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到小鬼还有这么大力气。原友跌坐在地上，更加确认是真实世界，因为屁股撞痛了。原友没好气地爬起来，“怎么没看见越彦？”
“越彦姐姐呢？”慎取也注意到了，但他却反问原友，显然他也不知道。
容身之所，韩爷爷的声音回荡在大厅内。其他人无法理解他的对白，因为只听见一个人的说话内容，缺乏对方的内容，就完全不知道语境。
“什么是异能的始源？是否我们的交谈，应当交由所有人判别？请容许我暂时充当代言人？”韩爷爷目视着空洞发问，但他已经目盲，瞳孔灰白浑浊一团。
唯有韩蔷觉得，爷爷此刻那么陌生。
然后一个奇怪的，仿佛被调高的嗓音，发出问候：“诸位，早安！”
“X？”M夫人问。
“是的。”
“为什么要驱逐囚禁我们？”
“维持秩序。异能者不适宜与普通人生活。”X冰冷回答。
“欲加之罪。”
“秩序不可任由谁来破坏，以影响终极的目的意义。”
“你凭什么资格裁决这些？你是神？还是其它时空的高等物种？”M夫人抛出她的问题。
“这个问题意义何在？”声音透过韩爷爷的气管与音带，缓缓质问。
“我们这里所有的异能者，都从人类自身孕育。那我们的存在就是合理的。除非真有万能的神，掌握控制权。”M夫人想说的话，经过漫长时间的深思熟虑，“但人类的历史与理性验证，并无真正的神存在。神不过是一种完美人格的虚拟。神不会如此残酷隔离我们。我清晰地领会到，对我们的囚禁，造就时间荒野与人类世界割裂开，源自你的私欲。神岂有私欲？”
在场众人静默聆听对白，只有韩蔷万分紧张，她担心爷爷，也在揣摩这些话的本义。
“就以那位控制气的力量的女孩而言，她的能力始源为何？她是否意识到，放弃异能，等同放弃她对待这个世界的态度。何以她有如此坚硬的态度？”X继续陈诉，一如法庭上的首席大法官：“因为她与平凡人不容，而越过临界点，成为危险人物。”
日食之时，更多的异能者，借机被发现，被遣送。在时间荒野四散漂浮。M夫人语调沉痛，“剥夺我们的选择，以及异能者与非异能者学习融合相处的机会，一味放逐，甚至在此衰老死亡，无比孤独。该以什么样的价值判断做出认知？”
沉默。沉默之后是笑声，这笑声，温和一如长者，“是他们自己迷失在自己的歧途而无法出去。如同你建造容身之所。你可想起了自己的身份？”
M夫人一怔。
面前的韩爷爷身体软下去，倒在沙发上。似乎经过疲倦的旅行，辛苦的劳作，阖眼进入深层次睡眠状态，发出老年人特有的微微鼾声。
“X？X先生？”M夫人呼喊。毫无回应。
自己的身份？苦苦回忆，仿佛有一点记忆的线索，从紧闭的密门缝隙伸出。
在一侧旁观的异能者们，群起呼喊，“X”，再无任何音讯。有着火之异能者，公司职员打扮的胖男人，最先开口，“我们该怎么办？”
M夫人坐下，“请让我想一想。”
那么宽厚的肩膀，温暖而可靠。爸爸的肩头，越彦俯在上面，虽然心念中已经有了分辨与区别。可是，就这样停留在爸爸的肩膀，多么舒服。一旦失去以后，再没有这样真实拥有的时刻。如果揭穿，那么，失望与痛苦的只会是自己。
那么永远不要戳破，就这样停顿在儿童的身体，好吗？越彦在爸爸行走的身体颠簸中，被摇晃着，如同婴儿之时，处于摇篮的惬意。无忧天真，一派时光的抚摸。
天色渐渐昏沉，晚霞与夕阳共同从天际生长出来。爸爸放下越彦，走到小小的几十平方的屋子厨房。喃喃地低沉嗓音，“小彦，爸爸先做饭，等妈妈回来一起吃。嗯，做什么了，就做南瓜叶蛋饼，还有……”越彦靠在窗前，听不清后面的话。是在等候妈妈回来吗？是的。
妈妈提着口袋慢慢出现在路口，浑身洋溢着难以言语的幸福微光。越彦忽然觉得，那是一生当中最为幸福时的妈妈吧！而不是后来孤苦寂寞中的妈妈，拒绝任何新的开始，困在记忆里。越彦忍不住挥手，喊道：“妈妈，妈妈！”
