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一步步走过来,借着火光,齐啸看清了他的模样。他的眼睛很大,鼻子、嘴、耳朵也很大,虽然不难看,却很凶恶,再加上乱糟糟的胡子和头发,简直像个恶魔。他的手臂、小腿上肌肉高高鼓起,看起来极为强壮。他的皮肤很黑,汗毛很重。更重要的是,他阴沉着脸,显得很是愤怒。
齐啸还坐在地上,问:“你想要点儿什么?”
他没有回答。
齐啸又问:“你饿了吗?我们在烤羊肉,很大一只羊,你要不要一起吃?”
他没有回答。
齐啸说:“来,坐过来,一起吃吧。”
那人仔细观察着齐啸,脸上是困惑至极的表情,像是遇见了最不可思议的事情。齐啸却若无其事,向他招了招手,请他坐下。那人愣了半天,一直盯着齐啸看,最后慢慢地坐下了。
齐啸说:“我叫齐啸,今天第一次来灰烬森林。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的眉毛拧到了一起,没有说话,他闻着羊肉的香味,咽了一口口水。咕嘟。
齐啸指着烤羊说:“来,快吃吧,这羊肉可香了。”
那人抓住烤羊的一条后腿,轻轻一撕,就拉下了羊的小半边身体,放进嘴里大嚼。他不断地往嘴里塞肉,两只毛茸茸的大手上都是油腻。齐啸看他吃得痛快,又递给他一大块。他知道小风躲在身后的树丛里,就叫道:“小风,一起过来吃吧。”
树丛里传来微弱的声音:“我不饿。”
那人吃得很快,饭量惊人,没过多久,黄羊只剩下一堆骨架,只有头部、两只前腿还在。一口气吃了这么多羊肉,那人满意地点了点头,仿佛松了一口气。可是紧接着,他又变得困惑起来,怀疑地看着齐啸。
齐啸拿出水壶,递给他:“你饭量真大,来,喝点儿水吧。”
那人一脸的怀疑,可他实在是渴了,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水壶,咕嘟咕嘟地喝了小半瓶水。他吃饱了水,躺在地上喘气,胸口有节奏地一起一伏。这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只有坑里的微弱火光。气氛十分诡异。
齐啸搞不明白是什么状况,见这人好像要睡觉,他忙又问了一次:“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坐了起来,像是一只大熊,齐啸发现他的脚底都是厚厚的茧。那人出了一口气,说:“这只羊,是我的。”
“是你的?”
“这只羊是我的。”那人重复道。“我,追了它一个下午。”
齐啸很快明白了。那只黄羊的头上有伤痕,又跑得筋疲力竭,原来追赶它的不是什么野兽,而是眼前这个粗野的大个子。他知道黄羊耐力十足,最擅长长跑,就算猎豹、野狼也很难追上,不禁十分感叹。齐啸想了想,就说:“对不起,我不知道是你的羊。”
那人摇了摇头,说:“你也吃吧。”
齐啸一直在看他吃肉,自己一口也没吃,听了这话,他从前腿撕下一小块所剩无几的肉,放进嘴里。羊肉的边缘酥脆,内部柔软,在他口腔里慢慢融化,味道果然不错。
那人沉默了一会儿,又说:“我叫阿木。”
“阿木。”
“阿木就是我。”
“我叫齐啸。”
阿木点了点头,说:“齐啸。”
“对,齐啸就是我。”齐啸说着,忽然灵机一动,从背包里拿出了一瓶酒。这是他从冒险者公会的商店里买的。“阿木,你喝一点儿酒吧。”
“酒?”
“对。”
阿木显然从来没喝过酒。他接过瓶子,好奇地闻了闻,喝了一大口。“辣,辣,呸。”他马上吐了出来,眼泪和鼻涕在脸上横流。
齐啸笑了。
不过没过多久,阿木就明白,酒是一件真正的好东西。他留恋地抱着瓶子,不肯撒手,小口小口地喝着,沉浸在柔软迷醉的世界里。
“阿木,你是第一次喝酒,不要喝这么多。”
阿木仰起脖子,又喝了一口酒,身体完全松弛了下来。一双大眼打量着齐啸,问:“你刚才为什么不跑?”
齐啸很好奇,就问:“我为什么要跑?”
“你跑了,我就可以追你。”
“然后呢?”
“然后我就会追到你,打你。”
齐啸很奇怪,搞不懂这个满身肌肉,但明显不通世务的家伙在说什么。他问:“你为什么要打我?”
“因为,你跑了。”
齐啸第二次问:“我为什么要跑?”
“因为,那只羊是我的。”
齐啸明白了一些,说:“我现在知道了,这只羊是你的。”
阿木说:“可是你没有跑。”
齐啸第三次问:“我为什么要跑?”
阿木又喝了一口酒,感觉酒精的力量沿着血管蔓延到全身。这是一瓶很便宜的酒,可是他像是在享受最昂贵的佳酿一样。他眯起了眼睛,歪着身子,说:“人们看见我,都会跑的。”
“是吗?”
