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姬今天居然盛装,打扮了起来。修长丰满的身上一套黑丝绒衫裙,高跟鞋,披着豹皮大衣。脸上也是赴宴的化妆,相当浓。李天然给搞得有点儿不好意思叫她在厨房里吃。马姬可完全不在乎,一进厨房就叫了声“关大娘”。还立刻解下来她颈上套的一条细细的金项链,绕到巧红脖子上,还亲吻了下巧红的脸,把巧红羞得面颊通红。
还是李天然,趁徐太太在灶那边忙,紧接着说了句,“收了吧。”她才轻轻谢了马姬,又把链子塞到领子下头。
罗便丞早就跟徐太太混熟了,跟德玖三句话之后也熟了。李天然觉得这些驻外记者真有本领,跟谁都能聊。
巧红绕了条围裙在案头擀面,徐太太在炉子那儿烙。马姬坐在罗便丞旁边,教他该怎么把一盒两个饼给扯开,怎么摊在盘子上,怎么先抹黄酱,先加什么,再加什么,加多少,最后在上头洒了点饹盒跟油渣儿,又教他怎么卷,怎么拿着,怎么咬着吃。
罗便丞一口咬了小半截,嚼着吞着,“Mmm……很像burritos,”又两口吃完了整个春饼,“可比那个好吃。”天然和德玖也洒了点饹盒跟油渣儿,发现这么咬起来吃起来,还带点酥脆油香。一问,才知道这是巧红家里的吃法。李天然很感激马姬这份心,又明白又体谅巧红目前的处境。她几乎不露痕迹地先过去请徐太太教她烙饼,把位子让给了巧红。没一会儿又拉着巧红过去帮忙,叫徐太太坐下来吃。本来不肯上桌的徐太太,这么一折腾,再一张饼、一小杯威士忌下去之后,也不用别人说,自个儿就坐下来了。
德玖又给徐太太添了点儿酒,“通州的年过得还好?”“唉……过年还不就是这么回事儿。像我们家,能跟儿孙一块儿过,已经是修来的了。”“市面儿上?”
“挺好……”徐太太也不用劝了,自个儿举杯抿了一口,“就是土膏店,白面儿房子,越来越多,没两条街就一家儿。”
“烟都打哪儿来?”“那不知道……关外,口外,北平这边儿也有车过去。”罗便丞也在听,忍不住插嘴,“就我所知,平津两地和通州,其实整个华北,所有的烟毒走私,都给日本浪人、高丽棒子、地方上的痞子流氓给包了……这还不算,我去年在通州,就听说有家‘国际’,还有家叫‘日华’的贸易公司,在公开贩运。”
“可不是……”徐太太接了下去,“什么都有,我是叫不上名儿,可也知道什么云土、高丽烟、红包儿……差不多天天儿都有骆驼队进城。”她又抿了一口,“这回我听我儿子说,北大街儿上,还有鱼市口儿那头儿的烟馆子,还雇了一大堆姑娘,叫什么女招待,替客人烧,还陪客人抽。”
“你去过没有?”天然问罗便丞。“没有……”他摇摇头,“我当然想进去看看,可是找不到什么人带我。”“可得有钱啊……”徐太太站了起来,“听我儿子说,有人把房子把地都给卖了不算,连媳妇儿也给人了……”她把盛薄饼的笼屉摆回了灶边。“你们谁知道价钱……?”罗便丞问,见没人回答,就接了下去,“通州那边我不清楚。北平这儿是一两大烟一袋面……当然……”他鬼笑了两下,“女招待另外算。”
马姬和巧红过来给每个人端了碗小米儿粥,上了盘咸菜。“不行……”罗便丞用手一划他喉咙,“吃到这儿了。”“不行也得行,”马姬把碗推到他面前,“这是在填你肚里的缝儿……喝完了这半碗小米儿粥,你才明白什么叫饱。”罗便丞慢慢喝着粥,“听我老师说,灯节要猜灯谜……你们谁会?我可一点儿也不懂。”“我有一个,”马姬在水槽那儿冲洗碗筷,回过头来说,“前天才看来的……嘿!天然!在你们《燕京画报》。”“你说。”
“我要考罗便丞……天然,你知道也不许说,”马姬已经自己笑了,“这是给又懂英文又懂中文,又跟得上时髦的人猜的……”
“好极了,”罗便丞一拍胸膛,“那就是我……你说。”“‘刘备做知县’,打个流行名词。”罗便丞左想右想,一脸傻相。李天然也想不出,“你就揭了底吧。”“罗便丞,”马姬走了过来,“刘备是谁,你知道吧?”
