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儿,头儿……”周冠军的电话里,终于传来关放兴奋的声音。自我放逐,自甘沉寂的关放,像是从地底下突然钻出来,让周冠军有一种久违的亲切。
“喂,喂喂,你小子一天到晚不着面,你跑哪去了?”睡眼蒙眬的周冠军,抬头使劲看了一眼墙上的表,发现已经深夜一点多。“喂喂……这么晚了你在哪儿呢?里面怎么乱哄哄的?”听着电话里声音异常,担心关放出了什么事,周冠军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对着话筒急急地问。
“头儿,我在一家俱乐部呢……你听我给你说,有几个明星在这儿聚会……我听说他们经常在一起弄……那个,我还听说,等一会还有明星来,是个大腕呢……”电话里依然乱哄哄的,关放的声音虽然断断续续,但有些关键词,还是清晰地传到周冠军的耳朵里。
“什么?俱乐部?你大声点!什么明星啊?他们干什么呢?”周冠军的担心,突然有点加剧,他掀开被子要下床。
“我明天回去再跟你细说,绝对头条!我今晚得在这边蹲守,一定能挖条大新闻。”这回,关放的声音清晰完整,周冠军听得很清楚,他原本想多问几句,但是随即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关放有了工作的热情,这是周冠军首先想到的,这显然是一个好苗头,再说,他很相信关放的新闻敏感,这时候不需要他多说什么。周冠军没有继续问下去,只是赶紧叮嘱了一句。
“哎,你注意安全……”
不等周冠军说完,关放那头已经把电话挂了。
几个小时后,周冠军再次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惊醒,是大报人事处处长,他让周冠军赶紧到报社去,一刻也不要耽误,说几位领导都在。放下电话,周冠军一下子有点糊涂,到报社去?是《假日》周刊社还是《新华大时报》报社?糊涂了一瞬间,周冠军就猛然清醒了,人事处长是大报的,还几位领导都在?一定是大报了。
周冠军看看窗外,天还没亮呢。电话突然,他心里很紧张,手脚有点颤抖。边穿衣服,他心里边嘀咕:发生什么事了?怎么叫我去?大半夜的?还几个领导都在?慌乱之中,他把两条腿伸进了一个裤腿里。
周冠军赶到报社,看到乔社长,杨清阳,宋博,王伦,还有人事处长,办公室主任,甚至魏晓东,全在乔社长的办公室站着。七八个人,个个表情严肃地站在地当间,显得屋里气氛凝重,又不堪拥挤。他一进门,顾不上给他详细解释,乔社长就对他说,你马上和人事处长去一趟北湖医院。
看屋里的情形,周冠军也不好细问,进门还没站定,就又转身跟人事处长往外走。将要出门的时候,听得身后魏晓东说了句,到那儿要冷静。周冠军没有回身,但他知道魏晓东那话是给他说的。
在北湖医院的停尸房,周冠军看到了关放。
昏黄的灯光下,周冠军依然看到关放的脸色,呈现出一种惨白,完全没有一丝血色,平日里总带着一些不羁的嘴角,流出了一缕液体,在昏暗光线的映照下,反射出一点点光亮来。那一缕液体,成为那张惨白的脸上,唯一吸引周冠军目光的地方。
周冠军使劲地挣扎着,想让自己的目光从那点光亮上移开,可是他的挣扎还是屡屡失败了。
这张脸他太熟悉了,鼻子,眼睛,嘴巴……可现在,那眼睛闭着,看不见他熟悉的那个眼神,那个总是透着机灵和狡黠的眼神,他只好看嘴巴,只有嘴角液体的那一点亮光,似乎还留存着一点交流的信息,让他不由得死死盯着,好像随时在等待那个嘴角重新再不羁起来。
周冠军听见人事处长的声音,人事处长在跟一个警察说话,是这个警察带他们来到这个地方。他们似乎是在确认死者的身份。他听见人事处长问人是怎么死的,那个警察说是腹部被捅了一刀,发现时人已经死了,失血过多。紧接着,周冠军感觉有人往他手里递了一个提兜,他下意识地接住,又听见人说,是死者身上的遗物。
回到报社,天已经大亮,人事处长直接奔了乔社长的办公室,周冠军迟疑了一下,也跟着进去。他觉得头脑发胀,胀得人快要晕倒,他急需让自己的脑袋平置在一个地方。他听见人事处长跟乔社长的声音,又听见急促的脚步声接连而至,人声一下子鼎沸起来。他晕晕乎乎地把手里的提兜,尽可能轻轻地放在乔社长办公室的茶几上,转身出了门。
关放的死讯,在几个小时内,很快就传遍了《新华大时报》和《假日》周刊的每一个角落。惊讶的,怀疑的,笃信的,难过的,感叹的,各种反应纷繁复杂。当天下午,北京电视台的一档法制栏目,就播出了这起发生在午夜的恶性事件,向全社会征集破案线索。当天的各大报纸,还登载了另一则消息,说是某著名演员在朝阳某俱乐部聚众吸毒,被警方拘捕。这两条消息,都上了各报的头条。
周冠军也看到了电视台的那则消息,他使劲回忆当晚关放和他的对话,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有关对话细节,但有一个感觉却非常真实,那就是他依稀记得,关放是在暗访一个娱乐场所,好像说是有重大发现。
周冠军努力让自己静下心来,他细细想了想,他发现了一个重要推断。
警方说关放的死亡时间,是凌晨三点多,报纸上报道,警方查捕吸毒演员是凌晨一点多,也就是说,关放出现在那个地方,原本想暗访出一篇独家报道,结果在暗访过程中,却目睹了这起查捕事件。以关放的个性,他一定会立即追踪警方的抓捕行动,他会跟到公安局或派出所,这么一来,关放就可能折腾到午夜两三点钟才可以回家。
一个单身男子,在午夜的大街上,如果不能及时拦到出租车,他可能遇见什么呢?抢劫?情仇?车祸?杀人狂?
