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点樊进仁没有想到,他是不可能成为宋副总编的兄弟的。
宋博的心思,从来都不在他樊进仁身上,也就是说,宋博心里根本没有想什么兄弟之情分,宋博心里惦记的,是年底那场全社瞩目的民主评议。
报社这些年,每年年底都要搞一次全社范围内的民主评议,让全体职工集中起来,坐在大会议室里,每人手里发一张纸,上面有很多名字,名字后面还有些空格,需要他们在空格里一一填画,或者钩,或者叉。
这是对报社处以上干部进行无记名评议。评议内容就三项,称职,基本称职,不称职。评议后当场计算结果,然后当场公布。不仅要计算出每个处以上干部的几项得票数,还要计算出每个人的称职率,然后按照称职率进行排名。称职率要是低于了百分之七十,就要被免职。
宋博一直对此耿耿于怀。
宋博认为,这其实就是乔华邦的一次自我满足。每次评议,结果一出来,乔华邦都是稳坐第一名,百分之百的称职率,遥遥领先的称职得票率,在乔华邦身上,还没有出现过一次弃权票,评议对他乔华邦,从来都是一件得意的事情。可是对别人就不一样了,其他人就没有这么得意的境遇了。每次评议,二十几个中层干部的排名都会有变化,今年你在我前面,明年我在你前面,这次你上来了,下次他下去了,弄得处以上干部人心惶惶,个个如坐针毡,看上去表情平静,面带微笑,其实内心早就翻江倒海地乱扑腾了。
宋博自己,就是翻江倒海乱扑腾人之一。
这算什么?为了满足你一个人的虚荣,拉这么多人给你垫背?就为了看别人现眼?就这一件事情,宋博对乔社长咬过不少次牙根子。
民主评议让宋博不舒服,不仅仅因为乔华邦年年位居榜首。乔华邦是一社之长,他当榜首,似乎天经地义,人家是元老,人家是资深,不出大差池,没有大冤仇,谁会和他过不去?一社之长的威望,决定了大家会不加思考地给乔华邦一个“称职”。这一点宋博不想多说。
宋博想说的,是魏晓东。魏晓东连续数年位列前三,这让宋博心里痛得不轻。
报社有四个副总编,当了几年副总编的宋博,早就排列第二,仅次于杨清阳。可是一到这个民主评议排名,他就掉到了前三之外,乔社长和杨清阳在他前面也就罢了,可魏晓东,年年名字端坐在他前面。这让宋博很不舒服,甚至一想起来,就胸口堵得慌。
起初,宋博只对这个排名不舒服,看到自己排在魏晓东后面,一个堂堂第二副总编辑,竟然排在一个部门主任的屁股后面,他实在没法舒服。继而,他开始对报社人不舒服,因为票是他们投的。宋博不舒服的是,平日里见了他,谁不笑脸相迎?他也自认为自己很会处理各种关系,和大家关系都不错,怎么一到了可以暗地里悄悄画押的时候,就说他不称职了呢?说你不称职,那得多大的仇,多大的恨呢!谁那么恨他呢?
一想到有人暗地里对自己怀恨在心,有可能还是一张见了他笑得最灿烂的脸,宋博就非常不舒服。
慢慢地,宋博对大家的不满意,就集中在了“魏晓东”这三个字上,尤其是一到年底,这三个字就变得格外刺眼。尽管魏晓东对他恭敬有加,和他从无纠葛,尽管魏晓东的得票是人家自己的事情。
前两天,宋博对魏晓东的不舒服,终于达到了顶点。
乔华邦在一次社委会上提了一个提议,说报社需要增设一个总编辑助理的职位,一是培养梯队,二是减轻几个副总编辑的工作压力,这个总编辑助理是正处级待遇,虽然是正处级,但职责等同于副总编辑,享受副总编辑待遇。乔华邦同时还提了几个人选,魏晓东是他第一个点到的名字。
那一刻,宋博心里陡然就蹿起一种紧迫感。他突然觉得,自己应该为自己做点什么,自己应该重新估计报社的形势,重新估计自己的人际形势了。
宋博要做的事情,是他以前不屑于做,后来想做而没有做,现在必须赶紧做的。这件事情的主要目的,基本可以归结为一句话:尽可能地降低对手的口碑,尽可能地提高自己的口碑。通过民主评议,宋博算是真正知道了,什么是“金杯银杯不如别人的口碑”这句话的含义和分量了。
至于怎么办到,他脑子里想到了几个人选。
在宋博眼里,樊进仁是一根理想的搅屎棍子。
尽管宋博可以确定,樊进仁不是“A4门”的那根搅屎棍,尽管从内容上看,似乎像是樊进仁所为,极尽制造和渲染之能事,可是从技术上看,不太符合樊进仁的心理,因为不够直接,樊进仁喜欢面对面地看人难堪,兜这么大一个圈子,显然不是樊进仁的风格。就是从结果上看,也不像是樊进仁的做派,他可不喜欢如此悬疑没有谜底的结果,出场了不少人,到后来,把谁也没咋的。
但是以宋博对樊进仁的了解,人品十分马虎的樊进仁,即使没参与“A4门”,也一点不妨碍成为一根好搅屎棍的可能。宋博看出来了,在“A4门”中,樊进仁一直在看戏,并且期待看一场好戏,可是这场戏,显然让他看得有点不过瘾,看得有些百无聊赖。身在《假日》周刊的樊进仁,对《新华大时报》的形势,从没有放松自己的关注,樊进仁的百无聊赖,被宋博及时地看出来了,于是,他就及时地递过去一根橄榄枝。宋博坚信,樊进仁会伸手接住的,果然不出他的所料,樊进仁欣然接住。
宋博不指望樊进仁说他的好话,但他需要樊进仁去说别人的坏话,他确信,别人被贬低的同时,就是自己被抬高的时候。
