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中午的太阳光下不知不觉迷糊起来,曼陀罗打在电脑上的字像羊皮书上的字那样跳跃着,小狗美妞趴在我的怀里,我在睡着前迷迷糊糊地在想——我是什么时候学会了思考?像人类那样思考——甚至更甚,我单纯的心底什么时候塞上了这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
我睡着了,梦见自己像是人类的婴儿那样被人剪断了脐带,我躺在那儿,好像随时都会被人类勒死,我发出一声连自己都不相信的号哭,我的号哭好像把他们吓着了,接着我听见咔嗒一声锁门的声音,然后看见门镜里一只窥视的眼睛。
我在睡梦里想大声喊叫:“为什么我不能成为我想做的那种人?!为什么?!为什么我会变?我告诉你们,我成了现在的我,都要怪你们!怪你们所有的人!”
詹依然如故,可我觉得我们的故事已经变了味儿。我们的故事陷落进坚硬的水泥路面里,一天天的日子挤不出一滴水分,爱的灵感被无情地剥夺,物是人非,阳光寂寥,花朵萎谢——我远远地观赏那枝独一无二的月亮花,幻想着将来有一天,我会把她摘下,戴在发际。
阳光似乎在草丛中嗡嗡作响。我就睡在伊甸园的苹果树下,但是却见不到我的亚当。
睡梦中,我突然对自己有点害怕了……
5
对于新一轮团队的到来,小骡和番石榴当然比我更着急。当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他们的时候,他们两人完全如同疯了一般——小骡的表现活像羊皮书里讲的那个“范进中举”——单腿跳了起来——就差口吐白沫了。而番石榴则就地来了个“前滚翻,后滚翻,连接跪跳起”这样的高难动作,懒散的番石榴平时是绝对不做的。
我却完全打不起精神来。是的我们的官司暂时打赢了,天仙子的版权也争回来了。可是又怎么样呢?在我一直生活着的那个远东国家,已经没有什么是非对错的概念。天仙子在一夜之间衰老了,可粟儿还在蠢蠢欲动,她似乎准备上诉高法。没有什么对她不利的舆论,所有的人就像看戏似的看着这一切,在法庭上粟儿虽然输了,可真正输的是天仙子——她由于承受不住灵魂的痛苦而哀号而衰老,可是真正的罪魁却活得好好的,还因此声名大振。
——这是什么世道人心啊!
詹说,B城真的该好好反省了。可我在内心觉得,反省也没用。这个城市曾经发生过各种惊天动地的大事件,其中之一就是他们违反了摩西的戒律,曾经释放过所罗门王羁押在胆瓶里的魔鬼。魔鬼在他们那片土地上到处游荡,再也回不去了——它走进了他们每个人的心中,那片土地上的人群早已被毒化了,什么也救不了他们。
可是詹说,我太悲观了。在这方面,他是个乐观主义者,可我觉得他之所以乐观是因为他没有真正在B城生活过。而詹坚持说,他之所以乐观,是由于他看到的是没有喝掉的那半杯水,而我看到的,永远是被喝掉水的那半截空杯子。
每天詹在忙完政务之后都会陪我。我们两人手拉着手,在热带雨林的后花园里徜徉。所有美丽的动植物们也和我们一起享受美好的时光。
我对詹说了海底世界的一切,以便他将来去的时候不那么陌生。他听起来饶有兴趣,特别是当他听到妈妈是海底最美的美女、奶奶有秘制的白珊瑚粉,哥哥脚心上的曼陀罗花,还有爷爷和爸爸他们常常祭拜的海神柱……詹的眼睛里出现十分向往的神情,但他同时似乎又有些紧张,他会紧扣我的手指,喃喃地说:“你说,他们会接受我吗?”
“当然,他们会很喜欢你的!……只是,你要稍微委屈一下,你初次见他们的时候,得戴一张面具——一张海底世界的面具,那相当于我们的通行证——就像我来到人类世界必须戴上你们的面具一样!”
詹突然高兴地跳起来,他说:“小百合,你终于对我说了!”我迷惑地看着他好一会儿,才突然省悟到前几天他说的关于隐私的话题——我说:“这不是什么秘密,更不是我的隐私——我只是把这事忘了,因为我现在戴着这张面具已经很习惯了。”
詹像个孩子似的拉着我奔跑起来,一口气跑到花园的最深处——那枝月亮花就在那儿,似乎随时准备开口说话。它的旁边,是一口蓝色的小湖,小得像个洗脸盆似的,在岩石与桧木之间,发散出一种奇特的气味。夜的丹青笔墨把一切都美化了。
“我知道你有巨大的好奇心,耐心一点儿啊,日子不是一天天地过去吗?很快,我就会亲自教你如何操纵这枝月亮花了,她是真正的炼狱之花,每个人,每桩事,都记录在案,在示巴女王的时代,上帝是专门根据月亮花的记录来进行末日审判的,当然,也有些人是看不清的,譬如你,我就会看不清,因为你戴着面具,而且,是海底而不是人类的面具。”
“可是人类有几个不戴面具裸脸示人的啊?”
