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情深不寿、好物难艰,早慧难享天年,有那么一等人天灵毓秀让世人都嫉妒难容,这样的人注定难以长寿,也或许是上天也垂怜,不忍见他在苦难的人间沦落煎熬,于是才早早地让他绝尘而去,免去一段年老色衰的落寞苍凉。
马芳在电话里说杜子规是童子命,绿茵问什么叫童子命,她说童子命就是天上的仙童犯了错,然后来人间受惩罚,他们是长不大的,去世也就是刑满,然后回到天上,是没有机会长大的。她说杜子规就是这样,不然也不会这么仙风道骨、不食人间烟火。
绿茵想了想,第一次觉得马芳说得有道理。
绿茵还是始终不敢,不敢主动问起马芳在那边的情况,马芳也一字未提,绿茵见马芳这样于是更不敢问了。最后,聊完过去,聊完未来,电话两头终于都久久地沉默下来,绿茵终于忍不住想聊聊现在,于是说:“在那边还好吗?”
电话那头依旧是沉默,又顿了顿,电话里才传来声音:“张伟出了意外,手指在操作机器的时候被轧了,还好没有出大问题,现在正和厂里商量赔偿的事。我本想回来看看,才离开重庆不久就发生了这么多事,可我又担心张伟,所以最后不能来参加……”马芳停了停,“不能来参加杜子规的葬礼……”
马芳变了,讲话的语气再也不像当初那样飞扬跋扈,变得从容平和,或许是成熟,或许是疲惫,然而讲到“杜子规的葬礼”,她还是忍不住有些错愕。
杜子规的葬礼,绿茵听着也不习惯,她永远永远也想不到自己会在高考时参加葬礼,而且是杜子规的葬礼。
成绩下来了,杨丽一直想把女儿留在身边,却在最后一天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刘莉莉擅自将第一志愿从重庆大学改成了四川大学,她将顺利去到成都。
绿茵毫不犹豫地去了上海,家人都希望女儿能够留在身边,可绿茵发现自己对重庆再也爱不起来,青春的回忆太沉重,压得她有些喘过不气。听说上海是一个让人活得可以忘掉一切的地方,包括自己和回忆。
只有周子葵还留在重庆,子规的葬礼结束后,她又开始吸烟,开始泡夜店,开始穿性感的衣服一个人在深夜里游走徘徊,像飘荡的孤魂。
绿茵最后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正一个人在滨江路的长椅上抽着烟,身边放着一罐啤酒,完全无视眼前来往的人群。绿茵没有再走过去,而是转身离开。
田娥告诉绿茵,毕业晚会那天很多人都没有去。这个结果,绿茵早就猜到。没猜到的是,陆毅居然会在这个时候约自己。
高高的朝天门耸立在嘉陵江和长江的交汇处,褐色的长江水,绿色的嘉陵江,两种色彩在这里交融相激,涡旋滚滚,像狭路相逢的勇士,又像缠绵不舍的恋人。沿江而去,有凄美坚贞的望夫石,也有兵戎喧嚣的白帝城。
绿茵想到白帝城就想到了李白的诗: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陆毅是绿茵班里最会写诗的人,绿茵和班里其他女生一样都被他的诗感动过,他平时很少说话,是个沉稳的男生,高高大大的像北方人,显得比同龄男生要成熟很多。
只有当刘老师朗诵他的作品时,绿茵才知道班里还有这么个人。
三年来,绿茵和陆毅的对话加起来不会超过五根指头,以前在上学路上碰见,也都是简单地笑一笑,绿茵总感觉和这种人有代沟,尤其是写诗的,本就与常人不同,他是雅人自己是俗人,尤其是身边有刘莉莉和马芳,自己简直是俗不可耐的那种。
但绿茵是个聪明的女生,想起陆毅写过的那些情诗,知道心中要是没个心心念念的人,断然写不出这样的东西来。但三年来他究竟喜欢的是谁,没人能猜到。
直到今天,无事不登三宝殿,可什么事能将两个毫无交集的人联系在一起,也许只有月老的那根红线了。
马上就要天涯海角了,绿茵也突然发现陆毅和自己的话居然多了起来,最近说的话是三年总和的好几倍,自己的生活里就这样突然冒出个陆毅来,谁知道?也许他已经潜伏了整整三年。
想起陆毅,绿茵面对着眼前的滚滚江水,忍不住独自微笑起来。
江风把绿茵的头发都吹得凌乱,陆毅来的时候,正看见她独自坐在码头上,望着远处清浊互现的江水傻傻地发笑。
“在笑什么?”陆毅出现在旁边。
“笑你!”绿茵转过头去。
“笑我什么?”,陆毅微微地笑起来。
“笑你来迟到了!”
“喔,毕业晚会上我没有看见你?你是不是也迟到了?”陆毅问。
“我三年只迟到一次,你一次迟到三年!”绿茵莫测高深。
“你……什么意思?”陆毅开始紧张起来,“对不起,我……我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有些紧张……”
“你再来晚一点,我就在上海,你在重庆!”绿茵没有看他,直直地望着远处。
“你……你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绿茵故意问,“有什么事你是瞒着我的?再不说我就走了!”
“别,我,三年来……”
“瞒了三年?说吧,是什么事?”
“其实,我三年来一直都喜欢你……”陆毅看了看绿茵,绿茵脸上没有生气的样子,他于是继续说:“从大一的时候我就喜欢你,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每次看见你我就很不好意思,更不敢和你说话,怕你看不上我。你长得那么漂亮,又那么聪明,温柔善良像小龙女一样,追你的男生一定很多,我怕我配不上……”
绿茵望着江水继续沉默着。
“现在马上就要毕业了,上了大学你一定会遇见更多更优秀的男生,我怕我再不说就真的没有机会了,我会后悔一辈子。我每一首情诗都是写给你的,以前我不敢说出来,只好写成诗。当我每次当着大家朗诵的时候,诗中的对象都是你!”
