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别人的揶揄一样,周冠军对自己的名字有些意见。
如今,满世界的“周冠军”,向着“月冠军”、“季冠军”、“年度总冠军”进军,而他,却只能止步在“周”冠军面前,这全仰仗于自己的父母。当年,父母只想着让儿子当冠军拿第一,忘了他必须姓周了,也可能或许没忘,完全属于始料未及,他们想不到,此“周”和彼“周”,会在二十多年后发生了关联,并且此关联叫他们的宝贝儿子,时不时地就被人拎出来说事。
有意见也是白有意见,就是有意见也没办法向父母发难,父母当年完全是一片好心,谁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多拿几个第一呢?谁叫生他的时候没有电视呢?没有电视,就意味着没见过电视娱乐节目,没有电视娱乐节目,就可能不知道有那么多的选秀,更进一步说,就是不知道有那么多的“周冠军”。周冠军不止一次地想,要是当年父母知道,若干年后这个“周冠军”是给别的冠军垫底的,估计就会对这个“冠军”表现冷静一些。
关于自己的名字,周冠军的师弟,报社记者关放,曾经跟他有过一段推心置腹。有一天,关放揪住他,态度诚恳地说,求求你千万别改名字。周冠军被关放说得发了愣,问谁说我要改名字了?关放完全不理睬他的问题,拉住他开始滔滔不绝。
关放说,我知道,你的心情我完全知道,头上顶着冠军,要当不了那个冠军,心情必定受折磨,不过我最近研究的成果显示,人的名字有暗示和牵引的作用,比如我发现,那些叫点点的人,不管他的父母身材多高大,他自己就是长不大个头,还有,那些名字里有雪啊冷啊霜啊的女孩,生活里愁事就多眼泪就多,你再看看那些国家领导人,名字绝对如雷贯耳,不如雷不贯耳的,也绝对有讲究,基本上暗合了个人的性格和命运。
关放不管周冠军继续发愣的神情,又说,他的研究成果还显示,五六十年代有几大俗名,什么抗生、永进、跃华、振华,六七十年代也有几大俗名,什么文革、卫革、红梅、学军、永红,七八十年代的俗是起个单名,什么刘波、王勇、李刚、张伟、李伟、刘伟……关放说他上学的时候,他们班就有一堆的大伟,有个学生姓杨,家长也犯迷糊跟风,结果,“杨伟”就被叫成“阳痿”。再往后,大家一起玩“吉祥”了,据说“馨月”这个名字是难得的大吉大利,很多家长明明知道这个名字重名率高,仍然固执而坚定地加入“馨月”大军。现在有人玩个性,弄出些个“孙CCTV”、“洋桥惠子”来,古里古怪,意义不详,其实更俗。
“这些名字俗不俗?简直就是大俗,这才乌泱乌泱涌现了一大批俗人。所以说,你这‘冠军’好,不算俗,如果忘掉你的姓,那‘周’冠军就和你没关系了,名字名字就讲究名字本身,实际上和姓氏没关系。你这辈子,要是改了名字,就算彻底得罪‘冠军’了,就再和‘冠军’没啥关系了,记住,千万别改名字……”
关放的一顿厥词,一时间弄得周冠军心里半信半疑的。虽然对自己名字有意见,可是周冠军并没打算兴师动众改什么名字,叫关放这么一说,对冠军这个名字,他还真有点不那么有意见了。最主要的,自从听了关放的研究成果,后来再听到别人拿自己名字打趣,周冠军已经没什么不自在了。
可是,自从自己的那篇文章被上级某部委点名表扬,名字又成了周冠军的烦恼。
上周评报,会议刚结束,还没等人群散去,副刊部的一个女编辑,就扯着嗓子冲他叫唤:“哎周冠军,这周的冠军没你事了?上周的冠军咋没坐稳呢?”
