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林刚从老家回来,三妈让他捎给我两碗绿豆。三妈感叹,这大概是最后的绿豆了,因此她一定要让大林给我送来,免得以后想表达心意,却没有什么可以表达的了。
村里的地已经被征用,眼看邻村的人都在下地播种,麻子村的田野却全部撂荒着。习惯了种地的村民,对这样的场景非常不适应。他们时不时地要去地里转一圈,并聚在一起议论一番。种地时他们抱怨辛苦,现在不让种地了,突然就有一种巨大的无聊感,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当市民?市民怎么当啊?谁也不知道!眼前好像漆黑一片,谁也搞不清楚立本给他们指引的路,是祸还是福。
麻子村的征地并不是没有给村里带来变化。村民们最明显的感受就是十里八乡的人,都想把自己的女儿嫁到麻子村,不要彩礼也愿意嫁,这着实让村民的脸上有了光彩。但自从县上来人在村上召开征地动员会之日起,村上的户口就全部冻结了。说是关紧了大门,但鬼才相信这是真的。门确实关了,可惜没有关严,总是留着一些间隙:刘奇的侄子,县上一些部长局长的七姑姑八姨姨等等,都已经偷偷地把户口转到了麻子村。村民知道这些事情后,自然不高兴,他们认为这些人来了,就会瓜分本该属于自己的补偿款——谁愿意让别人的手,在自己的钱柜里抓一把呀——但不高兴归不高兴,不高兴了最多议论几句,叫骂几句,谁又能把人家怎么样?都是有来头的人,你敢动人家一根毫毛吗?你多看了人家两眼,若惹得人家不高兴,人家都会回敬你一砖头的。
补偿款没有拿到手,这才是村民最担心的。尽管立本信誓旦旦,说由他亲自发放补偿款,可栓虎却已经扬言了,各家各户土地面积和土地等级的册子在他的手里,土地面积他说了算,土地等级也由他笔下拨拉。立本若甩开他给村民发放补偿款,痴心妄想!栓虎是狼,谁不知道啊,他若掌握了补偿款的发放,还有村民的活路吗?他捞了面,村民估计连面汤也喝不上。再说了,立本帮着宝来告栓虎兄弟也不是什么秘密,立本和栓虎之间的一场恶仗免不了开演,立本是栓虎的对手吗?立本一旦吃了败仗,卷了铺盖走人,村民可到哪里哭去啊!
村里的人暗暗联络,希望把栓虎从村长的位子上拉下来。一向紧跟栓虎的宋通过,这时却和北墙富贵等人捆扎在了一起。宋通过有宋通过的想法,他想把栓虎取而代之。宋通过知道当村长有油水,而且油水很油很油,不是一般的油。尤其是工厂建起来之后,麻子村的村长,就宛若一个小国王。阎王爷也怕土地爷呢。那些投资者,把大把大把的钱扔在这里,他们为了收回成本,能不讨好这里的土地爷吗?
宋通过贼着呢。富贵号称鬼点子多,但在宋通过面前也不过是小巫见大巫。此时的富贵宛若宋通过挑在木杆上的猴子,随着宋通过口哨的节拍跳舞呢。宋通过让富贵在蜂蜜里拌了老鼠药,又把有毒的蜂蜜夹入一个馒头,然后扔进栓虎家的院子,毒死那条张牙舞爪名叫“挨刀的”狗——“挨刀的”曾经咬伤过宋通过,宋通过对他能不仇恨吗——谁知,在半夜两三点钟,天上的月亮明晃晃的,富贵就是不长眼睛,却隔墙把那个馒头扔进了栓虎家的猪圈;没有毒死“挨刀的”,却把那头怀孕的母猪给毒死了。
栓虎是省油的灯吗?毒死了他家的猪,他能不暴跳如雷?栓虎一家认定是宝来干的,自然就把发泄的目标对准了宝来。先是栓虎的妻子打前阵,她立在宝来家门口,跳着跳着骂,男人的生殖器,女人的生殖器,她都无数遍地用脏话揉搓它;骂不解恨,而且越骂肚子里的火气越旺,于是她就用脚去踢宝来家的门,用膝盖去撞宝来家的门扇,以至于她的膝盖都被磕肿了。宝来刚起床,还未来得及开大门,也搞不清是怎么回事。但宝来天生就惧怕栓虎一家,听到他们来找茬,以为又是上面转签下来他的一封告状信,而这封告状信,又不偏不倚地捏在了栓虎的手里。栓虎每接到一封从上面批转下来的信,都要像癫痫病患者那样发作一次。发作一次,宝来就忍受一次。但忍受得很难受啊!聆听着那一声声恶毒的骂声,就像有人拿烙铁在他的心尖上烫。宝来受不了了,宝来的的确确受不了。受不了,他就想放弃告状,但立本却不让他松懈。他的感觉就像自己乘坐上了某辆车,而这辆车最初的司机是他,立本只是为他清除路障。可现在呢,立本成了司机,他却变成了乘客,停不停车他已经无法掌控了。
