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岭镇供销社方主任是出名的老奸巨猾主任,鲁青的上一任姚主任为收供销社贷款,什么办法都用甚至连美人计都用过仍然无济于事。鲁青来后,信贷员已跑了十几次,老廖也上门跑了八次,一直是无功而返。鲁青想亲自会会他,看方主任这个秃头能滑到什么程度。
这天一早,鲁青打电话约方主任九点钟见面。鲁青算计好这条老泥鳅要溜,电话里说九点以前自己还有点其他的事情,八点过一点鲁青就赶到供销社。鲁青到老方办公室门口,听里面老方和女会计说话。女会计说:“方主任,这个月工资怎么发?”
老方说:“按百分之六十吧。”
会计说:“那你签字吧。”
老方说:“签,马上国兴银行姓鲁的杂种要来逼债,我到县里去躲一天,再不走就来不及了,让他堵住,这个月喝风吧。”
鲁青笑着推开门,说:“方主任,国兴银行姓鲁的杂种已经来了。”
老方一下惊在那里呆若木鸡。半天,老方尴尬地笑着说:“鲁主任,我真服了你!”
鲁青说:“方主任,你真比刘书记的架子还大。”
说得老方只好放下包,陪鲁青坐下,两人开始了艰难的马拉松式的谈判。鲁青说你们不能保证从现在起永远不再找国兴银行,中央有精神,供销社还要发展,我们以后还要交往。再说,万一你们不准备还,逼急了我们就起诉。说着把对供销社的起诉书拿出来,递给方主任,说我们把起诉书已经写好了,只是想到咱们开门相见的,关系也还可以,不愿意把事情闹僵,闹僵了大家脸面上不好看,而且到那时你们的贷款还是要还,还没有商量的余地,弄不好房产都保不住。方主任耐不住鲁青的软硬兼施,终于有了些“意思”,说是只要不起诉,其他的慢慢商量。鲁青说,我们已经商量够多了,还商量什么,今天就定个盘子吧。
两人扯了整整一天,连中午饭都没有时间去吃。老方要请鲁青到餐馆去。鲁青说,你们连工资都发不出,免了吧,还是我请客。掏出一张五十元钞票,让会计到街上炒两盘菜买三份饭来,就在办公室边吃边聊。一直扯到晚上七点,才总算扯出名堂,方主任让女会计从将发的工资中再扣十个点还给鲁青。
鲁青从供销社回来,已是晚上八点,他疲惫不堪,到食堂胡乱用开水泡了一碗冷饭吃了,躺在床上看书,想松弛一下神经。鲁青正看着书,老吴进来了,说想找鲁青聊聊。一会儿,老廖也从家里赶来,原来他们两人是约好了的。鲁青只好起床,热情招待,和他们海阔天空地闲聊起来。
老吴说:“平时会开得少,总是匆匆忙忙的,早就想来和你聊聊。”
老廖也说:“是呀,是呀。”
鲁青知道他们是有事,看着两位老主任,非常感动。说:“两位主任,我年轻,许多事要你们指教。”
老吴说:“一条绳上的蚂蚱,客气个。说真的,我们还从来没像现在这么有劲过。自从你来之后,整个分理处的人都变了样,我们这两个老家伙也变了样,劲头足了。”
老廖说:“是呀是呀。”
鲁青说:“真的,我来的时间不长,对这里的情况还不太熟悉,许多事还要两位主任提醒。”
老吴说:“我们真是投缘,我们两个老家伙这几天就商量,说鲁主任有水平,有能力,但对我们这里情况还不太熟悉,所以今天约好,有些工作上的事情来和鲁主任扯扯。”
鲁青连说:“好,好。”
老廖说:“鲁主任,听说你今天让肖洋到丝绸厂考察盘活的事?”
鲁青说:“让他去看看。”
老吴说:“丝绸厂能盘活个屌!”
老廖说:“丝绸厂要想盘活还得好多钱投进去呀。”
鲁青说:“看考察的情况怎样,要是有把握,还是可以投入的,你们认为怎么样?”
老廖说:“鲁主任,我们要特别慎重,再不能做那样的险事。”
鲁青笑说:“我已经和我的战友联系了,如果能真正得到他们的支持,把科技搞上去,把市场销路打开,还是有发展前途的。现在一件纯茧丝的衬衫你们知道多少钱?”