自那次小包间见面之后,宋博开始和樊进仁频频见面。每次见面,他都要给樊进仁透露很多内幕,内容包括每周社委会的议题,会上谁说谁的问题了,谁和谁发生了争执,谁让乔华邦点了名批评,谁在会上提出什么重要事项,报社将发生什么大的变动,报社财务出现了什么问题,奖金分配要做哪些调整,人事部门把谁的职称弄砸了……
宋博的意思,樊进仁心领神会。
很快,报社走廊里就出现了大声骂娘的声音。有人去找领导哭,有人去找人事部门闹,有人下班不着急走了,而是聚在一起愤愤不平,还有人跑到上级部委,诉说报社的种种不公。这些人都试图澄清和证实某些事情,并且都说得有鼻子有眼。
被推到风口上的是杨清阳。
一次社委会的内容,被绘声绘色地搬到了大家伙儿面前。那是一次涉及奖金标准的会议,会上,因为杨清阳的坚决反对,原本要向上调整的奖金额度,不仅没有上调,还有了不易察觉的下调。按照杨清阳的建议,奖金的分配做了变动,不仅降低了行政人员的奖金比例,还增加了采编人员奖金等级的升级难度。
报社A级稿的奖励金额一直不菲,如果拿不到A级稿,或者拿到的A级稿减少,那拿到的奖金总数就会大大减少。
新的奖金分配制度下来后,报社上下都掐着指头计算,计算的结果是,大家的奖金都将减少,要想保持原有水平,你就得比原来更加使劲地干,更加拼命地干。
这是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的!
有一种惯常的理解,在人们心中根深蒂固,那就是,不管你单位的经营情况如何,人们都难以接受自己工资水平的降低,你可以不提高工资,但决不能降低工资,哪怕是降低一块钱,人们心里都会产生莫名的恐慌。
尽管是集体决定,但会上杨清阳的发言,几乎被一字不落地传扬出来,有些如“我们不要打肿脸充胖子”、“不能用奖金刺激干劲”、“奖金不能只上不下”等关键词语,格外刺激人们的神经。受刺激的人们,不断地联想,他们不光担心饭碗里的饭菜质量,更担心手里的饭碗会不会砸了,好像报社已经到了岌岌可危的边缘。
除此之外,魏晓东的形象也不光彩,因为魏晓东扮演了一个频频点头的支持者,他在会上的表现,被传神地用肢体语言传扬开来,人们完全不用怀疑,因为那些肢体语言,就是魏晓东习惯的动作。
与此同时,宋博副总编辑据理力争的话,也很铿锵地传扬着。
乔华邦终于火了。
在一次报社全体人员大会上,乔华邦站起来拍了桌子。乔华邦说报社有鬼,说社委会前一天晚上商议的事情,第二天全报社就知道了,细节都有,有些事情是还没有结论的事情,有些是正在商议中的事情,是我再三强调需要保密的事情,可是这些事情,却在报社员工中间传得沸沸扬扬,有的严重歪曲,完全走了样。这很不正常!这种行为,简直就是唯恐天下不乱,是别有用心。
乔华邦拍桌子的时候,社委会的成员们,面向全体员工,齐齐坐在他的左右。乔华邦说的那个鬼,就在他们中间,已经是个不争的事实,可是他们的脸上没有表情。
他们的脸上不敢有表情,他们生怕自己表错了情,让坐在他们对面的百十来号员工们,看出什么端倪。但他们的心里一刻也没有停止揣摩,是那种波涛汹涌的揣摩,他们都在暗暗咒骂,谁嘴这么快,这不害人吗?这下好了,乔社长对他们会挨个地怀疑,员工们对他们也会挨个地鄙视,这叫人怎么做人?还怎么工作?他们心里翻腾的,就是一片汪汪苦海。
宋博可能是唯一一个有表情的人,他眉头紧皱,像是在思索什么。这个表情,可以让人理解为痛心,也可以理解为忧心,总之,是个经得起下面百十来号人的揣摩,一种比较保险和安全的表情。
乔华邦为此专门开会,并且大动肝火的举动,着实让宋博很高兴。乔华邦的举动,可以说是给大家伙儿的不满情绪,提供了一个集中渲染的机会,这样一来,宋博原以为只能在私底下蔓延的一种情绪,乔华邦帮他搬到了桌面上,这样一来,人们更加的议论纷纷。“看你们怎么收场。”宋博忍不住高兴地想。
会后,樊进仁就钻进了宋博的办公室,喜不自禁地描述大家的种种猜测和反应,当然,他也没有忘记渲染自己添油加醋的泄露功劳。樊进仁自然很清楚,宋博希望他的泄露越露骨越好,他得让宋博知道,自己对此是不遗余力了。
描述到精彩处,樊进仁顾不上吞咽唾沫,嘴角的白沫子,随着嘴唇的闭合,一下一下地堆积着,看了叫人反胃,人也几乎要手舞足蹈,高兴地浑身乱颤。可能是太兴奋,他的声音几次跑了调,弄得宋博听觉不愉快,脸上一副哭笑不得的怪表情。
宋博不想反胃,也不想继续听觉不愉快,就努力打断他,几次插话,说他辛苦了。樊进仁完全没有听出宋博的真意来,反而像是得到了鼓励,有点忘形地跟宋博说:“相得益彰,咱相得益彰。”让宋博听了更加倒胃口,甚至后悔把樊进仁当成自己人。
终于觉得口干,樊进仁端起茶几上一个满水的水杯,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喝剩下的,水杯里的茶迹,形态可疑地漂浮着。樊进仁不管不顾地咕嘟了一大口,随即转而问宋博:“你说,要是照这么下去,年底评议的时候,那些报社的大红人们,是不是有好戏看了?”
