上带着股冰冷的寒气,才靠近,我便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冷战。

“冷吗?”他轻声问我。

“这话该我问你才对。”

他淡淡地扯出一丝笑容:“还疼吗?”

我含笑摇头。突然间他的瞳孔骤缩,带着一丝痛惜地看定我。顺着他的目光,我低下头,看到自己些许敞开的领口下淤青的痕迹——那是……努尔哈赤弄出来的吻痕。

我知道他也许是误会了什么,忙尴尬地拉上领口,遮住淤痕,却不想被他冰冷而又颤抖的手一把挡开。

“疼吗?”

“咝……”他的手指冰凉如雪,被他指尖碰到的温热肌肤被冻得一麻。我见他慌张地缩手,忙咧着嘴笑,“不疼!不疼!真的,一点都不疼……”

“东哥……”他悲凉地喊我的名字,眼神里有着浓烈的绝望。

我一惊,竟脱口说道:“不是的……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也不知道怎么了,看到他受伤无助的神情,仿佛是在指责我一般,便不由地慌张起来,“我……”

他静静地看着我,似乎在鼓励我继续说下去。

我咽了口唾沫,竖着两根手指故作夸张地笑说:“我保证,我绝不会做你的继母占你便宜!”

他瞪大了眼看我,眼珠黝黑。

在他无声的抗议下,我终于放弃逗他玩笑的心思,一本正经的说:“你放心,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如果真的有事发生的话,我就不会这么凄惨地躺在这里了!”

他沉默,许久之后喊了声:“东哥……”便再没了声音,只是轻轻的,用手细心地替我拿捏腰上的肌肉。

他拿捏的手劲恰到好处,既缓解了我长期卧床造成的肌肉紧绷,又不会弄痛我的旧伤,我舒服得眼皮直往下耷拉。

朦朦胧胧间,却听见海真的声音在耳边轻声问道:“格格要不要再用燕窝粥,这是二阿哥临走时特意吩咐奴婢煮的……”

我睁开眼,四处瞅:“代善走了么?”

“是。走了好一会了。”

我扭头看向窗外,天色已是黑沉沉的,原来我竟已睡过去好久了。打了个哈欠,我勉强撑起身子,海真端了粥碗一边喂我,一边笑说:“二阿哥对格格可真是上心,自打你受伤到现在,他每晚这个时辰都会过来探病……”

“你说什么?代善每晚都来?”我惊呆,“我怎么从没见着他?”

“那会子格格身子还没好得这么利落,天没黑便早早歇下了。二阿哥每次来都站在格格窗外,等格格睡着了才进屋。格格前阵子正喝那养气补身的药丸,这一睡下去自然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奴婢可是瞧得真真的,二阿哥每回来都会替格格揉背,有时候还一个人自言自语,总要待到戌时末才回去的。”

细细地品味海真的每句话,想着他每晚孤独执著地守在窗下,想着他对着昏睡的我喃喃细语,想着他细心呵护地替我拿捏,想着那张苍白而又温柔的脸……我不由痴了。

腊月末。

努尔哈赤率部返回费阿拉。

除夕夜里,与众人吃罢年饭,我陪孟古姐姐回房守岁,两人闲闲地聊了一些关于叶赫、关于小皇太极的趣闻。

每年除夕夜,努尔哈赤按例都会在大福晋房内安寝,所以当孟古姐姐留我在她那里过夜时,我一口应承。

阿济娜替我在外间暖阁里铺好床褥,我怜她体弱辛苦,便放她到隔壁屋与海真作伴,早早地让她歇了。

因为趴着睡了一个多月,我现如今竟养成了习惯,往往睡到半夜会因为胸闷难当而憋醒,然后才意识到自己伤已痊愈,不必再保持趴睡姿势为难自己。但是一个习惯一旦潜移默化后,好像短期内便很难纠正得过来。

这晚睡到半夜,我照样惊醒,然后痛苦地翻身,胸口麻痹得要揉好久才能舒缓闷气。

我闭着眼嘟哝,轻声抱怨,忽听床头一声叹息,我倏地睁开眼,却意外地对上了一双深邃的眼眸。

我惊骇得张大嘴,瞪着他,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嘘……别嚷。让我好好看看你……”他轻声说,语音里透着温柔,身上散发出微醺的酒气,想来酒宴上一定灌了不少酒。

“贝勒爷。”我拉高棉被,一脸警惕地瞪着他。孟古姐姐就在里屋,我不信他会如此乱来,所以我宁可相信他此刻并没有喝醉,神智还是清醒的。

努尔哈赤轻笑:“好久不见……”他轻柔地伸手抚摸我散在肩上的长发,脸上展露出心满意足的欢喜,“总算今儿个见着了。”

我没说话,事实上我也不知道该对他说些什么好。

他见我拿防备的姿态敌对着他,忍不住嗤笑:“就这么厌恶我?听说你曾在族人面前起誓,谁人若能杀得了我,你便嫁他!东哥,你可真看得起我努尔哈赤……”他攥紧我的发梢用力一拽,我疼得将头偏过,却被他飞快用唇封住了我的嘴。

“唔!”我不客气地咬他,他一触即退,冷笑:“还是这么牙尖嘴利啊!”

“哼。”我故意当着他的面,扯起被面使劲擦着嘴,摆出一副恶心讨厌到极点的表情。我就是成心气他!

“真的不愿意嫁给我?”他再次问。我听出这句话的背后似乎还隐藏着什么,仿佛是他想竭力说服我,给我的最后一次机会,“如果……我把布斋的尸骨还给叶赫呢?”

我挺直脊背,冷笑:“人都被你杀了,剩下的尸骨又算得了什么?你爱怎么处置随你!”

“你不在乎?”

“我不在乎!”

“那你还来费阿拉做什么?”他陡然严厉起来,喉咙深处压着愤怒。

“你以为我喜欢来么?”要不是布扬古逼我,就算费阿拉派出八抬大轿来请我,我也不会来!他这真是明知故问!

“你——”他被我气得不轻,红润的脸色一阵白一阵青,神情反复多变,“好!好!你不在乎……你不在乎的东西我留着又有何用?我会把布斋的尸骨还给叶赫,可是你——东哥,你既然已经踏入我的费阿拉城,今后不管你喜不喜欢,你都再也没有随意离开的自由!我要你留在这里……一辈子!”

我看到了他眼中的狠戾与残酷,那双眼酷似怒火中烧时坏脾气的褚英,他们果然不愧是父子,连凶狠的眼神都如此相似。

“你会后悔你所说过的那些话!”

看他最后近乎赌气般的诅咒,我非但毫无惧怕之意,反而抑制不住轻笑起来:“后悔什么?后悔拒绝嫁给你?不!永远不!”

他噌地腾身站起,愤怒地摔门而出。在离开的刹那,他却顿在原地,抛下一句冰冷而僵硬的话语:“从明天起,你搬去兰苑!从今往后,不准你再踏出兰苑一步!”说完,他扬长而去。

我淡淡地冷笑,心里涌出无奈凄凉的酸涩。回过头,我毫无意外地看见扶着门框的孟古姐姐。她仅着一身雪白中衣,散着乌黑的披肩长发,赤脚踩在冰冷的地面上,脸色惨白如雪地呆望着我,空洞的眼眸透出悲凉的哀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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