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妈过了会儿给他捧过来三盒外国巧克力。他选了一个红色铁盒装的,也不用再包装了。他换了身咖啡色西装,浅黄领带,带着巧克力和稿子杂志,溜达着上九条。
一进胡同没多久就瞧见蓝府大门口上摇动着一些人影。天刚开始暗,大门前灯光之下停着好几部汽车,还有好几辆漆得黑亮的洋车,大门没关,长贵正在那儿跟几个司机和车夫说话,看见了李天然就上来招呼……“不用了。”他自个儿去了西厢房,把《国家地理》和稿子放在金主编桌上。
他已经听见音乐和笑声了。一进内院,各色灯光立刻传了过来。天棚四周挂着十好几个彩色灯笼,院子里摆着四五张桌子,铺着红台布,都有人坐,正房门大开,里边传出来很响,也有点耳熟的音乐。北边廊下一排长桌,全是吃的,还有个白制服侍者。李天然下了院子,觉得有人在看他。他一个也不认识,有好几个外国小孩儿。
“T.J.!”
他也看见了蓝兰,正在门口和几个女孩儿说话。她没有动,招手叫他过去。李天然上了台阶,把巧克力给了她。“都是我同学……Carol,Pauline,Rose……他叫李天然,我叫他T.J.,你们也这么叫,”她挽起了他手臂,“来,你还没见过哥哥……”,顺手把糖交给了一个侍者,带他进了北屋。
屋里没亮电灯,可是不暗,到处挂着灯笼,点着蜡。家具全都给搬到墙边,有的给架了起来,地毯也给卷到一边,空出来中间一片场地。还没人跳。西边一张桌子上有架留声机,几个男孩儿在那儿选唱片。蓝兰问哥哥在哪儿,说是去了睡房。
“那先吃……”蓝兰又挽着他出了北屋。李天然给带到门口自助餐桌。她也陪着取了一小碟。很丰富的西菜,有鸡,有牛肉,有青菜。“‘欧陆’饭店叫的,”她低声说,“还附带两个waiters。”李天然要了一瓶冰啤酒。他们又进了院子,找了个空桌。“你怎么这么晚才来?”
“不是说七点?”“六点。”“那我来晚了。”
他发现蓝兰今天晚上完全是成熟的打扮。银灰色紧身上衣有点闪亮,无领无扣,半露肩,下面一条黑长裙。半高跟鞋,乌黑头发,刚好落肩,雪白的脸,鲜红的唇,还戴着耳环、项链、手镯、戒指,一下子大了至少五岁。她也不吃,只用刀子玩弄着盘里的东西。李天然觉得很好玩,这种年纪,说小孩儿是小孩儿,说大人又是大人。问她天津过的节,蓝兰耸耸肩,只说是去看了场回力球。
“全是你们美国学校的?”天然扫了眼院子里的人。“差不多,有些燕京……”她爽朗地笑起来,“女的多半是我的同学,男的多半是哥哥的……”
“原来如此。”
蓝兰做了个鬼脸儿,“原来如此。”
“蓝——”李天然打住。这种时刻,不好称呼蓝董事长,“蓝老伯不在家?”
“在的话我们还敢开?”她抬头张望,“最后机会,明天拆棚,后天爸爸回来。”
别人好像都吃得差不多了。白制服侍者到处在收杯盘刀叉。李天然还没吃完,可是算了。院里的人一下子少了许多,一个个全挤进了北房。挤不进去的拥在门口。有两对在院子里就跳起来了。
“你跳舞吗?”蓝兰拿起了桌上的香烟,抽出一支。李天然擦了根洋火,摇了摇头,替她点上。
“不会还是不想?”“都有一点儿。”
“那我可只能帮一半,”她吐出长长一缕烟,“不会我可以教,不想就没办法了。”
李天然没有接下去。他突然觉得今天根本不应该来。年纪不对不说,他也不是一个社交人物。好在有蓝兰陪,使他不至于在这种场合落单。
刚这么想,来了个外国男孩儿,拉她进屋跳舞去了。“看样子我们都老了……”一句洋腔很重的中文,从他身后传过来。他半回头,是个年轻的外国人,不像是学生,灰白西装,没打领带,棕色头发垂到耳边,手中一杯啤酒,微微笑着。李天然请他坐下。
“JohnHenryRobinson,”他伸手出来握,“中文名字是罗便丞。罗斯福的罗,方便的便,丞相的丞。”
“李天然。李白的李,天然的天,天然的然。”罗便丞坐了下来,偏头想了会儿,“哦……你不像是美国学校的。”“我不是。”
“也不像燕京。”
