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石榴悄悄撅着嘴,对自己女二号的角色表示不满,这是一个始终吃女一号醋吃了五十年的无魅力女人,周围的男人无一不围着女一号转,连自己的丈夫也不过是身在曹营心在汉而已。可是为了争这一个角色,我们的番石榴倒贴着卖了多少次身?酋长、阿豹、小骡……但是番石榴忘了,在这个时代,光舍得一切还是远远不够的,要学会讨价还价与人交换,要学会策划于密室,点火于基层,要学会阴谋阳谋一起玩,用阳谋掩盖阴谋,阴阳结合刚柔相济以静制动以柔克刚,必要时还要韬光养晦卧薪尝胆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来到B城这几年,我可是真的长学问了,瞧我连用的这十来个成语,原先是最被我瞧不上的陈词滥调,可现在我恨不能把这本羊皮书中描述的孙子兵法、三十六计供在神龛上,给它烧香磕头——且慢,那也没用,那些东西好则好矣,但还是有一定规则,B城坏就坏在没有规则可循,如果你讲规则,那你就完了,不但会被同行耻笑还会很快被软封杀,你的话筒莫名其妙地发不出声音的时候你才知道自己的话语权已然丧失了,你只好重新适应被雪藏的生活,等你好不容易适应了之后,这个时代已经将你遗忘,英明的大众再也不会接受你的名字。你过去被热捧的一切主张都在人民大众那里找不到任何历史的痕迹。你最好得失忆症。如果你不幸有很好的记忆力那你就必须准备速效救心硝酸甘油什么的,以免你的心脏承受不住突然的打击。当然,即使你学会了承受,然后自我宽慰地学习古人的急流勇退,装出本来就很淡泊很蔑视名利的样子,每逢到书店便买上一堆如何保持健康长命百岁的书,然后每天敲百会敲合谷敲胆经做瑜伽跳街舞做八段锦打太极拳,但是这一切都无法阻挡你心中那隐隐的痛——为什么那个什么都不是的人被誉为托尔斯泰二世,而你,却活生生地被冷藏到老到死?!——这一段话其实很适合天仙子的心思——她心里一定在想,为什么在开研讨会的时候B城所有顶级的评论家都在揣着明白装糊涂,把那个科幻美人捧到天上——他们是明明知道她在剽窃!因为他们比B城所有的人都更了解天仙子的创作,天仙子的每一个句式每一个用词他们都是熟知的,难道他们仅仅就为那几千块美金就出卖良心吗?恐怕还不尽然——这里还有两相比较的结论:天仙子美虽美矣但显得正气浩然,首先浩然正气便被B城的文人骚客所鄙视,何况天仙子还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高贵与骄傲,这便更不能容忍了!大家都是蝼蚁你凭什么长出翅膀?!蝼蚁们当然要群起而攻之,要咬掉那翅膀置之死地而后快,高贵与骄傲是B城人最不能容忍的,就是神仙MM也得扬她一脸土才舒服,何况只是个女作家而已!在B城的男人眼里,这样的女人怎么能比得过粟儿那一身腥臊味呢?!那种腥臊多么亲切触手可及,都变成亲戚老乡乡里乡亲的还有什么不好说的话呢?你骄傲吗?你不是骨子里看不起我们吗?我们就偏不买你的账!我们就要捧红又美丽又腥臊又和我们乡里乡亲的亲戚粟儿姑娘!我们就是要孤立你天仙子,雪藏你,直至你什么也写不出来变成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最好早点儿得帕金森综合征,让我们这些当年被你蔑视的人也看看你颤颤巍巍的丑态!
——瞧,B城男人的心理我看得多么清楚,何况天仙子!我怀疑她其实早就看透了一切。自打曼陀罗去世之后她一直延续着她搜集灯泡的癖好,再也不写一个字。我临来摩里岛之前去看了她,意外的是她很镇定。她家里被各种各样的灯泡所占据,小到如同蚊蝇,大至只能拆开才能占据整整一间房……不能不承认,有些灯泡美得匪夷所思,但那又有什么用呢?是的曼陀罗给她留了一笔钱,勉强够她度日,可是我悄悄咨询精神病专家的结果,是这种奇怪的癖好是典型的强迫症,精神病中的一种,我暗暗为她担心,但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她依然用搜集来的各式灯泡来搭建她的建筑——那座建筑——曼陀罗的灵柩居然成了B城最美的建筑——以至于那些本来坚决要阻止她的行为的警方竟与要死要活非得拆掉她的建筑的老年秧歌队起了一点儿冲突,警方竟然在无意间保护了这座建筑,以至于后来由于一个偶然事件的发生,警方获得了最高当局的表彰。
4
你现在一定明白了,我也来到了摩里岛,与粟儿女士和铜牛先生同乘一架客机,只不过我略略做了一点化装——化装成了一位伊斯兰中年妇女,一路上我严谨地蒙着黑色的长袍和面纱,只露出两只警惕的眼睛。
看来他们事先已经与詹沟通过了,因为他们来到此地,就住在了索罗瀑布附近的一家超五星级hotel。开拍那天人山人海,好像整个摩里岛的人都来了似的。导演竟然变成了小骡!——小骡终于在屡屡受挫之后出头了!真是可喜可贺!小骡煞有介事地大张着那一对圆圆的大鼻孔,对着屏幕叫了一声,“开拍!”