老廖说:“不知道,我们不逛商店。”
鲁青说:“两千多元,贵得很,现在大家的生活好了,就追求舒适、时髦。”
老吴说:“我们不懂那个,我们工作多年沟沟坎坎的走过不少,不要说丝绸厂难盘活,就是盘活了,有镇里那一班土皇帝,有再大的发展赚再多的钱也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这么多年来,我们分理处让贷款整苦了。不管怎样再也不能放。”
老廖说:“起初给丝绸厂放那笔贷款时,效益不是不好,但他们就是不还。镇里从借钱那天起就根本没准备还。还说是国家的钱搞国家的建设,还什么还!气死人。弄得我们现在死不死,活不活。”
鲁青再想说,老吴已经急了,说:“我不懂什么,我只知道从现在起贷款一分都不能放,我们损失不起。我们这些老头子还要在国兴银行拿退休工资。”
老廖说:“去年养牛场就丢了三千万。”
老吴说:“那是上面的旨意,我们谁不心痛呢,我们没办法。可我们自己不能‘泼啦’。”
老吴老廖对放贷已经成了杯弓蛇影。鲁青见两人发火,忙笑说:“八字还没有一撇呢,不要急,不要急,再商量,再商量。”
过了几天,丝绸厂贷款的事还是没有结果,老廖找到鲁青,说:“鲁主任,我病了,要休息。”
鲁青知道老廖是拿搁挑子逼他。没想到老廖平时那样一个老好人,竟有这样的犟脾气。想想老廖半年来也太辛苦了,整天在外面跑,连法定的公休假都没休,也应该让他休息几天。便笑着说:“好吧。”
老廖见鲁青真的答应了,气得鼻子“哼”的一声,转身就走。他并没有真的休息,背起包下乡去了。
一天晚上,鲁青下乡跑了一整天,精疲力尽地回分理处,刚到门口,见一个黑大汉手提一把刀,喊着他的名字要他出来。分理处的人都吓得不敢出屋。鲁青心里明白几分,走上前去说,你是黑鱼头吧,我就是鲁青,要杀你来杀吧。大汉显然没有想到有人敢站出来,愣了一下,一边恶声地骂着“你狗日的总算出来了”,一边往他站的地方赶过来。鲁青看黑大汉走的步法,知道他不是武林中人,只不过是个莽汉,并不像老廖说的那样狠。习武之人交手前的步伐是与平常之人不一样的,鲁青心里暗笑,这样的笨汉,他还是能应付几个的。不然,在部队参加自卫反击战那不是自己找死吗?几年兵不是白当了吗?鲁青待他扑过来,轻轻地将他的刀摘了,把他翻倒在地,说:“你还得跟我学几年吧。”
黑鱼头一下子愣住了,乖乖地爬起来。鲁青把刀还给他,说:“快起来,莫让人看见了,倒了牌子,以后你还要在这地方混日子。”
黑鱼头拿起刀,愣了一会儿,看了他一眼,蔫蔫地走了。
鲁青走进分理处,单位的人说:“好险,黑鱼头拿把刀找你,刚走。”
鲁青轻描淡写地说:“怎么没见着?”
几天后,鲁青从县支行开会回来,见分理处门口围了一堆人。走近一看,原来都是丝绸厂的下岗工人,听说国兴银行要收贷款,集中起来到国兴银行闹事,要国兴银行给饭吃。老吴老廖肖洋和两个职工怎么堵都堵不住。鲁青喊:“大家冷静一下,有话好好说。”
下面一片喊叫:“我们没有饭吃!”
鲁青说:“你们没有饭吃找我们干吗?这是什么地方知道吗?”
有人说:“我们管你们是什么地方!我们本来没有饭吃,你们还找我们逼债,不找你们找谁?”
鲁青说:“国兴银行并没有要你们还贷款呀?你们是听谁说的?”
鲁青话音刚落,马上有人说:“难道镇里的领导还会撒谎?”
有人接着说:“你们不要债,最近为什么经常往我们厂跑?”
鲁青知道一定是镇里刘副书记怀恨在心捣的鬼,就说:“我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我们到你们厂去,不是逼你们的债,恰恰相反,我们是想办法帮你们解决饭碗问题。”
带头的人继续喊:“你们没有那样好!”
鲁青说:“我说的是真的。我们这段时间是到你们厂去考察,准备向上面争取继续投入一笔资金,让你们厂活起来。”
有人似信非信地问:“真的?”
