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昭的眼前,回闪出了直升机噼啪作响的庞大阴影,那是一只尺寸要用光年来计算的乌鸦,像男人一样有棱有角,粗暴放肆。它复杂的身躯上叠现出了一艘钢铁的大船,船头上本是写船名的地方,却刻印着美少女精致得让人跌跤的笑靥。大海深不可测的波涛,泛着脑浆般的白沫,一口口反刍出男人的衬衫、皮鞋和内脏。
“总得有这么一次复仇,她是代表岛上所有的女人哩。”小姐像是漫不经心地说。“给我也倒一杯。”
她坐在他的膝上,他紧紧地搂着她,她像伺候老公一样抚弄着他的头发。他觉得他与她是两块顽冥不化的礁石,被那梦一样的岛屿吃进去又连皮带骨吐了出来。他又回想起直升机飞回去时的情形。月亮又大又实,沉甸甸地搁在机身上。直升机里,幸存的男人谁也不说话。飞了很久,才看到了城市的灯火。第一眼,小昭便觉得,那便是落在大地上的银河啊。四周都是黑乎乎的,惟有这疯子般的辉煌之岛在流转盘旋,而在城市的中心,大概是体育场的位置,却没有一滴亮光。那不正是一个黑洞吗?片刻之后,一尊晶光四射的观音像呲牙裂嘴地升了出来。
小昭吓得哇地哭了。
他痉挛着从座位上站起身,满面是泪地对着驾驶员大吼:“请飞回岛上去吧,我不要降落在城里!”却被人狠狠抽了一个嘴巴。
女教官搓着手,温存地笑着说:“这么说还有用吗?对于这个世界,你这笨蛋早已经免疫了。现在,你是真正的男人了。”
小昭哑然失笑,才僵尸一般坐下来。
他回想到这里,叹了一口气。令他遗憾的是,自始至终,都只是这位十七八岁的美女教官在做安排,客人们最终也没有见到俱乐部的创办者。这成为了小昭后半生要去探究的最大谜团。他想,他是否也是一位无性别人呢?
在离都,“春节”,只是记录在日历上的两个陌生方块字。然而,作为一种死亡风俗裹尸布的日历,其实也只是徒具民族形式。
它是第一批移民稀里糊涂从坎城那边带过来的。那可是老新人类时候的**事了。
而如今,魔鬼色的釉花早已在广场和小巷中欲火焚身地熊熊开放,在离都出生的新新人类,比如,Ch妠,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发生在从前的事情。
Ch妠貌美如花,这年十二岁。在离都,女孩子的身体在十二岁时便已发育成熟,该看到的都早看到了,该经历的都早经历了。她们对未来从不憧憬。
Ch妠在大年初一这天早晨醒来,视网膜上映现的第一样东西是她父亲的形体。
Ch妠发出一声警报器般的尖叫:“像个垃圾筒似的,你能不能换一个粹一些的姿势坐?!”
八岁时第一次来月经那年,Ch妠就自作主张去美容院把舌头修饰掉了,嘴巴整个地凿成了一个空空的溶洞。女孩的这副尊容,在四年前是最粹的。如今,她的话语,要借助安放在喉头上的廖氏共鸣器来发出。
父亲仍然一动不动地原样坐着。
“老叫叫,我叫你换一个姿势!”
“你是怎么对我说话的?你再说一遍嘛。”父亲淫邪地瞟了女儿一眼。
Ch妠被激怒了,顾不上穿褡裢,****着从床上跃起来,从空中飞过去一头撞倒了父亲。老头的脑袋碰碎了一张釉椅,响起了一片哗啦啦的声音。
男人“哎哟”了一声,一个鲤鱼打挺,冲着Ch妠扮了一个鬼脸,忽然飞起一脚,踢在女孩身上。
Ch妠被踢飞起来,蜥蜴一样掉在床下。她哼了一句“该死的老叫叫”,缩紧尾闾爬起身来,跑到外屋,从挂在衣架上的褡裢口袋里摸出一把点二二,又冲了回来。
女儿对着父亲开了两枪,把他打死了。
然后,她慢吞吞地一件件穿上内裤、胸罩和褡裢,坐在妆台前开始仔仔细细地化妆。
母亲走了过来,不说话只浑身打抖。
半个小时后,Ch妠要出门了。经过母亲身边时,她说:“你们这些老叫叫尽给我找粪事!”
