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妈每一次来越北找大林,大林总要给我打电话。他名义上请我吃饭,其实是在给三妈落实住宿。离异后,我一人独守一套大房子,于是三妈到了越北,回回都在我那里住。三妈住就住了,听听她数落数落村上的人和事,倒觉得蛮新鲜和蛮有意思的。但三妈回到村里,嘴也闲不住,把我的房子渲染得仿佛宫殿一般,招惹得村上的人都有了来我房子参观和居住的冲动。于是那些看病的、贩牛的、上访的、闲逛的等等,都迂回曲折地寻找到我家里来。农村村民一走进我家,稍事休息,就要一二三四地清点起了我家的房门。三妈曾经告诉他们,我在越北混得不错,住的房子竟然有九个门——我原来也不知道自己家有几个门,经过他们的提醒,我数了数,把厨房和卫生间的门统统计算在内,的确有九个门——我对村里人的到来一概热情招呼;乡里乡亲的,怎么好意思冷落他们呢?我早已听到村里人对我的抱怨:在越北干事,远水解不了近渴,隔着桌子抓不上馍,村里人沾不了我一分钱的光;如果我能回高台当个副乡长之类,村民办个宅基地和结婚证什么的,我至少还能给他们帮个忙呀!村民的话让我有一种亏欠他们的自责,迎候他们到我家居住,也算是对他们的一点点补偿吧?
三妈是不坐沙发的,她嫌沙发太软,坐一会儿就腰酸腿疼,站起来也直踉跄;她习惯于盘腿坐在炕上。但我家没炕,床也是沙发床,于是三妈就把卷立在阳台上的凉席拉了过来,平展展地铺在客厅里,然后鞋也不脱,就盘腿坐了上去;三妈东拉西扯,话题虚无缥缈,漫无边际,从她外祖母给她做绣花鞋,不知不觉地聊到了村里的疯女人秋利。一说到秋利,三妈就乐得合不拢嘴,说那个傻得冒白烟的秋利,异想天开,嘿嘿嘿,她竟然想抓住炊烟。
谁有本事抓住炊烟?宝来媳妇秋利呀!她抓住了吗?她当然抓不住!她只是试图这么做,其结果是让三妈提着烧火棍追打她了半个村子。秋利原来可没这么傻,她是个聪明伶俐的女人。刚和宝来结婚那会儿,秋利的眼睛水汪汪,脸蛋和月亮一样圆,皮肤和豆腐脑一般白嫩,话语比蛋清还要柔柔软软,笑容比蜂糖还要甜甜蜜蜜。村里的男人女人,谁见了秋利,都想在她的身上抓一把。可有一天,秋利肚子疼,就去村医疗站打针;打到第三天,针头还没拔,她却莫名其妙地疯掉了。刚开始是胡言乱语,既尖声叫唤又歇斯底里唱歌,接着就有了暴力倾向,一拳砸烂了热水瓶,一脚踹倒了吊水架;村医生栓牛给她注射了两罐安静剂,宝来才制服了她,把她放在架子车上运回家。村里人纷纷跑来瞧稀奇,但没有人能明白一个好端端的人,怎么说疯就疯了呢?鬼附体了吗?好像不是!那会是什么原因呢?议论来议论去,多数人都对医疗站的药品产生了怀疑!栓牛曾经因为贩卖假药,被公安局传唤过。秋利成了这等模样,十拿九稳与他给秋利使用假药有关。于是就有人鼓动宝来去找栓牛,让栓牛给他赔一个健康的媳妇。
宝来胆小,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气哼哼地从大门里走了出去,一副誓与栓牛同归于尽的架势;但宝来在门外转了一圈,却又畏畏缩缩地回来了;他打心眼里害怕栓牛兄弟,尽管和栓牛还没有正面交锋,但此时却已经是嘴唇哆嗦,两腿发抖。村里人知道宝来肩扛着一颗软柿子般的头,于是有人回家取来半瓶酒,说酒可以壮胆,劝宝来喝了它。宝来没有犹豫,举起酒瓶就一饮而尽。
宝来那张天生泛红害羞的脸,在酒精的作用下,红得就像点亮的石榴灯笼。他冲到医疗站门口,吼叫着骂了栓牛几句,然后把医疗站的牌子卸了下来,撂到地上,用脚踩它;他想把那个枯朽的木牌子踩成几截,无奈腿脚发软,踩了许多次也未能成功,但他的骂声和踩踏声却把栓牛从屋子里邀了出来。栓牛就站医疗站的门口,斜倚着墙柱,瞪着探照灯般的两只眼睛,直直地盯着他看。宝来一见到栓牛,就像一个滚圆的篮球被捅了一刀,立刻泄了气,闭了嘴,收了腿,脑子里惟一闪现的念头就是快速逃跑。栓牛的脸上此时却荡漾起了丝丝的狞笑,只是那种笑容在宝来眼里,更像利刃散发的寒光。