视野那头的妈妈，也挥起手来。
慎取额头的刘海，无风而起，似乎在默默感应着什么。然后，平息下来，睁开眼，“越彦姐姐，已经留在了荒野之城。我想，她不回回来了。”
“大概，这是她最愿意做出的选择。”原友忽然说。他现在可以确认，三个人都听见了特别的蓝光交界分开他们时，那些类似十四行诗的句子。
唯有幸福感稀少而珍贵的人，才无比眷念所有过去的，不可追回的，只在当时当下蓬勃衍生，遍布全身幸福。
原友补充，“我觉得，她只是现在，暂时的不愿意回来。迟早，一定会回来了。”
“原来时间荒野不是最可怕的地方，最可怕的，是荒野之城。”慎取若有所思。
原友倒是不觉得有什么可怕的，不过原友知道，这也是因为他的成长平顺幸福，人与人，同一天空下，命运各自不同。
“小鬼，那你都看见了什么，你是怎么出来的？”原友问慎取。
“我看见了他们！原来，在我的结束，才是我的开始。”慎取忽然微笑了，像是最爱吃糖果的小孩得到了无数糖果。但尾句的话，有神秘兮兮的。
“他们！？是什么人？一点是你爸妈呀！他们是什么样的？什么结束开始？说的这么拗口。”
“太可惜了，我们注定是看不到日食了。你看，早就一片明亮了。”慎取遗憾起来，回避了原友的好奇心。这个小男孩好像经过了真正的成长，眼眸里是勇敢与信心。
“喂，小鬼，你去哪？不知道，X出现没有！”原友更加好奇的是X。
海漆看见了日食的结束，太阳从阴影脱身的瞬间，何谓无限至高的光明，郑海漆觉得身体仿若冰块，在逐渐融化。
日光无比耀眼，明亮穿透过海漆。
他如冰彻底溶解为水，蒸发，消失于人间。没有被任何人发现。
M夫人这样回答着提问的胖男人，“抱歉，你来容身之所这么久，我只了解你的异能。连称呼，也不是非常清楚。”
“没关系。”胖子男脸孔通红，“阿胖叔，以前，都是这样叫我的。”
与X的对抗，甚至这些异能者还没来得及全部发挥实力。X已经隐匿不见，留下更加困惑难解的题目。
韩蔷端详了爷爷一刻，确认呼吸愈发均匀，气色也很好，放心了，转身，“M夫人，您过去到底是什么身份？”
“我，是一所大学的哲学系副教授。”M夫人说，“以及一个不称职的母亲！”
她的面孔，浮现出凝固到难以流动的悲伤，这些悲伤，似乎逐渐被热度熔解一点，“X，究竟是什么？”
“容身之所，还有存在的意义吗？”似乎在自言自语，“时间荒野，或者，其实就是我们的容身之所。”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们可以出去了吗？”七嘴八舌的议论纷纷嚷嚷起来。那位阿胖叔似乎想起了什么，努力地使劲回想，“M夫人，我走了。”
“你去哪里？”众多异能者异口同声盘问。M夫人却冲他点头致意，“再见，祝你好运。”
“为什么？”“这是为什么？”“我们认输了吗？”
“肯定是这样，我们根本无法与X对抗。”
M夫人摆手，示意安静：“离开，或继续留在这里，大家可以自己选择。容身之所已经被打开。我可以再度封闭。”然后，她起身，步入属于她的房间，推开唯一安置在大厅的一扇门。
韩蔷喊，“胖叔。”她追到容身之所的门口。空洞的外界，无数光芒闪耀璀璨，那个胖胖的中年男子，已经漂浮离开不知去向。其他异能者犹豫着，回到二楼自己的房间。
“小蔷，小蔷……”是爷爷在呼唤，焦急紧张的。
韩蔷回到醒来的爷爷身边。
“乖孩子，不要到处乱跑。”爷爷说。他似乎根本不知道在自己身上发生过什么。韩蔷轻声说，“爷爷，我没有乱跑，一种在你身边！”
“那就好，那就好，爷爷不许任何人欺负小蔷！”大片大片乌云密集到容身之所周围，电闪雷鸣，轰隆巨响。韩蔷知道，这是爷爷不自觉启动了他的雷之异能。连忙安慰老人，平复他的情绪，那些雷电，转为熄灭。