“三国时代的英雄。”
“很好,那知县呢?”“知县?是个官吧?”“是个官,也叫县令……记住这个令字。”
罗便丞瞄着天然。天然摇头苦笑,“别看我,是在考你。”马姬用围裙擦着手,冲着罗便丞,“刘备身上有什么特征?”他想了想,摇了摇头。“老师没教你……?两耳垂肩……明白这个意思吗?”“耳朵很长。”
“对,所以……‘刘备做知县’,谜底是……我说是打个流行名词,所以谜底是‘大耳令’……大耳朵县令。”
罗便丞还是那幅傻相,“很好,大耳朵县令,大耳令……笑话在哪里?”李天然这才明白了,用肘一顶罗便丞,“笨蛋!这是马姬在叫你!”“叫我?”李天然发现马姬在那儿偷笑,也不言语,在等他解释,也知道座上几个人,只有他能解释,就慢慢开始,“中国现在讲究用外国名词,像什么哈罗、密斯、密斯脱、摩登……还有什么咔叽、法兰绒、阴丹士林,这些你知道?好!‘大耳令’是另外一个……你连着,快点儿念念看——大耳令,大耳令,darling!”
罗便丞大声叫了起来,“耶稣基督!这叫我怎么猜得出来!”就他们三个在大笑。德玖,徐太太,巧红,都莫名其妙。“好,天然,”马姬坐了下来,一脸鬼笑,掏出了口红,“该你跟关大娘说了。”李天然心里非常舒服地尴尬着,瞪了马姬一眼。师叔,徐太太都在场,“改天慢慢解释吧……不容易说清楚。”
“还有谁有?”罗便丞又问。“我有一个……”半天没说话的德玖,也兴致来了,“可要懂点儿戏才能猜。”
“您说。”
“‘冬夏求偶’……射戏目。”罗便丞当然傻眼。徐太太和天然也想不出。结果是马姬和巧红同时出口,“‘春秋配’!”“好!”德玖捋着下巴上的胡子。
马姬高兴地回身一搂巧红。巧红也高兴地握着马姬的手说,“我也有一个,不知道算不算灯谜,反正是个字谜就是了……射一字……‘画的圆,写的方,冷的时候短,热的时候长’。”
“我知道!”徐太太在炉子那边儿炸着元宵,叫了起来。“那不算,我跟您说过。”巧红抗议。“是个‘日’字。”徐太太还是说了。马姬转头咬着耳朵解释给罗便丞。李天然注意到这小子听着,听着,脸上露出了一副坏相。马姬死盯了他一下才收了起来。巧红给换了盘筷,上了元宵。德玖说他有个笑话。大伙儿吃着,吹着刚炸出来的元宵,催他说。“吃元宵,给你们说个损袁世凯的元宵故事……”德玖像说书的似的,慢慢开始,“‘元宵’二字,念起来像‘袁消’……天然,跟罗先生说……”天然解释了一下。
“音同字不同……马姑娘,这回你来……”马姬说了说。
“他非常忌讳,就上奏老佛爷……马姑娘,再跟罗先生说说,老佛爷是谁……好,袁世凯上奏老佛爷,请求把‘元宵节’改成‘灯节’,还要把‘元宵’改叫‘汤圆’……”
德玖打住,等天然和马姬轮流解释给罗便丞听。“所以北京有那么几年,不许说‘元宵’,只许说‘汤圆’……连咱们现在吃的这种炸的,也得叫‘汤圆’……”徐太太、巧红、马姬都在笑,只好由天然负责翻译。
“结果怎么着?”德玖又打住,等大伙儿问。
“结果怎么着?”大伙儿一块儿问。只有罗便丞呆呆傻傻地坐在那儿。“各位问结果怎么着……?有诗为证……”他又打住了。“好,有诗为证。您说。”马姬忍不住了。“有诗为证:‘八十三天终一梦,元宵毕竟是袁消’。”轰地一声全笑了。罗便丞直扯马姬的手。她说了半天,他还没听懂,可是也跟着傻傻地笑了。
他们快到半夜才走。外边儿还响着炮。胡同里还有烟味儿。罗便丞有车,说送三个女的回家。李天然分给他们四个人一人一个灯。
爷儿俩回到上屋。德玖直摇头,“马大夫的闺女儿生在这儿,长在这儿,还凑合,可是你叫那个美国小子猜谜,不是要他命吗?”
“就是要他命……杀杀他威风。”“睡吧……哦,你想了没有?”“哪件事?”
“怎么还?”“哦……总得领教一下吧……”天然慢慢往里屋走,“照咱们的规矩……
过两天去给他下个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