栓牛努着嘴嘲讽着宝来说,踩得好,踩得好,宝来你再踩一脚让我看看!宝来抬起了脚,脚悬在空中,却久久未落下去。栓牛没吱声,扭回头进了屋子,拎来一把铲地用的铁锨,照着宝来的头就拍了下去。宝来身子一躲,拔腿就跑;他虽然没有被铁锨击中,却是魂也飞了,魄也散了。至此以后,宝来似乎再也夹不住尿了,经常莫名其妙地尿湿裤子。
宝来的事情我当然是听三妈讲的。三妈说起宝来,有点儿轻描淡写;但一说到秋利,她却掩饰不住地兴奋。老碗鱼也没让她高兴,但秋利却让她笑得脸像一张揉皱的牛皮纸。三妈说都怪富贵,人们把富贵叫富鬼,一点儿都没叫错。富贵满肚子的弯弯肠子,一眨眼一个诡计,一眨眼一个诡计。富贵一辈子都想要个男娃,但他老婆不争气,生一个掰开腿一看是女娃,生一个掰开腿一看是女娃。十几年过去了,正月元月腊月闰月等等,竟然有了高高低低的一群。富贵把其他女孩都早早地贱卖了,惟独留下腊月在他的身旁,等待着她将来为他们夫妇养老送终。给他百八十,甚至是一个雕刻着花纹的祖传烟斗,他就送给人家一个女子。他卖女子,就像菜贩子卖白菜一样随便,至于人家买回去包饺子还是炒菜,他都不管不问;于是他女儿的命运千奇百怪——有的流浪街头,被好心的收养人领着去了国外享福;有的几经转手,成了深山里某个老翁的妻子;有的简直就是童养媳,在某户人家遭受虐待,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小小年纪搭眼一看就像个老太婆。
富贵想给惟一没有被卖的女儿腊月招一个上门女婿;瞅来瞅去,他选中了邻村的戚光荣;戚光荣长得不怎么样,鼻子塌陷,牙齿外翘,家里也穷得叮当响;富贵老婆不愿意,腊月不愿意,但富贵却非常非常地愿意;甚至戚光荣绝不答应做上门女婿,富贵也做了妥协让步。众人都说富贵傻,眼睛里糊了鸡屎,但只有富贵清楚自己的精明:戚光荣的曾祖父是个盐贩子,往皇宫里送盐,顺治还是宣统,总之是某个皇帝念及他曾祖父的辛苦,赐予他曾祖父一个尿壶。皇帝的一个尿壶值多少钱?有了这个价值连城的尿壶,腊月一辈子都会吃香的喝辣的;戚光荣念及富贵是自己的岳父,稍稍给富贵匀那么一点,富贵也会一辈子吃香的喝辣的。
但现在呢?戚光荣还在一家小煤窑挖煤。每月领到工资,他都不忘给他的岳父买一斤水果糖。富贵爱吃糖,但从不在家偷偷吃,而是哪里人多就跑到哪里吃;吃之前他要把水果糖高高地举在空中,眯起眼睛,端详好半天。水果糖扔进嘴里,他每每咂摸一下,都要唏嘘半天,舌头舔着嘴唇,一副陶醉的神情。
别人倒不十分在乎富贵的吃相,你吃什么与怎么吃,那是你自己的事,和人家无关;他的表演惟一吸引来的观众就是秋利。秋利一看到富贵吃糖,脚底宛若被胶水粘连住了似的,立正了在地上,纹丝不动;她痴痴而怯怯地望着富贵,把自己的指头伸进嘴里咂摸。富贵问她想吃吗?秋利就点点头。富贵却并不给她吃,故意做出各种吃相,吊起她的胃口;偶尔的时候,富贵既仁慈又大方,咬碎糖块,捏着米粒大的一星星糖,塞入秋利的嘴里;看秋利吃糖的神情,糖的味道仿佛不是很甜,而是很辣。秋利脸上的肌肉都因为吃糖而扭曲变形。
和往常一样,村民们习惯吃过饭到村口溜达溜达。村口是块空旷的地方,那里相当于村庄的天安门广场。一段破损土质老城墙,天长日久,竟然被脚磨平,俨然成了一个唱戏的舞台;舞台一到腊月就开始流光溢彩,绵延的唱腔一直要持续到春节后的农历二月二才停歇。除了唱戏看戏,村民们还要拜神。城墙前那棵枯朽的老槐树,村民给它起了一个“老娘”的绰号。据说,“老娘”为麻子村最远古的老祖先亲手栽植,不知起于何年何月,村民们开始了对“老娘”的祭奠。逢年过节自不必说,即使在平常的日子里,谁家的孩子发烧,谁家的老牛难产,谁就会去给“老娘”磕头烧香。
这天,富贵蹲在“老娘”不远处,听几个人聚在一起拉闲话;他看到秋利磨磨蹭蹭地过来了,就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高高地举在了手里;当秋利注意到他的时候,他把糖送进嘴里咂摸,神情很夸张。秋利立在那里,目不斜视地瞅着他看。秋利的目光发愣发直,脸上呈现着羡慕的傻笑,涎水一丝丝地从嘴角扯了下来。
富贵朝秋利眨眨眼,问她想吃吗?