X借用爷爷之口，长篇大论与M夫人说的那些话，韩蔷都可以完全背诵下来，但是在对话之前，爷爷分明有一刻思维鲜明，良好如完全没有患上阿茨海默一般。所有眼睛良好的异能者，包括M夫人都无从观测觉察到X的到来，却只有目盲的爷爷，发现了X，究竟是为什么？
“爷爷，你怎么知道X来了？”
“什么X？那是什么？”爷爷果然又陷入一如既往的糊涂了，“X，是做数学题么？小蔷，不要急，慢慢做。大不了爷爷跟你的老师说情去！”
韩蔷无可奈何，“没有呢！就是随便说的。X是数学里的一个未知数啦！”
异能皆有始源，韩蔷心中默想着，那爷爷的异能始源是什么？我的未来之眼，始源又是什么？
万物始源，就是最初的过去。
如果越彦在，就像她们之间聊天提到的，过去之眼发挥最大能力，可以读取到记忆的最初。追溯流程，一定可以找到原因。
但越彦、原友，还有慎取，都不知道去哪了。还有，X本身，又是什么？X也应当有其始源。制造时间荒野，并且，培育控制无所不在的清异师。仍是未解之谜。
韩蔷觉得自己的脑海，变成了疑问的漩涡。困惑之极。但韩蔷至极的困惑，没有郑海漆更加浓重。
是的，他全身透明，在地球拥有的最大光源太阳之下，这样的状态，有一个词可以定义，隐身人。郑海漆慢慢行走着，经过恢复了正常秩序的人间社会，经过商场、巴士、路人，经过了学校、餐厅、法院……
在日食发生的时候，听见的声音，说的话，记忆分明，“过去、现在和未来之间的区别只是一种幻觉。尽管这幻觉如此顽固。”
如果过去、现在和未来终属虚妄的幻觉，那么，一切存在，都有什么意义。这个声音，又凭借什么资格，做这样的判断结语？
郑海漆苦苦思索，与空气的流动，一起移动。
变成这样的自己，该到哪里去？应该做什么？郑海漆多么渴望，有一个神的使者来指引自己。
但这个世界，存在神和神的使者吗？
在含有礼貌的节奏的叩门声里，韩蔷拉开房间门，是那个叫集约的女孩。她的白领职员的化妆早已经去除了，看起来更加年轻，大约二十来岁的样子。
“我找不到M夫人了！”集约一半茫然一半焦急，“我知道，你有未来之眼，对吧！”
“你是想要我帮你，预测看见你的未来？”韩蔷让她进来，关好门。“M夫人不在她的房间了？”
“是的。”集约同时回答两个方面的问题。
“关于未来，即便知道了，并不会有实质性的改变。这一点，你要明白。”韩蔷背对着集约，“而且我的能力有限，其实不能够保证看见完整的未来。”
“没有关系，我想知道。”
韩蔷一言不发径直转身，未来之眼，迢迢时光如穿过密雨幽林，空中客车班机在群星璀璨的夜空倾斜而下，大地上风声呼啸。拖着行礼箱的一个男人拥抱住女人。他们倏忽捧起对方脸颊，热烈吻起？？
“看起来，是很好的结局。”韩蔷微笑起来。
集约弯腰，深深鞠躬，“谢谢你。再见。我是说，希望真的能够再见到。”
韩蔷知道她也要离开容身之所了，既然最终的结束并非老死于时间荒野，那么，今日的流放，未来会有出去的契机。
韩蔷送下楼，到大厅的门口，集约跨越出去。流光一般，消失在暗色的虚空。
转身韩蔷被吓了一跳，不知道什么时候，明亮灯光下，M夫人站在大厅东南角落的空位。韩蔷靠近，“您回来了？”
“你们也该离开了。去陪在你爷爷身边吧！小蔷。”M夫人温柔和蔼，之前盘起的头发也放下，柔顺光泽，乌黑如钢琴漆面。M夫人忽然坐下，在她身后根本空无一物，但却如素描的画家，几笔勾勒出轮廓，迅速上色，符合透视法则，体现三维立体感，虚空里出现了一把木椅。
那绝对不会是实物。韩蔷可以肯定，原来，M夫人于封闭空间内，可以制造幻象。韩蔷一旁继续默默观察。
M夫人伸出两手，似乎侧耳回忆着什么，是来自记忆力的乐谱么！？她两手一分，展开，动作娴熟。韩蔷看到黑白交错的琴键，浮现在她的手指下方。修长白皙，美不胜收的手，按下琴键，音符飘起来，一串，又一串，金色的，银色的。
