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户又一户人家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都没有了钱。尽管撒可鲁的别墅区里,依然隐隐传出麻将的响声,但如果走进去观看,就知道赌注已经越变越小了;昔日打五元十元会被人斥之为小气,而今却都变成了一元两元;个别牌摊上,竟然在一毛两毛地打。询问他们为什么一边喊自己没钱了,一边还要赌博呢?得到比较一致的回答是,不让他们打牌那让他们干什么?不打牌也是闲坐,闲坐是那么地没意思;一个有脚有手的大活人,能从太阳升起坐到太阳落山吗?谁能坐得住啊?打牌就是消磨时间,就是把无聊的日子一天天地消耗掉。
眼看着春节就要到了,许多人嚷嚷着寻找立本——他们要问立本他们没钱了该怎么办?他们没钱买面没钱买油没钱买肉没钱买鞭炮没钱给孩子买过年的新衣服该怎么办?既然立本当初说的比唱的好听,他们听从了立本的话,顺顺当当地搬离了麻子村;而今他们即将面临着饿死,他们不找你立本还能找谁?但立本那个挨刀的,有七八个月却没了踪影,他莫不是钻进某个老鼠洞里,让老鼠给啃了?
立本电话打不通,派人去县城寻找也找不到,这可急死人了!怎么办啊怎么办?于是撒可鲁里到处都能听到咒骂立本的声音。当然,也有人给他们出主意,让他们去找美腾公司。出这个主意的人是栓虎,栓虎的话似乎不无道理:美腾占用了麻子村的地,它不能给麻子村人安排个住处就算完事,它应该把麻子村人世世代代养起来。
村里人尽管对栓虎有这样那样的意见,尤其他把娱乐城开在撒可鲁公园的门口,令村民们极度反感,但他的话却仿佛一根火柴,点亮了村民们心里的灯盏。是呀,和尚跑了,庙还在呀!美腾那么大的家底,养活几百个人算什么?美腾给宋通过大块大块地吃肉,就不能让我们啃些骨头?同为麻子村人——不,宋通过还是个外来户——凭什么活得这般不一样呢?
议论归议论,但谁也没有找上门去。他们都听说了,美腾招了几个会武术的保安,长长的钢鞭甩得叭叭响,凶着呢!但忍耐能解决肚子的问题吗?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就心慌,过年竟然没钱买面粉,总不能饿死在家里呀?于是就在大年三十的除夕之夜,撒可鲁的人几乎是倾巢出动,聚集到了美腾公司的门口。
美腾公司的生产照常进行着,那几根粗壮的烟囱,还在呼呼地喷冒着浓烟。但管理层的人都放了假,尤其是宋通过,已经不知去向。村民们站在美腾的门口高呼口号,见无人搭理,就越喊越生气,用砖头猛砸美腾的大门;砸大门还是没人理,于是在有人带头下,大家齐心协力,一鼓作气,推倒了美腾公司的围墙。
喊没有人,砸没有人,怎么围墙一推倒就有了人了呢?确实,顺着围墙倒塌的响声,不知从哪里冒出了五个保安。他们果然拎着人们传说中的钢鞭,呼啸着冲向人群。众人一看阵势不妙,都纷纷逃散,只有几个人还木呆呆地站在原地未动。那几个保安不问青红皂白,劈头盖脸就扬起钢鞭朝站立的那几个人身上猛抡过去。惨叫声随钢鞭的落地而腾越,哭声呻吟声交织着混杂着而起伏。有的人虽然倒地,但却爬了起来,迅速逃跑;有的人尽管依然平展展地躺在那里,但保安或者对他们不感兴趣,或者将他们遗忘。保安只围着两个人打,似乎越打越来劲,皮鞋的踩踏声,站得老远的人都听得刺耳。
被保安围着踢打的人,一个是北墙,一个是宝来。当村民千呼万唤把派出所的人叫来时,北墙和宝来已经陷入了深度昏迷的状态。120来了,从救护车上下来的医生,当场宣布宝来已经死亡;只有北墙微弱的脉搏还在时断时续,但情况相当危急。救护车拉走了北墙,派出所的车押走了保安,只有宝来满面是血,蜷缩成一团,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
村民们围拢在宝来跟前,又是呼唤宝来的名字,又是摇晃宝来的头。大家不相信宝来死了,不相信刚才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一眨眼就成为鬼了呢?但宝来确实死了——宝来的舌头探出唇外,没有了丝毫的呼吸——村民们激动了,他们开始只是在念叨宝来生前的种种好处,继而就被愤怒的情绪所笼罩:男人骂,女人哭,吆喝着要抬着宝来的尸体去找张暑天,让张暑天给他们赔偿一个宝来。
就在村民把宝来的尸体抬了大约三百米远之后,却被迎面开来的一个车队拦住了去路。车队有七八辆车,其中有运尸车、警车、武警的车、县上领导的车和乡上领导的车等等。车上下来的人抢走了宝来的尸体,将尸体装进运尸车里。武警硬是在人群里开辟出了一条路,护送运尸车疾驶而去。
县上来了个副县长。副县长扯着嗓子喊安静安静,喊了半天,鼎沸的人声才渐渐平息。副县长站在一个高土台上,一手叉腰,一手挥动。他开口讲话,不说宝来的事情,却把话题引开,问在场的人今天是什么日子?村民们不知道副县长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因此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但跟随副县长来的通信员却大声喊道:除夕!