齐啸身后的树丛里传来一个微弱的声音:“是……”
“好吧,阿木,我不知道这个规矩。”齐啸说着,忽然想起了小风说的熊的故事。如果熊发现了你,你又逃跑,那你就死定了。齐啸想,阿木比熊要厉害多了。
阿木说:“可是你没有跑,所以我没有追你。”
“是的。”
“所以,我没有打你。”
齐啸一脸无奈,问:“你为什么要打我?”
树丛里传出了小风不耐烦的声音:“因为那只羊是他的……”
“好吧,我明白了。”
阿木又说:“可是你请阿木吃了羊肉。”
“……”齐啸心想,羊本来就是你的。他感觉有点冷,就往火堆里放了几根树枝,火苗窜了起来,发出噼啪的声音。
阿木继续说:“从来没有人请阿木吃东西。”
齐啸心想,人们看见你就跑,怎么会请你吃东西。
阿木喝了一口酒,说:“你还给阿木喝酒。阿木从来没有喝过酒。”
“好吧。”
“哈哈哈哈。”阿木似乎很开心,大笑了几声,震得齐啸的耳膜嗡嗡响。树枝上闭眼休息的几只乌鸦迅速飞走。
“阿木,你住在哪儿?”
“森林里。”
弄了好半天,齐啸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阿木从小在灰烬森林长大,他的父母很早就去世了,他是个孤儿。大自然没有抛弃他,虽然对外来的冒险者来说,这里充满了危险,可灰烬森林却从来没有伤害过他。相反,森林中的原始气息,滋养着阿木,让他变得十分强壮。
阿木是森林的孩子。
除了自己的父亲母亲,阿木没有跟任何人交谈过。但他并不孤独,灰烬森林里的巨兽,树木,飞鸟,都是他的朋友。当然,他也吃了很多动物。阿木一天天地成长,向野兽们学习战斗的能力,慢慢地,他变成了一个强大的战士。
阿木很讨厌冒险者们,觉得他们在破坏灰烬森林。而且他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冒险者们看见他,无不望风而逃。久而久之,营地之间就流传着野人的故事,随着好事者的添油加醋,传言越来越邪乎。这些年,来灰烬森林的冒险者越来越多,阿木一直住在森林深处,很少出现,没想到这次追赶一只黄羊,却遇见了齐啸。
这是他与其他人的第一次正式交谈。当然,之前一些冒险者说的“救命”、“别杀我”、“快来人”这些不算。
一开始,他对齐啸也不怀好意。可齐啸并不怕他,还请他吃肉,请他喝酒。真是从未有过的怪事。阿木渐渐觉得,眼前这个很瘦弱、不堪一击的家伙,并不惹人讨厌。喝了半瓶酒以后,他开始喜欢齐啸了。
“你今年几岁了?”
“10岁。”
“啊?”
阿木说着,伸出了手指,侧着脸,慢慢数着:“11、12、13……14。14岁?”
“14,然后是15。”
“16,嗯……17。”
“17之后是18。”
阿木摇了摇头,说:“不,17。”
“17岁?”
“是的。”
齐啸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块头这么大,没想到比我还小一岁。如果我们是兄弟,你该叫我哥哥的。”
阿木又低头数了数手指,疑惑地说:“哥哥?”
齐啸想,能有这么一个高大威猛的弟弟也不错。虽然阿木看起来笨笨的,连数数都有困难,齐啸却感觉到他身上的纯粹和率真,觉得和他很亲近。比起城市里很多蝇营狗苟的人,阿木的纯真显得无比珍贵。而且,有阿木做伙伴,他寻找祗果和奇拉的冒险,会轻松不少。
齐啸说:“那,我们结成兄弟吧。从今天开始,我是哥哥,你是弟弟。”
“哥哥。”
齐啸点头说:“弟弟,我会好好照顾你。”
“哥哥……”阿木陷入了沉思,体会着齐啸的话。他小声嘟囔着,慢慢地眼圈变得红了,接着鼻子一酸,几滴泪珠从眼角滚落,最后嚎啕大哭起来。
齐啸轻轻搂住阿木的肩膀,感觉被他的眼泪鼻涕蹭了一身。阿木的哭声在夜晚安静的森林中回荡,像是一只孤独的野兽的哀嚎,显得格外凄惶。齐啸想着自己的艰难处境,心中也是一阵难过,一阵欢喜,眼睛也红了。在他身后的树丛里,向导小风也跟着流泪。
这是近10年来,第一次有人和颜悦色地和阿木交谈,也是第一次有人真正的对他好。阿木虽然追丢了黄羊,却收获了一位兄长,再加上酒精的作用,自然感动得大哭。父母死后10多年,他又感到了亲情的温暖。大哭之后,他心中的悲伤一扫而光,感觉无比畅快,有破涕而笑,笑声越来越大,惊得几只野兔迅速跳走。
他是森林的孩子,没有世上庸人的无聊见识,想哭就哭,想笑就笑。
“哥哥,我回去了,你跟我回家吗?”
“我要去营地。”
“好的。”
“我怎么能找到你?”
阿木摇头,说:“你找不到。不过,我会找到你的。”说完,他提起自己的巨大木棍,拎着酒瓶,大踏步地穿过树林,几个跳跃,消失在了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