立本维护正义只是他的一个方面,他当然也有自己的私心杂念:他想借用秋利受害这把利剑,刺杀自己的拦路虎。
栓虎的妻子骂得差不多了,栓虎一家就倾巢出动,拎棍拿棒,来到了宝来的家门口。他们踹开宝来家的大门,先把宝来家的两只羊活活打死,又把鸡窝里的几只鸡打得瘸的瘸,翻白眼的翻白眼;接着就闯进里屋,对着宝来和秋利棍棒相加。鸡蛋恰好回到了村里,她领回一个壮硕的男人。那个男人仿佛练过武术,因此下手又狠又猛。他捏住了宝来的脖子,宝来的脸色立刻变得青紫。
打闹声引来全村人观看。但没有人上前制止——谁制止谁就是宝来的同伙,谁就是麻子村村长田栓虎的眼中钉肉中刺——三妈看不下去了,三妈豁出去了老命,一边喊“要出人命了”,一边扑过去阻拦他们对宝来夫妻的暴打。三妈的行动起了关键作用,打斗停止了,但宝来夫妻已经是伤痕累累,气息奄奄。宝来不省人事,躺在地上,嘴角泛溢着白沫;秋利蜷缩在墙角,全身紫一片红一团,额头上肿起一个青皮核桃大的血包。
北墙吆喝人们赶紧把宝来往医院弄,但富贵和宋通过却质问弄到医院谁掏医药费?他俩的意思是报案,让警察来现场看看,看看牲畜一般的村长把人打成了什么样?在场的人情绪有点儿激动,突然就有人念叨起了老村长杆杆的好处——是呀是呀,杆杆多好呀,别的不说,单他在世时给村里植了多少树呀,一面坡一面坡都绿绿的了;更重要的是,他虽然面冷,但为人多好呀,谁求他他就给谁帮忙,从不摆谱;他也不贪污村上的一分钱,不在群众的身上揩油——众人七嘴八舍地议论着,都为杆杆的儿子遭受的毒打鸣起了不平。于是在人群里,大炮带头喊了一声:打倒栓虎!打倒恶霸!在场的人都群情激愤地跟着喊了起来:打倒栓虎!打倒恶霸!
小林已经不管那个澡堂了,栓虎解雇了他,而让自己的妻子去管。小林不交钥匙,立本也坚决不让小林撒手。但栓虎说他的地盘他做主,他有的是办法。他把小林原来用的暗锁撬坏,然后把新买的那把茄子一般大小的明锁挂了上去。栓虎的妻子成了澡堂新的管理者,她开始向洗澡的村民收费,一人一元!妈妈呀,谁为洗个身上的污垢就舍得掏一元钱呀?于是大家就对澡堂望而却步。没人洗澡,栓虎妻子坐在那里也是白坐,也觉得无聊,于是澡堂就关了门,任凭里边的设施在生锈。栓虎已经放出话来了,他要把澡堂改造成一个歌舞厅,招一群来自五湖四海的小姐,由鸡蛋负责经营。歌舞厅里面可以吸引城里当官的有钱的来这里消费,反正这里又安全,空气至少还要比城里好很多。
小林现在是无事可干,立本就叮咛他看一些经济学方面的书,并承诺不久将派一批人去美国学习,这批赴美的人中,就包括小林。小林买了几本经济书,但翻几页,就打盹,他感觉自己真正感兴趣的还是欧美的哲学。就在宝来挨打的这一天,他在读马克思的《资本论》。他读到书的第一百二十六页,正在为一个不大懂的概念挠头,就听见纷乱的奔跑声。小林从家里出来,看到人们都往宝来家的方向跑,于是他也跟过去,想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到了现场,他看到宝来已经昏死过去,看到秋利满身的伤痕。
小林实在是忍不住了,他全身的血液仿佛黄河咆哮的怒涛。于是他也模仿着大炮,喊出了“打倒栓虎,打倒恶霸”的口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