只有抢劫!关放不可能在那个地方,那个时间,正好遇见一个仇人,让人家给他一刀。
周冠军把自己半夜和关放的通话,还有自己的推断,一五一十地跟魏晓东说了。魏晓东让他赶紧跟乔社长说,说现在大报这边闲话很多,有的说关放和人争风吃醋结了仇,还有人说关放生活无聊,半夜混夜店,甚至还有人说,关放嫖娼和人大打出手。魏晓东认为尽快说明这件事情,不仅仅是替关放证明,也是替《假日》周刊,替《新华大时报》证明。
于是他就赶紧去找乔社长,跟乔社长汇报之前,周冠军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他觉得,关放的手机里,一定会留下什么线索,如果关放的手机里有那些演员夜店聚众的图片,那就非常能说明问题了,说明关放跟周冠军电话里所说的蹲守,一定是和那起演员吸毒事件有关联,那他的推断就可以成立,那么就可以认定,关放是因公而死了。
想到这一点,周冠军的身子不禁打了个寒战,心底突然翻上一股子心疼,想起了关放的一言一笑,忍不住眼眶酸楚。他使劲忍了忍,把眼泪憋了回去,赶紧到大报找到人事处长,和人事处长一起,在关放的遗物里找到关放的手机。果然,一切如他所料。
乔社长说他反映的情况很重要,不仅对案件破获有帮助,更有助于对关放的死有个真实公正的评价,以及对关放家人有个明确的交代。
做完这件事情,周冠军一下子病倒了,浑身滚烫地在床上躺了整整三天。昏睡中,他一次次梦见关放的脸,还有关放的声音,梦见他们坐在一起,把酒论古今。
一个月后,北京警方在东北抓住了那个持刀抢劫者。他对那晚杀死关放供认不讳。
那一个月,关放几次上了某些报纸的头条。
事件发生的当天,几乎各报纸都做了报道。在追踪罪犯的过程中,有些媒体也做了相关追踪报道。后来,罪犯落网,关放的名字又被再一次提起。每次关放的名字见诸报端,《假日》周刊都无一例外地相伴左右,一个知名媒体,外加一个知名记者,其中的新闻由头,任何一家媒体都不愿意放过,甚至有几家媒体,直接提到了《假日》周刊的主管单位,《新华大时报》。
这下子,可捅了大报一些人一直以来对《假日》的妒忌神经,他们说大报受了《假日》周刊的牵连,还说《假日》周刊是给人娱乐的,倒把自己弄成了别人的娱乐,上了人家的娱乐头条。
魏晓东很无语,他有点百口莫辩的无奈。他想替关放申辩,替《假日》周刊申辩,可他知道,大报没人愿意相信。人们宁愿相信关放是个无良记者,《假日》周刊在搞低俗报道,也没有人有耐心听他的真相。
关放死后周冠军才知道,关放在被王伦下课期间,曾经给乔社长写了一封万字的信。按照关放的个性,信写得算是肉麻。
信里,关放毫不掩饰地流露了自己对新闻的热爱,对未来的信心,还有对自己一些错误的认识。关放的万言信里,没有提出任何任职的要求,只是洋洋洒洒地谈新闻的职业操守。据说,乔社长看了挺感慨,说要重视人才,更要爱护人才。据此,也有人断言,很可能关放有了重回首席记者的机会。
可惜,一切都晚了。
关放就这么离开了周冠军的左右,周冠军心里的怅然若失,没人能真正体会。
他想起了《假日》周刊创刊初期,关放和他一起啃着方便面挑灯夜战,和他没完没了地唇枪舌剑,为了一个选题,甚至为了一句表述,和他梗脖子红脸。自他认识关放以来,他从没有见过关放这么玩命的干活,那段时间,他对关放充满了感激。关放自己说,他这是回报周冠军的知遇之恩,是在偿还人情债。可周冠军很清楚,像关放这样脑袋瓜子极其聪明,文笔极其出彩,又肯为《假日》周刊冲锋陷阵,舍得下死力气的人,他难以遇到了。
周冠军心里倏的有了一种感觉,感觉自己失去的不是一个同事,好像失去了一个兄弟。
突然,周冠军脑子里泛出了一句话,这句话是关放说的。他记得,那是关放刚到《假日》周刊的那一天。那天,听说周冠军要收留他,关放显然有些激动,但一向狂放的关放,没有让自己太过表现激动,只是故作轻松,用几分调侃的语气对周冠军说:“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知己,死而无憾!”
想到这,周冠军的眼睛一下子湿了。
报社给关放开了追悼会,乔社长说了一句话,算是对关放盖棺定论,乔社长说,关放不是英雄,但他是个热爱新闻事业的新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