呵，是莫扎特的G大调小夜曲。美妙而如夜莺，倾吐爱意如细雨浇灌幼苗，又如母亲给孩子讲述晚安故事的呢喃，如黎明前夕的曙光，犀利而温柔。
可是，为什么有一种无言的悲伤，广阔无垠，从乐曲里渗透到心田。像是母亲讲完故事，自己也困入睡梦，醒来，最心爱的孩子却不见了。找遍整个世界都找不到。
韩蔷听得入神，直到，她看见一滴晶莹的水珠。第二滴，第三滴，韩蔷猛然惊醒。那是自己的眼泪，但却不能垂直落地，而是在失重的太空一样，成为完美的液态球体。
整个容身之所的墙壁和物品，都震颤晃动，光影离散，如即将被稀释的物质。韩蔷探出手指，触碰到音波一样，指尖嗤嗤如电击。韩蔷彻底领悟，没有时间了，也不可能阻止。她赶紧转身，去找爷爷。
房门已经如浸泡在面汤过久的拉面一般，一推就散，韩蔷抓住了爷爷的手。老人抚摸着导盲杖，对外界一无所知似的。
琴声步入高潮，急促如雪山崩塌，无数冰块滚落形成雪球。容身之所的每一寸，都砰然震颤，成为碎片，碎片再度震颤为尘埃，扩散向时间荒野无尽的空间。
余音缭绕，半空似乎还响起一声三角铁的清脆敲打。
被终结。容身之所，不复存在。
那些异能者，似乎不觉得稀奇，早有预料一般，各自飘散开。
容身之所的中央，M夫人手已经放下，不再按动。韩蔷拉着爷爷绝不放手。最叫她吃惊的事情发生，M夫人自身，也透出强烈的白色光芒，于白光中消失不见。最后一道白光穿越苍穹，射电一般消失。
只有M夫人自己最清楚，她在分解一刻，听见了那曾经听过的口吻。
——“当你找到自身异能的始源，那便是问题的开端，也是问题解决的终结。”
她已经知道，对于每个异能者，从时间荒野脱身而出的旅程，此刻才真正开始。
地铁车窗曲折映照着光影，郑海漆立于人群中，如盐如酒精混合在纯净水中。一站又一站。乘客上下络绎不绝。直到夜的降临，人稀少如吃剩的鱼子罐头里的鱼子。
并非眼花，郑海漆确信。
在某一站停顿，进来地铁的那一团白色光芒，是真切存在的。只不过，人类是看不见的。经过一系列的事件，海漆已经完全不会觉得奇怪。自己本身就是透明体，还是什么清异师。
那团白光逼近海漆，坐在他旁边的空位，没有面孔，只见光体。郑海漆问：“你是谁？”
“我的计划是，消灭所有的清异师。”
“包括消灭我吧！那消灭之前，可否告诉我一切事件的起源！？”海漆请求。
“可以！”
飞速疾驰的车厢，经过漆黑的水底隧道，然后回到地表，重新沐浴日光灯的荧光。
心头充满恐惧，但集约告诉自己，不要回头。沙沙声贯穿耳膜。踏出容身之所，迎接身体的是最为熟悉的风。气流为风的表现形式，气体流动，并且被自己控制，成为力量。
集约记得，幼年的自己，那一天，经过灯火通明一片辉煌的大桥，桥梁底下是一些冷落的场所，一群男孩子，围绕着那个男生。习惯于戴着眼镜的男生。是的，她总能够一眼看见或辨认出他来。因为，那是一个女孩子暗恋爱慕的对象啊！
集约尝试着运用自己的能力，控制自己漂浮在时间荒野的速度。与此同时，回忆不断涌现。
那个男孩子功课优异，相貌也很精彩，那么势必是年轻女孩子的入梦男主角，也是在她的中学里的目光焦点。因此，这个男生，也被其他男生所嫉妒，厌恶。
排斥同类的拔尖者，是属于人类的一大丑陋特性。
集约自己也不过是双手软弱无力的女孩子啊！怎么办？她看见那群男孩子围绕着他，已经开始动手，男生起先反抗吼叫，但是，声音被盖过，人跌倒在地面。寡不敌众，可耻的以群欺凌单个的行为，算什么行为。集约自己都想不到，会有如此壮大的胆子，身体不由自主出现在男生旁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