副刊部女编辑指的,是半个月前的那次评报。
一想起那天的场面,周冠军心里就直忽闪,一会上了巅峰,一会跌到谷底,一会儿喜不自禁,一会儿忧愁满腹。
那天,当他从社长乔华邦嘴里听到自己的名字,最开始的一瞬间,他以为自己的稿件出了什么问题,先出了一身冷汗,他不好意思问左右,就只好看前面台上乔社长的脸色,发现乔社长那张脸,居然带着喜色,他更糊涂了。
但是很快,他就不糊涂了,原来是自己的那篇东西弄出了动静。那篇东西虽然是他严肃思考的产物,经过了他仔细的打磨,但弄出这么大的动静,还是叫他很是始料未及。他一边心中暗喜,忍不住嘴角显露出想大笑的意思,一边努力控制面部表情,担心自己的表情出差错,还使劲嘱咐自己,务必低调。
周冠军明白,他必须低调。
以他的资历和年龄,以及职位,他还没到得意的时候。像这样的大会表扬,尤其是受到上面的肯定,一向是那些资深报人的待遇。他的文章能上报社的头条,他已经心中雀跃了,自己一天到晚瞪着眼睛拼命琢磨,吭哧吭哧使劲拼字,只想证明自己的实力,他并不敢奢望这样隆重的褒奖。
周冠军真心以为,自己得到的表扬,过于隆重。
可是,事情并不是以他的低调,就向着有利于他的方向转移。
因为写了篇关于副刊的文章,更因为此篇文章遭到了上级某部委指名道姓的好评,周冠军成了报社的名人,也成了一些人眼中那个钉子。周冠军心里知道,至少,自己算是把副刊部副主任樊进仁给得罪了,这是他提笔写那篇文字的时候,绝对没有预料到的,就像没有预料到被上级表扬一样。
“谁让你是苦命的七○后呢?”他只好这么开解自己。
对自己,周冠军一直有一个清醒的认识,他觉得,他们七○后人,几乎个个都处在吭哧吭哧的阶段,属于好事不敢多想,差事不想自来的人群。上有六○后的前辈们挤压着使唤着,下有八○后的孩儿们追赶着超越着,想当领导呢,还欠着时机和火候,当苦力吧,还不甘心掉尾巴,只好一天到晚,一边妄想着,一边吭哧着,妄想大了,被人看出来了,你得倒霉,吭哧地不够,也让人看出来了,你也得倒霉。
就比如写了这篇文章,上了头条他就满足了,说明自己有这个能力,是个努力吭哧的人,可受了这么大的表扬,就难免有点胆战,好想他有多大的狼子野心似的。
昨天,在走廊里遇见樊进仁,樊进仁一看见他就来了句:“你果然冠军啊!处处争第一好啊!”说完,樊进仁站那不走,停顿了半晌,才又蹦出一句:“至少超过一半人。”弄得周冠军不知道该怎么应答,因为他觉得樊进仁这话意思不详,就是说樊进仁的意思他没太听懂,如果立即应答,他怕自己理解错了。
一篇文章,给周冠军弄出了一大堆的意外。但让周冠军没想到的事情,居然还在继续。
副总编辑宋博和杨清阳,前后脚地召见他。
宋博把他叫去,除了说他给报社增光,金子终于发了光之类外,还问他有没有什么好点子,可以拿个方案出来等等,最后还拍着他的肩膀,说像你这样的年轻人,报社就是要给你们创造机会,给你们施展的机会,还说报社有他周冠军这样的人才,绝对应该重用,应该给他挑担子,有机会,他宋博一定会推荐他云云。
周冠军注意到,宋博除了夸赞的话,还装作不经意地问了问,乔社长找他没有,报社领导或中层还有谁找他谈了,尤其问到樊进仁什么态度等等。宋博虽然很不经意地发问,但周冠军还是听出了话外之音,至于宋博话外到底是个什么音,周冠军不愿意多想,他觉得这是领导的事情,和自己没关系,他也不太想为这事累自己的脑袋。
杨清阳的态度,只比他平日里的态度少了些严肃,除了鼓励了几句,主要是了解他对报社副刊的改进意见,进一步听听他的具体意见。
相比较宋博的封官许愿,杨清阳的态度更让周冠军心里舒服。
除了领导突然找他聊工作,没想到的状况还在接二连三。
周冠军还没想到,不光樊进仁,副刊部的几个老编辑,看见他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好像他抢了他们的饭碗。就连同为七○后的一个副刊女编辑,也冲着他瞪眼睛,说他见不得副刊舒服,还说她原来打算呆在副刊清闲,她正好生孩子,让他周冠军这么一搅和,舒坦日子眼看要没了,这孩子也不敢生了。女编辑的话,让周冠军心悸了一下,自己把人家生娃都耽误了,罪过太大了。
种种迹象,让周冠军在报社变得有点灰溜溜的。
心情灰溜溜的周冠军,多亏了女友周围围。
周围围的心情很舒畅。周围围主要觉得,这件事让她脸上很有光,男朋友显示的实力叫她很开心,报社上上下下,还没有哪个人被上级某部委点名表扬过呢,那些资深老记者老编辑,那些整天占据着头条的大记者们,有谁的名字上过某部位的红头文件?还专门?还单独?
一想起这件事情,周围围就忍不住想笑。看见周冠军整天提着心,生怕别人拿他那篇写副刊改革的文章说事,一副惊弓之鸟的样子,她忍不住打趣他。
“你那大男人的心灵,怎么还不如我这脆弱的小心灵呢?”
被周围围这么一揶揄,周冠军有些难为情了。他知道自己的那些担心和处境,对二十多岁,刚出大学校门不久的周围围来说,可能是难以理解的,他也不想让她为此影响心情,于是就自己打趣自己。
“我是心情过于激动所致。”
“就是嘛!你就是一颗金子要发光了!谁也拦不住了。不过,你不要光瞎激动,还应该心怀感激啊!你是不是该好好想想,都该向谁心怀感激呢?”周围围歪着脑袋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