只见两台摄像机的机位牢牢对准了饰演珍珠的粟儿。不得不承认粟儿是个天才演员——这第一场戏便是珍珠与第一个恋人阿哲相遇,当时珍珠要被卖到马尼拉做妓女而被当厨子的阿哲相救。阿哲从抽屉里发现了一丝不挂五花大绑的珍珠,亲手为珍珠解下了绑绳,珍珠生平第一次获得人的待遇,忍不住热泪盈眶。
本段戏在铜牛先生的坚持下,珍珠由一丝不挂变成了可以享受比基尼,其实此举令我们的导演与女一号内心深处都有一丝隐隐的不悦:在导演就不必说了,小骡做导演是在此前铜牛来摩里岛考察后决定的。在卡西诺,小骡以当年陪伴老虎的十倍精神,通宵达旦地陪伴铜牛先生,并且砸锅卖铁地掏腰包以补赌资,以此终于换取了导演的头衔,正想享受一下意淫美女的乐趣,但是好好的一段裸戏就这么被遮蔽了。在粟儿,自然更是如此,她正想向全世界的观众展示一下自己那性感不让玛丽莲·梦露的胴体,谁知被这个老家伙活活封杀了。
我太了解这个女人了,她一定在心里发誓:她一定要有自己的钱,自己的公司,一定要做控制者而不是被控制者——一句话,她要做女王而非王后!而在她通往女王的阶梯上,她其实还需要阿豹——尽管阿豹为了他那该死的女儿做了大不利于她的证据!
当时男一号阿哲的手刚刚碰上珍珠的胳膊,珍珠的科幻型大眼睛里就浮现出了一层泪水,阿哲是小骡在摩里岛土著里面挑的,长相实在不敢恭维。小骡在摩里岛挑演员继承了阿豹的传统:对那些成百上千前来报名的少男少女只问一句话:“你们家是干什么的?”
小骡智者千虑,万没想到这个毫不起眼甚至有点儿对眼的阿哲竟是莫里亚酋长的独生子!为了扫平在摩里岛拍摄的一切障碍,小骡立即敲定:男一号就是阿哲!阿哲是男一号的不二人选,有如粟儿是当仁不让的女一号一样!
小骡还真是有点儿大智若愚的意思,自从敲定阿哲演男一号之后,一切都顺风顺水,莫里亚可以当摩里岛半个家,这是每个摩里岛人都心知肚明的。
小骡给了科幻珍珠眼一个够长的特写镜头,然后喊了一声停——夹板一打,一条就过了,围观的人们都鼓起掌来——真是一个美好的开头啊!铜牛在一旁笑着,抖动着脸上的肥肉——美好的开头应当有一个美好的结尾才对。
我当时就站在现场,站在人群里,严密地蒙着面纱和长袍。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我。
5
我很快便意识到自己错了。
有一个人,其实一直在注意着我,确切地说,他在监视着我。
这时,他粗壮的手指轻轻拍了一下我的肩,从那手指的力度我已经判断出来——他是谁。
莫里亚酋长对我的态度大变,他十分严厉地警告我,我必须离开。并且限定在三日之内。假如我不走,将被宣布为不受欢迎的人,被永远驱逐出境。
我直视着他,不语。也许被我的目光看毛了,他接着说:“公主殿下,您一定在想,我们的詹国王的态度。对不起,我要直率地告诉您,由于您上次的鲁莽与无知,已经触犯了我们摩里岛的法律,谁也救不了您。包括詹。由于您的过失,詹的王位几乎不保,是我在元老院做了大量工作,力排众议,才挽狂澜于既倒。现在我代表摩里岛王室向您宣布一个在您看来是残酷的决定:詹,不会见你了。他的婚戒,将会戴在另一个好女孩的手上。”
我淡淡地笑了一下——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飞速成长的,我现在变得似乎比人类还要狡猾和无情,“亲爱的酋长先生,这倒激起我的好奇心了,请原谅我的好奇——那么谁将是这位幸运的新娘呢?”
莫里亚似乎怔了一下,然后很快地说:“亲爱的海百合公主,这似乎并不是您该关心的事,您似乎更应当关心自己的处境。”
“如果我不走呢?”