鲁青说:“我今天到县里去,就是专门为这件事找行长请示。真不真,等着看吧。不过,像你们刚才说的欠的债不还,我们还真担心贷款能不能继续放。”
众人马上哄了起来:“只要让厂子活起来,你们国兴银行就是我们的救命菩萨,哪有不还的道理!何况欠债还钱是天经地义的事,国家的钱更是要还。”
鲁青说:“我知道大家都是明道理的人,我不是和你们开玩笑。大家相信我们国兴银行,我们很感谢,请大家现在回去,我们一定想尽办法尽可能早些让厂里开工生产。”
众人虽然还有些怀疑,但还是怀着希望平静地退去。
光阴荏苒,不知不觉间夏天来临。鲁青接到老黄的信。指导员在信里说,石头岭镇有这么好的蚕桑条件,地理环境和人力资源都好,不知本地有没有丝绸厂,他们厂正准备向内地发展,如果有可能,他希望能再和连长一起轰轰烈烈地干一番事业。指导员告诉了鲁青家里的电话号码,希望他经常联系。鲁青十分高兴,当时就给指导员打了电话。正通着话,肖洋进来说县行通知他去开会,九点钟之前一定要赶到。鲁青看一看表,八点已过,他忙放下电话往街上跑,正好有一辆个体户的中巴从分理处的门口经过,车还没停稳,鲁青便跳了上去。
县行的会议只开了两个小时,国兴银行积极准备上市,实行股份制改革,正在搞整减机构下岗分流,上面分下来下岗指标,支行照数分摊下去,一个分理处一个。
散会后,鲁青回到家里,妻子上班,儿子上了幼儿园,只有母亲在家。母亲见了鲁青,吃了一惊,紧抓住他的手,像不认识似的看着他,半天不说话。
鲁青说:“妈。”
母亲说:“怎么……又瘦……又黑。”
过了年,鲁青只是给母亲打过几次电话,这是第一次回家。母亲心疼得不知怎么才好,一边忙乱地从冰箱里拿肉拿蛋拿鱼,恨不得把冰箱掏空,一边不停地唠叨:“瘦成……这么大的人了,也不知道照料自己,再忙,身体要紧,身子骨垮了怎么办,下面这样苦,要那个官做什么,找一下行长,还是干原来的工作,多轻松。”
鲁青说:“妈,莫说了,我好烦。”
母亲说:“有谁欺负你了?有人欺负你,你去找莲姨啊。”
鲁青噗哧一笑,说:“哪个莲姨呀?”
母亲说:“你忘了?就是你小的时候,跟我一道回姥姥家,见的那个经常爱逗你、后来跟公社姓杨的青年书记谈恋爱还闹出笑话的莲姨。听说她男人在你们镇里当书记,你找莲姨,让她跟她男人说说,她男人一定会给你撑腰。”
鲁青一愣,原来他跟杨书记还有这层关系,怎么原来一直没想到。经母亲一说,鲁青才想起,难怪觉得有些面熟,原来杨书记就是莲姨的丈夫。鲁青刚上小学的时候,杨书记是公社书记,在他姥姥那个大队住队。那时候,杨书记还只二十来岁,年轻潇洒,村里许多女孩子都喜欢他,后来他果然和那个大队的青年书记——一个叫莲的女孩子玩上并结婚了。鲁青记得当时还“满村风雨”地闹了许多笑话。一天早晨,他们正在山上幽会,一个小孩到山上去捡蘑菇,见树林中一块大石板上有两个“白条条”的东西,吓得飞跑下山,直喊:“看见‘毛狗精’了,看见‘毛狗精’了。”
本地人有一种传统风俗:无论是谁看到了“毛狗精”,大家都要拿起“武器”集体围攻。小孩的喊叫声,糊弄得全村人都拿着锄头扁担跑到山上去打“毛狗精”。那次莲羞得去跳水寻死,幸亏鲁青的母亲那天回娘家正好遇上了,救了莲。后来莲的身子很快“发福”起来,每次鲁青跟着母亲回姥姥家见着她时,母亲便笑着逗她玩,指着莲姨的胸让鲁青找她要馍馍吃。莲和母亲是一辈的,按辈分鲁青要把莲叫姨。放着这么好的条件不利用,真笨。鲁青兴奋起来,就坐不住了,说:“妈,我走了。”
母亲慌忙从厨房赶出来:“你疯了,几个月不回来,刚回来,水都没喝一口,就走。”
鲁青说:“我有急事。”
母亲说:“要走也要等孙子回来,你们见一面再走。”
鲁青说:“不了。”
母亲眼睛红了,说:“荷包蛋马上就煮好了,你再急也要吃碗蛋再走。”
“你自己吃吧。”鲁青说着,起身就走。
母亲知道留不住,赶到门口,泪眼婆娑地望着鲁青的脊背,泪水透过鲁青的脊梁,钻进鲁青的心里,鲁青回过头来说:“妈,你,回吧。”
鲁青告别母亲回到分理处,已是一身臭汗,抹一把,拿起电话拨杨书记家。接电话的是杨书记:“谁呀?”