秋利嘴唇咧得碟盘一般,她努力地咽了口唾沫,然后使劲地点点头。
富贵用牙尖在糖上狠狠地咬了一口,然后说:你去把三老婆烟囱里冒的烟抓一把过来,我就给你糖吃。
秋利还是傻笑。
富贵跺一下脚:去呀!去把三老婆的烟囱里的烟抓来,我就给你吃糖。
秋利扭身冲向不远处的烟囱,使劲地抓挠那袅袅升腾的炊烟。束束炊烟被秋利搅和得四处乱飞,但就是抓不住。秋利很生烟的气,她先是抓起一粒粒的土蛋,往烟囱里扔;接着,在富贵的怂恿下,她又从老远的地方,气喘吁吁地抱来一块石板,把石板压在烟囱顶端。
三妈家在低洼处,此时三妈正坐在灶前烧火。刚才还在熊熊燃烧的火焰,怎么突然就奄奄一息了呢?烟雾开始倒流,像气浪似的,一股股地冲出灶洞,对着三妈迎面扑来。三妈被烟熏得什么也看不见了,她只觉得眼睛涩疼,流泪不止。三妈意识到有人可能在烟囱上做了手脚,于是手提一根烧火棍,跑出去查看。三妈发现秋利趴在烟囱顶端的石板上,嘴正对着石板缝往里吹气。
三妈气得牙齿打颤,她冲着秋利高声叫骂:秋利你这个绝死鬼,看我不把你的腿打断?
秋利一看见三妈朝自己追来,从烟囱顶滑下身,拔腿就跑。秋利在前面跑,三妈提着烧火棍在后面追,边追边骂。秋利跑起来比兔子还快,三妈追了好几条巷子,都没追上她。当三妈累得瘫坐在地上喘气的时候,秋利却站在不远处嘿嘿嘿嘿地笑呢。
不怪秋利,怪富贵!三妈给我讲起这个情节时,反复强调烟囱被堵的责任在富贵。当她知道秋利的行为是受到了富贵的教唆后,就奔富贵而去,拿烧火棍在富贵的腿上狠狠地敲了一下。
可怜哪,可怜!三妈唠唠叨叨地说着:秋利傻傻的,动不动就在人面前脱裤子,羞死人了;你现在唾到她的脸上,她都不知道害臊了。可怜的是宝来,命怎么那样苦啊?多乖顺的一个娃,今天却遭到了这样的报应!都怪老天爷不睁眼!老天爷若睁眼,应该把栓牛兄弟两个收拾一下,当然,也把淘气的嘴拿针线缝了。
我与宝来不熟悉。他家住在最北头,我家住在最南头;我离开麻子村上大学的时候,他还在背着那个花格粗布书包上小学。倒是他父亲杆杆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杆杆是村庄的最高领导人,他在一把手的交椅上岿然不动地坐了二十多年,若不是中途瘫痪,估计他会永远地坐下去。杆杆一张油糕般的黑红脸,老是阴沉着,像暴雨即将来临的天气。但杆杆心肠好却是公认的,为给一个不沾亲带故的村民治疗肝腹水,他卖光了自己羊圈里的羊,还去血站卖血,结果昏倒在了血站;他带领村民年年春秋都去修水利,想把三河湾的水引上沟岸,但却半途而废,只在坡地里留下一条条锈迹斑斑的铁管,引诱得远远近近的小偷蠢蠢欲动,盘算着拆卸下它去卖废铁。村里人最念念不忘的是杆杆的朴素,他和一位村民去外县给村上买树苗,舍不得花九分钱买一碗面吃,只是花二分钱买了两碗面汤,他一碗,随行的人一碗。随行者一回村里就宣称自己饿得肚皮和肠子粘连在了一起,他发誓再也不跟上杆杆外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