“也不是。”
“好,我投降。那你为什么在这里?”李天然望着对面这位年纪和他差不多,又天真又成熟的面孔,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就将头凑过去,压低了声音,“我也不知道。”罗便丞大笑。二人碰杯,罗便丞也不用问,就说他在中国快两年了,不过中间去过几次东京、香港、河内。中文是他一来就请了一位老旗人教的,现在还是每礼拜一次。会说一点,勉强看一点,写还不行,还在描红字。他是纽约“世界通讯社”驻中国记者,不过可以投稿给杂志,否则钱不够用,没能力去过他以后要过的生活。
“什么生活?”“哦,你知道……厨子,老妈子,四合院,汽车……”
正屋爆出一片笑声,又一支曲子响了起来,院子里跳的人多了。罗便丞听了会儿,“啊,Pennies from Heaven。”
他对李天然很感兴趣,尤其听说李不但在加州念过书,现在的工作竟然和他同行,“我刚从通州回来。”
“哦。”“访问了殷汝耕,去看看他们那个‘冀东防共自治政府’到底是怎么回事。快一年了……你应该比我清楚。”“不见得。”李天然很坦白地跟他说,他只抄旧闻,不跑新闻。罗便丞似乎明白是怎么回事,“不过《燕京画报》还是必要的。每个大城都应该有……不管这些了,你才回来,不能怪你,可是,你要知道,‘满洲国’之外,这是你们中国领土上又一个日本傀儡政府。”
李天然没有什么反应,只是心里有点不好意思,尤其是一个外国人对他说这种话,而且他又感觉到,罗便丞也觉察出来了。
“Hi,John!”蓝兰还没到跟前就喊,然后拖着一个比她高一个头的男孩,跑了过来,“T.J.,这是哥哥,蓝田……哥,这就是李天然……T.J.是我给他取的。”
蓝田很像他父亲,只是高很多。西装裤,白衬衫。相当帅。握起手来也很有劲,一副运动身材。他抖着衬衫透气,“好热,中秋都过了,还这样儿。”
蓝兰招手叫来侍者,低声吩咐了几句。“罗便丞先生,”蓝田鬼笑地问,“您最近在忙什么?Cathy怎么没来?”“不要提Cathy……她伤了我的心。”蓝田大笑,“所以今天才找你。”他一指北房,“里面随你挑,找蓝兰给你介绍。”“蓝田,你要我带小孩儿?”
“少缺德!”蓝兰斜着盯了他一眼,“我的同学还看不上你哪!”“对不起,蓝兰,我的中文不好。”白制服侍者送过来一瓶红酒,四个酒杯。蓝兰接过瓶子为每个人倒,再一一碰杯,“Cheers!”
“Cheers!”罗便丞抿了一口,抬头看了看,“我想问一下,很多住家都搭这种棚子吗?”
“不少,”蓝兰抢着说,“让我再教你一句北京话,‘天棚鱼缸石榴树’,大的四合儿院都有。”
“是吗……?天棚,鱼缸,石榴树。”蓝田忍不住笑,“下一句你怎么不教了?”“你就是贫嘴!”蓝兰跟着笑。罗便丞有点糊涂了。他看了兄妹一眼,又看了看李天然。李天然等了会儿,可是发现兄妹二人都不言语,只好接了下去,“下面一句,看你是老北京,还是新北平。”
罗便丞点点头。“新北平……也不新了……反正,新的说法是,‘电灯电话自来水’,指的是,只有大户人家才有。”“那老北京怎么说?”
“老北京下一句说,‘先生肥狗胖丫头’。”
“什么意思?”
蓝田抢了过来,“以前大户人家,有钱请得起老师在家教课,所以是‘先生’,再又家里有钱,吃得好,所以狗也养得肥,丫头也胖……”他戏剧性地顿了顿,拍了拍他妹妹的肩膀,“就像我们家里这位。”
蓝兰假装气得要泼酒,瞪着她哥哥,“你还想找Rose?!”说着站了起来,顺手拉起了罗便丞,“走,去跳舞。”
李天然喝了口酒,放下酒杯,“我想先回去了,跟蓝兰说一声。”蓝田也站了起来,陪他往前院走。“你运动吗?”蓝田打量着李天然的身材。
天然说偶尔。“网球?”不打。“游泳?”可以。“溜冰?”马马虎虎。“桥牌?”不会。“开飞机?”
李天然哈哈一声大笑。二人在大门口握手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