鲁青说:“杨书记,你在家呀,我姨在家吗?”
杨书记说:“你是谁?”
鲁青故意不说姓名,说:“我是莲姨的侄子呀。”
一会儿,电话中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你是谁?”
鲁青说:“莲姨,我是成伢子呀!”
电话里冷了一会儿:“哪个成伢子?”
鲁青说:“你娘家的侄儿,那个扑在你怀里要馍馍吃的小成伢子呀。”
电话里莲姨笑了起来,说:“成伢子呀,你现在在哪里呀?”
鲁青说:“我就在镇里,我妈让我来看您。”
电话那头莲姨高兴地说:“快来快来,等你吃晚饭。”
鲁青说:“我马上就到。”
放下电话,鲁青到街上买了些水果还有脑白金之类,就来到杨书记家里。杨书记开门见是鲁青,不免有些尴尬,淡淡地说:“是你呀。”
进了屋,鲁青也不喊书记了,将礼物放在桌上,叫一声:“姨父。”又喊:“姨。”
莲姨急急从厨房里迎出来,一眼就看见桌上的礼物,说:“哎呀,要你带这么多东西干啥,我家什么都有。”说着抚着鲁青的肩:“长高了,长胖了。你妈好吧?”
鲁青说:“我妈好呢,她好想念你,让我来看你。”
莲姨说:“你现在在哪里工作?”
鲁青笑说:“我就在镇里国兴银行石头岭镇分理处,在姨父手下。”
莲姨嗔怪地说:“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来看我?”
鲁青说:“我这不来了。”
莲姨和鲁青十分亲热,杨书记平和了许多。吃饭的时候,杨书记说:“你怎么到这个穷地方来,以前你们分理处搞得一团糟,你怎么搞?”
鲁青说:“我们县支行郝行长让我选两个地方,一个是城关,一个是这里。不过,郝行长建议我到这里来,说您德高望重,在您手下干事,容易干出成绩来。我妈听说了,也要我到这里来。我妈说,朝中无人莫做官,到这里,有姨父撑着,什么事都好办,可以甩开膀子干事。再说,姨父手下也要有个贴心的人,占了一个部门,也可以为姨父争一点光。”
杨书记说:“你们国兴银行为镇里争了‘好光’!要都像你们那样,我们早卷铺盖了!”
鲁青连忙认错:“我们以前的工作没做好,我这段时间一直准备向镇领导检讨。”
杨书记说:“当然,原来的贷款死了我们也有责任。”
鲁青说:“也不能怪领导,那是计划经济,大锅饭造成的。”
杨书记话锋一转:“但我还是想不清,现在你们自己经营,怎么也睁着眼在床上撒尿,几千万地甩呢,你们就不心疼?”
鲁青知道杨书记指的是养牛场,忙打个马虎眼,说:“我们还是向前看吧。我初来乍到,一切都不熟悉,我把我的想法说给姨父听听,行不行我听姨父的。”
杨书记说:“我知道这不是你的事。我听小道消息,说你还是因为阻止这件事被贬下来的。”
鲁青忙笑说:“哪里哪里,我这是正常提升,我从副的变成正的,还升了嘛。”
两人笑起来。杨书记问:“你准备怎么搞?听说你们要收丝绸厂的贷款?”
鲁青说:“开头情况不熟,下过催款通知书。”
杨书记说:“我让厂里下岗工人找你要饭吃!”
鲁青笑说:“你还没叫,下岗工人就已经到我们单位闹过一次。”
杨书记微微一惊,说:“真的?怎么没听说?乱弹琴!”
鲁青说:“是少数受蒙蔽的老工人受了个别人的怂恿,通过我们做工作,很快就做通了,我没敢向您汇报。”
杨书记点了下头,又问:“听说你们最近又准备盘活丝绸厂?”
鲁青说:“姨父您已经知道了?我正准备向您谈我们的设想呢。”
杨书记有些犹豫地说:“有把握吗?你千万要慎重一点,莫再甩一坨子在里面,镇里可背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