“送给你,知道你有写日记的习惯”陆毅递过来一本精美的日记本,封面是轻黄色的亚麻布,上面绣着一朵鲜艳的玫瑰,没有开放。绿茵一下就喜欢上了这个日记本,随手翻开第一页,上面写着一手诗:
一棵树
我是一棵树
把千百年对你的思恋和期盼
都刻成了心底的年轮
在亘古的沉默中
静候你的降临
你终于来了
却带着利斧
在你无情的征伐下
你听不见我一声又一声的叹息
唯有我倒下的瞬间
你才看见我一圈又一圈的多情
结束的是我思念的流刑
重生的是我爱的灵魂
我不后悔
因为 有时候
活着是一种沉沦
“我都想好了,你可以拒绝我,可你不能阻止我爱你!”陆毅看着绿茵低垂着眼睛,有着漂亮的睫毛。
“我都要去上海上学了,你不怕我们有距离?”
“没有距离就没有相思了!你听过一首诗没有?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
“但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绿茵跟着念出来。
过了很久,绿茵忽然感叹起来,我给你讲一个故事:
刘莉莉爱了杜子规整整三年,为了杜子规她不知道还有什么做不到,轰轰烈烈的爱情让一中无人不知。子葵这样伤害子规,子规还是对她念念不忘,即使分开了,子规也没有接受刘莉莉。
当我以为他不再爱子葵的时候,他终于可以去关注一下刘莉莉了,他却告诉我他早已爱上了杨花,没有周子葵,还有杨花,始终轮不到刘莉莉……
你知道杨花是谁吗?
绿茵叹了口气,眼睛被风吹得有些涩,轻轻揉了揉:
我不知道为什么,子规不顾一切地爱子葵,刘莉莉不顾一切地爱子规,是什么让一个人爱得不顾一切,忘乎所以?又有什么可以让一个人喜欢上自己,无论子规对子葵多么包容,无论刘莉莉对子规有怎样的付出,他们都没有办法让不爱自己的人爱自己。
我是真的不明白爱情这个东西,也从不再相信爱情这种事……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绿茵脑海里想起这句话。
沉默了许久,陆毅问:“刘莉莉知道杜子规喜欢杨花吗?”
“我没敢说,不想再让她失望,三年来她已经够累的了,不想再看到她受打击!子规已经走了,我想把这个万恶的秘密永远保存下去!你不会告诉其他人吧?”
陆毅出神地看着远方,江风撩动他的刘海,露出宽阔的额头,绿茵看得有些入迷。
“我知道杨花是谁?”
绿茵惊醒过来,怀疑地盯着陆毅:“是不是理科班的那个?”
“偶然的一次机会,我知道了杨花是谁,不过我不会告诉你,你一定要去亲自去问刘莉莉。其实,你误会了杜子规,也误会了爱情。当你知道杨花是谁的时候,我想你就能真正认识杜子规,爱情也不是你想象的那么冷漠无情……”
从江面上吹来的风送走了陆毅萧索的背影,绿茵一个人坐在码头上,等天黑等灯亮,等寂寞的长街从夜色中开出一路的霓虹,然后才一个人穿过街道,从灯火辉煌到灯火阑珊,整个重庆的繁华都在她背后演绎尽了。
绿茵拿起电话,按下刘莉莉的号码,嘟嘟嘟……像急诊室的电波声,似曾相识。
“睡了没有?”绿茵问。
“没有,什么事啊?”
绿茵沉默着不知道该怎么起头。
“没什么,就是问问……你还好吧?最近都不知道你怎么样了……”
“没事,都过去了!”
“你这样想就好,既然你也知道都过去了,就不要再去想了。子规……算了……都过去了!”绿茵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有什么话就说吧,都这么多年了,我还不了解你?你一定有事!”
绿茵瞒不过去,只好拽着窗帘忐忑地说:“你知道杨花是谁吗?”
“你问这个干嘛?我当然知道,谁给你提起的啊?”
“子规住院前告诉我的,说他其实很早就已经爱上了一个人……”
“我知道是周子葵!”
“不是,另外一个——叫杨花!不过一切都已经过去了,现在你什么都知道了,我希望你能看开,并把过去的都忘了,开学后在新环境里又会有一个全新的开始……”绿茵喋喋不休地说着。
电话那头是一望无际的沉默,不见天日。
“我就是杨花!”
绿茵被打断了,“什么?你说什么?”,她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
“我爸姓刘,我妈姓杨,出生后我妈说我是家里的一枝花,于是我就叫刘杨花,户口本上也是这个名字。后来奶奶说这个名字八字不好,于是才改成刘莉莉,于是就一直这么叫!但身份证上还是刘杨花,名字虽然改了,命还是老样子!”刘莉莉自嘲起来。
过了一会,刘莉莉静静地问:“你确定他是这样说的?”
绿茵拿着电话不断地点头:“对!对!我确定!他就是这样说的!”
“好……”
声音戛然而止,电话最后被毫无征兆地挂断。
绿茵望向窗外,整个重庆都已经睡去,夜沉沉地滑过阑珊的霓虹,飘渺迷离的光晕闪烁起伏像夜的呼吸,温柔甜蜜。
天上唯有的一轮月亮,像极了子规的脸。大家都说杜子规和周子葵有缘分,连名字都是一对。却不知早在千年前,刘莉莉和杜子规就已经在诗词中被一起提到。
千年前,便已一语成谶他们的离别。从此,让人怎么还敢,再念起那最爱,也最痛的一句:杨花落尽子规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