“问题就在这儿。人类的面具,因为戴长了,已经长在了他们的脸上,已经变成了他们的裸脸,所以,我是可以看清的。而你,戴的是一副海底的面具,这种面具完全可以抵御这朵神奇的花。”
“这么说你悄悄看过我?”
“是的,在想你想到无法忍受的时候。”
我们又抱在了一起,紧紧的,只有在这种时候,我才觉得我是我自己。
他说,他想立刻满足我的好奇心,让我亲眼看到我熟悉的人的过去与未来,但他不能违反祖先的规定。我说,真想立刻把我脸上的面具摘掉,但我也不能违反海底世界的戒律——于是我们两人像两个小孩一般跳进那口湖水里。依然手牵着手,我们的手渐渐冰凉,天空射出最纯粹的光,月色滑过我们光滑的肩膀。在银色的世界里,我们都各自遵守着自己的金科玉律。
我拉着他冰凉的手突然想起一个可怕的问题:
我们盼着的那一天,真的会来吗?
6
曼陀罗的伊妹儿不断地来。
尽管我从来不回,但我看得是很细的。我从字里行间了解天仙子的消息。
终于有一天,曼陀罗发来了她一生中最后的一封电子信,那里面透露出来的全是绝望的气息。
在断断续续的描述中,我终于弄明白了:原来,在这短短的时间里,B城的信息竟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珍珠传》还要拍不假,但是女一号已经不再是曼陀罗了!
我太了解曼陀罗了。对于心高气傲的她来说,还远远不仅是这件事本身,她当然更在乎此事真正的背景——这意味着,她的那位对手不但抢走了她在戏中的角色,更抢走了她人生的角色。
曼陀罗一向不把别人放在眼里,看来她绝对犯了轻敌的毛病。一番恶斗之后,她败了。她的败绝对是情理之中的——因为她坏得还不够彻底。
她得了躁狂抑郁症,每天只能靠加大药物来控制自己——她早已从迷恋迷药走到了迷恋毒品。
她在信里写道:
百合姐姐,我知道你始终喜欢我的妈妈,却讨厌我,这是因为你的善良和同情心——你永远只同情弱者,可是你知道吗?其实我很羡慕我妈妈呢!因为不管怎么样她真心爱过也被爱过,可是作为一个女人,我一生都没有得到这些,所以我是个彻底的失败者。我再说一遍,我爱的是你,我只爱你,你为什么不能理解我?为什么只有异性爱是正常的,同性爱就不正常?我觉得男人很脏也很笨,我没法爱他们……
下面她说了好多令我脸红的话,我不愿卒读,把电脑关上了。
那个抢占曼陀罗位置的女人,正是那位输了官司的科幻美女,那个在B城红极一时的女作家,那个来历不明的粟儿——原来,她就是曼陀罗提起过的,曾经深深伤害过铜牛的那个卷钱而走的铜牛的第三任太太,可是她又是怎样成功地杀了一个回马枪,再度夺走铜牛,并且成功地抢戏变成了女主角呢?!——这是何等的手腕啊!
——这个女人,引起了我巨大的好奇。
如果说我身上有什么软肋的话,那就是我的无法抗拒的好奇心。我的好奇心从小就几乎把族群毁灭——由于我无法抑制对海神柱的好奇,我曾经在很小的时候,在月黑风高之夜悄悄爬到海神柱上,我发现那个高不可攀的柱子上什么也没有,只有一眼深不见底的孔洞,于是我在那孔洞里放了一把贝壳,听见贝壳遥远的回声,我幼小的心里颇感欣慰。万万没想到,那其实是堵塞了海神的秘密通道——海神大怒,掀起海啸,几乎把我们的海百合家族灭族,最后还是爷爷奶奶亲自出面,并且把我家秘制的珊瑚粉拿出来奉献,才算勉强平息。
但那次可怕的事件并没有扼杀我的好奇心,后来我一直注意观察海神的行止,直到我弄清所谓的海神柱不过是海神的生殖器而已。——我这才明白他大发雷霆的真正原因其实是恼羞成怒。
而现在,我对这个来历不明的女人充满了好奇,这好奇心烧灼着我,让我鬼使神差般地来到了詹的后花园。
也是命运使然,那一晚,詹为了国事,一直忙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