Ch妠气冲冲地走出屋子,进入了离都城。
离都是一座历史不算悠久的人造城市,方圆七百七十七平方公里,城中的一切都是强化釉做的。
在这座城里,居民住宅全部是统一的干栏式建筑。为了培养身体力行的德操并消灭贫富差距,全城没有车辆。
离都城中的所谓道路,不过是仅容两人擦肩而过的小巷。有个别的地方,开辟出狭小但实用的广场,是停放尸体的场所,也供活人们偶尔聚会时使用。
城里没有植物和除人之外的动物,也没有政府、警察和四季。天空永远像一篇散文,因为不知怎么回事它总是妖绿色的,绿得就像是从前的春雨。
Ch妠来到一个自助酒吧。一大早,人很少。顾客包括Ch妠在内只有三个人。
另外两个像是Ch妠父母那般年纪的家伙,看到Ch妠进来,害怕得赶忙扔下酒怀跑掉了。
Ch妠哼哼唧唧地坐下来,取了一杯五十六度健力宝。离都世界的酒类和粮食都是从空气分子中直接合成的。酒还没有沾唇,Ch妠便已经忘记早上发生的事了。
对于她来讲,那只是一起十分偶然的事件。
她头脑嗡嗡地坐着发了一会儿呆,不知道该干什么。忽然记起还要上班,她便离开酒吧往公司赶。
离都是一座繁忙而充实的城市,没有过年过节的概念,人们一年到头都在上班,为社会创造巨大的财富。
Ch妠走了不到一里路,母亲追上来了。女人披头散发,哭哭啼啼的。Ch妠这才想起早上的事来,她才意识到自己其实是很爱父亲的,于是心烦地加快了脚步。
母亲在后面尖叫:“作孽啊,罗斯扎克最清楚,三十年前,我们刚来离都的时候,真的是不想要你的。但后来还是落俗了。”
Ch妠心里恐惧,嘴里却冷笑。
母亲继续鬼一样哭喊:“我和你父亲年轻时,什么也不吝,为了赶粹,才制作了这个反物质身,要来离都就得有这样的ID。那时我们俩人的年龄加起来才三十岁。回想往事,真******像做梦!”
说起这个来Ch妠便生气。**,你们干嘛一定要来离都呢?你们配吗?她觉得,自己是父母屙出来的一堆臭屎。但她这么多年又离不开他们,因为他们就是马桶,她在内心深爱着他们。
这时,天空中响起一串炸雷似的声音:“罗斯扎克说得好:你当初反叛的,今日却统统要管制你;你当初背离的,今日你统统要归去。”
听到这不知从何而来的声音,Ch妠和母亲都呆住了。Ch妠从小就听着这声音长大,却不知道谁是罗斯扎克,心里更烦了。
一时间她觉得,母亲和死去的父亲是商量好了来合伙欺负她的。她委屈地大哭起来,抹着眼泪跑走了。
经过一个广场的时候,Ch妠看到了几十名少男少女。他们聚在一起玩一个游戏。有一个声音,在叫她过去。是一个Ch妠认识的男孩。
男孩的身体也是改造过的,腋下生出一对花里胡哨的装饰性翅膀。他说着日语,偶尔也间杂了几句上海话。
“这么着急赶路,有什么粹嘛。早晨是锻炼的时候,要不要来一次?”那鸟似的家伙说着,吱吱叫着凑了过来。
Ch妠看看表,离上班只有十分钟了。“我不否。”她说,一边脱掉褡裢。
男人习惯用口。
“你这个好粹。”男人说的是Ch妠的嘴。四年之后居然还有人赞美她的嘴,Ch妠有些得意,看来那一刀很值。
女孩把一支长筒猎枪向Ch妠挑逗着展示,问她干不干。她使用的是西班牙语。
Ch妠知道这是一个有着悠久传统的游戏,据说是老新人类发明的。
Ch妠故作腼腆地笑了笑,回答了一句印第语,随即又换上了四川话。
Ch妠想,讨厌,我还要上班哩。
一柄枪里一次可装十二颗子弹,游戏的常规的玩法是去掉十一颗,留下一颗。
运气好的话,枪便会打响。
Ch妠一言不发,爬起来,旋转了一下弹仓。然后,扣动了板机。枪仍然没有响。
那女人站起身,满脸的失望。她要揍Ch妠。Ch妠吓得跑掉了。
不一会儿,身后响起了枪声。那个女孩把自己打死了。
Ch妠来到单位时,已经迟到了。
Ch妠的公司是做尺子的。这是离都城最夕阳的制造业。新新人类早就不用尺子了,他们只使用釉原子丈量器。只有过气的旧新人类每过一段时间还要用尺子度量一下离都的实际面积,担心着它的版图会缩小。
说起来,这是Ch妠这一年中换的第十个单位。每次她其实都想做长一些,但是,总是做不长。而每次感觉到要被炒掉的时候,她总是抢先一步提出辞职。
Ch妠在流水线边坐下来,开始努力地干活,却总是出错。
领班是一个中年男人,大声训斥她:“笨蛋,你是怎么搞的?今天可是大年初一。”
Ch妠不敢抬头,说:“我否,不知道什么大年初一。”
领班鄙夷地说:“你否。我最看不惯你们这些新新人类了。”
Ch妠再也忍不住了:“我们新新人类又怎么啦?我打的尺子难道不粹吗?”