“我说过了,我们会采取强硬的措施。”
“您真健忘。您似乎很清楚我负着怎样的使命。”
他突然狂笑起来,“我就知道您在黔驴技穷的时候会说这个话,但是很遗憾,您在违反人类规则的同时也背叛了海洋世界,现在您的世界似乎并不欢迎您,不信,您可以看一看海王星的态度。”
我们同时仰起脸,海王星正当空。我手上没有戒指,我的戒指已经在上次与詹相遇的时候交给了他。当时我们谈定,再一次相遇,便是我们订婚的日子。那时他会亲手把那枚神奇的戒指戴在我的手上。然而,后来一切都变味了,詹向我坦白了他的过去。而且,就在他坦白的时候,那朵可怕的花瓣就指向了他所说的那个时段,一切都在我的面前重演了——那么纯洁美好的詹,竟变成了镜头中一个贪欲的、昏聩的男人,就像是A片中那些种马似的男人,不停地做着同一个让人恶心的动作。
是的,可以说是那三个妖女诱惑了他,他被那些恶毒的迷药所惑,昏昏然不知今夕何夕,可是我想起来仍然要吐,但是同时又似乎能听到詹那几近绝望的声音,“小百合,请你原谅我……要知道,正是因为这个,我才对人类的女性绝望,转而向大海求婚的啊!……小百合!小百合!……”
詹的呼叫就在耳边,但是我无法把现实版的他与镜头中类似A片男优的他合二为一。他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他为什么要向我坦白?一切本来都是很美好的啊!
英明的所罗门王的后代,为什么愚蠢若此?!
一切纷繁矛盾无法解决的难题搅乱了我原本单纯的心。我的心在痛,羊皮书里动不动说人若失恋,心便会流血,我就是这样,我知道我的心在流血。为詹。也为天仙子,为曼陀罗。为番石榴……甚至为老虎阿豹小骡,大家都在挣扎,连那个似乎无往而不胜的罂粟,不也是以忍受整容术巨大的痛苦、牺牲个人名誉、把灵魂出卖给撒旦为代价,才侥幸赢得一个角色吗?
这一切,太可悲了。
逃掉吧,远远地离开这一切,回到深海世界,继续过我那平静而安逸的生活,但是,我深知,我的人类面具已经深深地长在了皮肉上,成为了我肌体的一部分,再也摘不下来了。
海王星默默与我对视,无言以对。看到莫里亚幸灾乐祸的眼神,我突然开了口,“啊索米亚啊,你是多么美丽,每到曼陀罗花开的时候你就会来到这里……”
我听见我的歌声穿透了云朵,穿过了所有华丽和残破的墙,砸在那些茂盛和枯萎的树上,那些树纷纷倒下,一片狼藉,孔雀石的山峦在向我深深鞠躬致敬,在悬崖的碎石下,群鸟投入海湾半透明的水中,海獭在摩里岛海岬的浪中打滚,不时露出鳍状的手,像是在向我欢呼,水气弥漫的谷底托起珊瑚的艳红,而高大壮硕的莫里亚酋长,竟然在我面前慢慢地熔化!!
不,我不埋怨。我爱我的命运。假如我能挽回时间,我一样会选择为正义而战。哪怕像羊皮书里提到的那个什么普罗米修斯,为人类取火,不惜接受宙斯的惩罚,被吊在山崖上被鹰啄伤肝脏。
我继续唱,天空慢慢暗淡,当最后一缕光线从天幕上消失,我才发现自己变成了唯一的发光体,哦,不,是那朵月亮花正在映照着我,我变成了她的反光。
我努力含着就要喷涌而出的泪水,向那神奇的花朵走去。然后,我在一片张扬的枝桠背后看到了那一束深情到了辛辣的目光。
詹在这儿。我们的再度相逢十分平静。许久许久,我们一直沉默。但是不听话的泪水一直在流。我听见詹加入了我的歌声。合唱中又不断加入了许多新的声音——那是随他而来的众鸟、众兽、众鱼、众花,后来星星和月亮也加入了我们的合唱,这一片天籁之音中,詹单膝跪下,郑重地为我戴上了戒指,戒指发出奇异的光芒,与海王星的光对接,成为耀眼的光的集束。
很久之后,我在他耳边悄悄地说:“我做了个梦,梦见你为我放弃了摩里岛的王位。”
他深深地看着我,“这不是梦,这是真的。我已经是平民了。上天,入地,随你回到海洋世界,或者就留在人类世界,一切听你调遣。只要你原谅我,只要……我们能在一起。”
我不知说什么好,只觉得那本羊皮书中所有的人类语言都过于苍白,无法表达我此时此地的真实感受。——我和詹在所有方面都是一致的,除了一点,那就是:对待恶,究竟应当以恶制恶,还是大悲悯式的观照。这一点上,我们谁也说服不了谁。詹只是温和地说:“百合,你还太年轻,假以时日,你会同意我的说法的。”瞧,他和我妈妈当年的口气一模一样。
我们的泪水,从我们本来以为已经枯萎了的心底深处淌出来的泪水,使刚才破碎的一切复活。我亲眼看见树的残枝、墙的断垣、崖的碎石重新拼接,比原来更鲜活,更生动。
尽管如此,海洋和天空的大门始终没有向我们打开,过去与未来都消失了,我们的一切变成了无始无终的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