历年的民主评议,樊进仁的排名都岌岌可危,有一次,称职率几乎接近了那个百分之二十,弄得乔华邦三番五次找他,跟他语重心长一番。所以在樊进仁心里,这个民主评议,早已经是他心里的一块病灶。
樊进仁的问话,宋博好像没听见,低着头自己嘟嘟囔囔:“哼,民主评议民主评议,你们就好好评吧,就当给我搭戏台了。”
看宋博在那自说自话,樊进仁也自说自话起来:“我看呢,以往民主评议这件事,要用所谓积极的话说呢,是正义战胜了邪恶,找对了人,打对了架,碰巧了,用不太积极的话说,这是赌桌上的好运气,押对了宝,摸对了牌,也碰巧了。反正,不管积极还是不积极,我看报社的人都认为,杨清阳排名靠前,全靠好人品,魏晓东靠前,是靠好人缘,根本不是什么工作能力!”
宋博听樊进仁越说越不顺耳,居然说着说着,替人家抹上红了,他真不知道这樊进仁是脑子笨呢,还是故意拿话噎他。宋博忍不住打断他:“你简直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谁正义谁邪恶?他们好人品好人缘,那你在这儿干什么呢?”
“哎呀,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宋博忽然变脸,樊进仁一下回不过神来了。
“行了行了,再说更离谱了,你这人就是没原则。”宋博不耐烦地挥挥手。
“宋总啊,我可是跟你站在一条战壕里的,我虽然脑子笨,嘴也笨,但我们是有共同语言的嘛。”樊进仁可怜兮兮的,不惜自己贬自己。
“你跟你老婆都没有共同语言了,还能跟我共同了?”看樊进仁一副巴结样,再想想他这些日子挺卖力气,宋博就换了个语气,稍稍缓和一下樊进仁的情绪。
樊进仁被宋博数落得很没趣,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宋博的话,看宋博突然又开起了玩笑,好像没那么生气了,就赶紧再换上一副巴结的脸色,问了一句:“你运筹帷幄,你能不能给我一句准确预测啊?今年这个评议会,结果会怎么样呢?”
“我又不是占卜大师,我要是未卜先知,我还坐这儿?我直接去拉斯维加斯了。”宋博抬起头来,有点没好气地嘟囔。
“拉斯维加斯?别逗了!我闻你身上没钱味,只有权味。”
说完这话,樊进仁很得意,他觉得自己这话说得比较准确,并且觉得,自己这是对宋博的夸赞,而且夸赞得很绝妙。说你没钱味,就说明你没铜臭味,那就是不爱钱,不爱钱的男人才胸怀大志,才能干大事,他相信,这层意思,宋博一定听出来了。这么一想,他就得意地晃了晃脑袋。
哪知,宋博却不领情,反而瞪了他一眼,寓意不详,并沉默了半晌,随后,宋博才又慢吞吞地说:“那句话怎么说的?要是天上不下刀子,人间没有冷箭,这事就成了。”说这话时,宋博显得胸有成竹。
听宋博这么说,樊进仁忍不住暗自窃笑起来,心里嘀咕了一下,冷箭?谁给谁冷箭啊?你这无辜者扮演得也忒逼真了。樊进仁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却佩服地说:“太刺激了!简直是太刺激了!我真是深深地佩服你啊!”
“你说你哪天不受几次刺激?快回你的《假日》清闲去吧,我这都快累散架了。”樊进仁的恭维,没有让宋博喜悦多少,他一边翻开一摞文件摊在眼前,一边皱着眉头,冲樊进仁点点头,示意自己眼下有事要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