领班拿起Ch妠做的尺子,把它掰断了,说:“你们这种人,永远眼高手低。搞不懂离都城里这些年怎么都是这样的人。”
Ch妠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她最受不得人说她眼高手低,把制尺钳一摔,一边哭一边尖叫:“我否,我辞职,我不做啦!”
周围的同事没有谁看一眼Ch妠,更没有人上来帮她求个情什么的。在离都,Ch妠没有一个朋友。
Ch妠气咻咻地走出公司大门。这时,她感到了强烈的自卑,哭得更凶了。哭了一会儿,她决定不能就这样轻轻松松地离开。
尺子公司对面有一个自由市场,出售离都世界里一切可以出售的唬人东西,包括鞭炮、罗盘、公章和手纸。
Ch妠在军械摊上选购了一颗谐振炸弹。这炸弹一定是按照坎城里的型制仿造的,只是电子自旋的方向不一样。它还有一个俗名叫“定时炸弹”。也就是说,顾客可以根据自己的意愿设置爆炸的时间。这是让离都人民惟一感到有把握自由支配时间的东西。
Ch妠返回来,把炸弹放在公司的墙角,然后,转身跑掉了。
没有了单位的Ch妠,在离都城里漫无目的地游走着。走出五百米,她才忽然记起,那颗炸弹,她还没有设定时间呢。
Ch妠觉得自己十分的失败。她浑身冰凉地站在原地思考了半个小时,准备返回去,却又感到做这事已经没有了任何意义。她于是决定一不做二不休继续走下去。
不知不觉间,Ch妠来到了一座宏伟的神庙前。神庙是第一代离都人修建的,是离都城里惟一的宗教场所,落成大典举行后,却从来没有人使用过。
Ch妠走进去,见里面空空荡荡的,却有几百盏水银灯明晃晃地点着,像是一直要撑到时间的尽头。在稍微阴暗一些的角落里有一张孤零零的台子,上面伫立着一尊釉质的男性神祇,白白胖胖的样子。
她之前没有见过男人以釉的形象出现,心里暗暗有些吃惊,竟不敢直视他。
这时,她看见神庙侧面有一道楼梯,便好奇地循着它往上爬去。
神庙是离都城里惟一的高层建筑,有二十四层楼高。Ch妠爬到了顶部的钟楼。
她从钟楼里惟一的一扇窗户往外看,只见下面的灰色房屋横无涯际,死海一样,没有分别,不起波澜,中间穿插着暗黑的溪流般的小道,有的地方堆满尸体,有一些活人像老鼠在爬。
这便是真实的离都,是Ch妠的父母千辛万苦不顾一切决意要来的地方,而Ch妠本人便是在这里出生并成长到十二岁的。
离都像一个巨型的浮萍,没有一点根基地在宇宙的腐水中飘荡。只有在神庙的顶端才能看到这个真相。可是,为什么一直没有人爬上来看呢?
Ch妠把噙满泪花的双眼抬起来,透过妖绿色的大气,便看见远离离都的地平线上还蹲踞着一座庞大的城市。
她知道那便是坎城。父母就是从那里移民来到离都的。据说,离都的人不能到坎城去,一去就会出问题。这大概是一种地域歧视。
想到这里,Ch妠便丧失了活下去的全部勇气。她心一横,刚要从窗口纵身跳下,却被一只手拉扯住了。
Ch妠回头一看,见是一个男孩子,白白胖胖的,竟像是那个釉质神像从台上自己走了下来。
Ch妠轻蔑地想,这个年头,居然还有救人的。“放开我!”她冲着男人嚷道。
“不行,你是不能这样对待自己的宝贵生命的。”那家伙可怜兮兮地看着Ch妠说。
Ch妠用膝盖顶了他的下身一下,男人负痛,她才用力挣脱。那男人却又不顾一切地一把抱住了她,这回弄得女人浑身没有了力气。
“你松手好了,我不跳就是。”Ch妠泄气地说,觉得与他玩这个毫无意义。
他们在钟楼的墙角坐下来,都尴尬地不知道说什么好。过了一阵,Ch妠才有气无力地说:“**,你干嘛这样否?”