副县长大手一挥说道:对呀,今天是除夕?除夕应该干什么?除夕应该在家里吃团圆饭,应该烧香祭拜祖先!可你们在干什么?你们跑到美腾来闹事,折腾得我们在场的这些人过年也不得安生!我要郑重地告诉大家这么一个事实,你们现在是撒可鲁人,不是麻子村人;麻子村曾经是你们的故乡,但自从它被征用后,它就和你们没有了关系。你们离开麻子村可是白纸黑字签了名的,你们今天到别人的地盘上来制造事端,有道理吗?因此我命令,在场的人立刻回到撒可鲁,回到你们的家中去!有什么意见,有什么问题,过完年再反映再解决也不迟!
人群并没有如副县长所期望的那样散去,而是吵闹声早已淹没了副县长后面的话语。什么?我们不是麻子村人了?我们怎么可能不是麻子村人呢?这不是马嘴驴舌头乱拌牙吗?亏他还是什么副县长,这样的屁也好意思放出来?我们出生在麻子村,生长在麻子村,纵然我们现在搬离了它,可我们的祖先还埋在那里呀!麻子村就是我们的根,这是谁也否认不了的事实!人和树一样,没有根怎么能行呢?
立芳早已哭得一塌糊涂,她的哭声在寒冷的深夜里显得特别凄厉。她呼唤着北墙的名字,一句接一句地质问北墙你走了,我和孩子可怎么办啊?怎么办啊怎么办?怎么办啊怎么办?县政府的通信员劝慰着她,让她不要哭,她的丈夫并没有死,只是受了伤,将被运往中医医院治疗;他愿意带她去中医医院,让她到丈夫的身旁去伺候丈夫。于是立芳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她拽住了通信员的衣襟,再也不松手。
人群停止了乱哄哄的喧哗,但一个个的人提出一个个的问题,逼着副县长回答。问题当然是五花八门,比如被打死的宝来怎么办?凶手能否得到惩罚死者能否得到安息?再比如我们没钱过年没钱生活该怎么办?过完年了政府能不能出面协调,再给撒可鲁每户分几万元?还有两个人冲到副县长的跟前,拍打着副县长的小腿,死死咬住副县长刚才讲的话,让副县长再次回答撒可鲁的人是不是麻子村人?
公安局的政委连同两个警察,把冲到副县长跟前的人拉开。政委大声呵斥他们想干什么?还想造反不成?政委说是不是麻子村人又能怎么样?是麻子村人,也回不到麻子村去了;不是麻子村人,也回不到麻子村去了,如此纠缠这句话,有啥意思?
那两个人一跳一纵,挣扎着摆脱警察的束缚。他们冲着政委吼,说你们不懂就闭上你们的臭嘴!是不是麻子村人关系可大了!如果你们承认我们是麻子村人,那就意味着我们在麻子村还拥有我们的权利——他们嘴里能迸出“权利”二字,就是康圆圆公民教育的结果——如果不承认我们是麻子村人,那我们将一无所有!
吵归吵,闹归闹,但随着午夜的临近,零星的鞭炮响起,该收场的戏剧也该收场了。副县长的车开走了,政府的车把立本二姐拉走了,警察叫走了几个人——包括喊出“权利”的那两个人——也开车离去。只留下十几个武警战士,他们吆喝着把其他人往撒可鲁驱赶。谁敢不服从,武警战士就对谁动粗!但人群里依然传出窃窃私语声,仔细听,就知道他们在念叨着康圆圆的好处,在热切地期盼着康圆圆的到来。他们现在都成了瞎子,眼前一片茫然。康圆圆这个时候若能来给他们点拨点拨,那该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