听见Ch妠终于说话了,男人仿佛松了一口气。他目不转睛地盯着Ch妠下巴上方那个大空洞,结结巴巴地说:“不好意思,总而言之,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便形成了这种吞怪的念头,就是不想看到有人在我面前死去。那样的话,人口会少下去的。离都,便会消失的,成为一座空无一人的死城。你有没有想过未来?”
Ch妠从来没有听人预言离都会消失,也确实没有想过未来。她感到非常的震惊,也十分的很好奇,便决定暂时打消去死的念头。她稍微认真地看了男人一眼,见他有十六七岁的样子,如果没有进行形体改造或服用促长激素的话,那么,与Ch妠便不是一代人了。
“消失便消失吧。”她勉力嘲笑道。心里却对他有了一种不寻常的好感,不是因为他救人的反常举动,不是因为他离奇的责任感,而是因为他的与众不同。
Ch妠很清楚,在离都,正如激素分泌的过程,好感来得快也去得快,她得抓紧时间。
她一把抓住他的手。他像是被电了一下。
“你不会是从坎城里来的人吧。”她惊愕地睨视着他。
“我是正经八百出生在离都的。但我向往着坎城。”
“吞怪。”
“一点也不吞怪。我知道有一些人,也像我这样想。”
“坎城有什么好向往的么?”
“我不知道,打小便想着到那边去看一看。那才是离都人的归宿。”
“那边能过去吗?我听说是不能的。”
“能从那边过来,也就能从这边过去。”
“吞怪。你真的不否。”
Ch妠觉得,这人真的很异类,更喜欢他了。她知道自己不如他深刻,怕他看出来了,也忧虑着陷入无话找话的恐惧,便心情紧张地抱住他,用嘴堵住他的嘴。她感到他的身体在战栗。她一不做二不休,他害怕地叽叽说:“不要这样嘛。”
“你怕我?别怕嘛,我们这回不玩枪。”她甜腻地笑了,第一次显现出了少女的温柔。这时她才恢复了自信。
但他却很笨拙。她能确定他的身体是原装的。这倒少有。
他红着脸“嗯”了一声。
她又感到十分的吞怪,想笑又想哭。这时,觉得这男人在招人喜欢中,索然无味了,成了第二片脏兮兮的釉膜──是她把他弄脏了。
“再见了,童男。”她说。
“噢,我怎么才能再见到你?”那男人哭丧着脸问。
“等我下次去见我爹的时候。看你有没有运气了。”
“喂,我一定带你去坎城。记住我的名字,我叫U5夏。”
Ch妠又恢复了冷酷的表情,用半边脸朝U5夏笑了笑,便走掉了。她知道自己很快便会忘掉他的。这时,坎城又在远方神秘地闪光了。
Ch妠继续一个人在离都城里游荡,觉得心旷神怡。
她来到一座看上去像是自助美容院的灰色平房前,看见一群比她更小的孩子,满脸兴奋得红彤彤的,在美容院门前排着长队。
她知道,他们是炼脑族,在等待做开颅手术。大概的意思是,从大脑皮层上引流出少许物质来,经过防腐处理,装在透明的小釉瓶里,再挂在自己的胸前。
这是离都城里时下最粹的装饰。
但像Ch妠这样的新新人类,已经没有资格做这种手术了,或者,即便做了,因为代沟的缘故,也只是惹人笑。她因此十分的嫉恨他们。
这时,他们也看见了Ch妠,发出一片嘘声,朝她投掷出釉瓶。“只知道拿着猎枪互相捅来捅去的家伙,玩不出新鲜花样了,”他们哄哄地嘲笑她。
她咬紧嘴唇,觉得蒙受了奇耻大辱,心里又害怕,忙抱头鼠窜。一边跑,一边想:“看我怎么报复你们。”却不敢回头再看他们。
离都的未来啊。这时,她又想起了那男人奇怪的话。
青春早逝的腐臭感,加上报复心的利剑,融熔成了炽烧着女人的酒精灯,这才是在离都活下去的真实动力。
Ch妠憋着一股怒火,一路飞跑来到了孤儿院。她有很久没来这里了。
在过去的三年中,Ch妠生下的十二个孩子中的三个,便寄养在这所孤儿院里。
跟父母那一代人不同,她从来不主动跟尺子打交道,也从不自愿。那已是一种过气的习俗。
父母只要了Ch妠一个,这肯定是一切错误的根源。Ch妠是不会只要一个的,也不会把金钱浪费在胚胎工厂。
如今,因为肉体技术的进步,离都女人怀孕和生产的速度都十分快捷。
Ch妠进到孤儿院,从活动场上的几百多个孩子中,一眼便认出了她的那三个。
其中一个孩子,见有人来了,把脑袋抬起来,直愣愣地看着她。而另外两个,没有任何反应。她向看他的那孩子招招手。
“你是谁?”那孩子铁青着脸走过来,从喉咙深处很粹地挤出一声。
她的样子比他还粹,说:“我是你妈妈。”
“原来是妈妈。”小孩沉着地点点头,表示了认可。
她注意到,他的打扮和发式,已经很时尚了,他的个别嗓音也开始接近于大人。他是她所有孩子中最年长的一个,已经三岁了,大概也是智商较高的一个。
“你长大了,妈妈来带你去买名牌褡裢,好不好?”
“你早该这样了。别人的妈妈早来过了。但你不准带他们。”小孩子朝他的两个弟弟咬牙切齿地呶呶嘴。他们正打成一团,浑身是血。
她牵着孩子的手,带他离开了孤儿院。这时,她产生了一种少有的兴奋。
她带着小家伙去到自助商场,在儿童区选购褡裢和鞋子,有AZONA、DIOR、SPARKLE、NIKE等牌子。这些东西据说都是仿造坎城的赝品。
她把儿子从头到脚打扮起来,然后对着他左顾右盼,乐了。他这副模样,比那伙炼脑族粹多了。只是,她还不愿带他去做脑物质引流手术,她舍不得花那笔冤枉钱。
这时,她心跳得厉害,手伸进外衣口袋摸了摸枪。但她看了看周围川流不息的顾客,便打消了那个念头。
她带着儿子,离开商场,穿街走巷。一路上,孩子一言不发,冷峻的神情像个大人。
他毫不惊奇地打量着他第一次见到的离都建筑,不时投射出不屑一顾的目光,往往又显得很有城府,这种早熟的感觉使Ch妠又一次感到了嫉妒。
她一下子不知道要带儿子到哪里去了。绕来绕去,最后还是来到了神庙。还不到半天,Ch妠的内心深处便对这地方产生了最隐秘的冲动。
她没有带儿子去看神像,因为害怕他会把他当做情敌,而是径直带他上了钟楼。她把他抱起来,放在高高的窗户沿上。
“坐好了。看,那边多美啊。”
她一指远方光焰弥漫、热气蒸腾的坎城,一边往他嘴里塞了一颗水果糖。那孩子夸张地使劲地嚼起来,像是从来没有吃过糖。这让她心头一酸。
孩子好奇地问:“那是什么呀?”
“是坎城。”
“坎城是什么呢?”
“是一个很粹的去处。”
“比孤儿院还粹吗?”
“当然了。”Ch妠说着,心里想,你和妈妈一样,这一辈子也去不了坎城。她这时已对坎城有些着迷了。
“妈妈,我有点害怕。”孩子把糖嚼得嘣嘣响,低头看了看地面。
“很快你就不会害怕了。”她安慰她,也安慰自己。
这时,连Ch妠的手也有些发抖。但这仅仅是一瞬间的事情。她把孩子推了下去。
几秒钟后,地面传来扑的一响。离都的未来很坚强,没有发出一声喊叫。
女人心头荡漾开来一股强烈的报复快感。她觉得自己已经战胜了炼脑族。她想笑一笑,但笑声却挤压在共鸣器的底部蹿不上来。
这时,她感觉到有一道目光冷冷地浇在自己的脊背上。她大吃一惊。是那个叫U5夏的男人又来了么?
她慌张地转过头去,看见墙角蜷缩着一个满脸是灰的老太婆,是一个乞丐,正诡笑着注视她。
她气不打一处来,掏出枪把她打死了。
然后,她走到楼下,把儿子身上的褡裢剥下来。她想,下一次还用得着的。
她还有十一个孩子。
高涨的情绪只保持了一会儿,很快,Ch妠便又陷入了极度的空虚。
她意识到自己十分需要钱。她的形象还不够粹,需要做进一步的加工改造。
或许,她最终会向小孩们学习,也去做脑汁抽取术?但他们会接纳她吗?
是的,她得先把自己修饰得更年幼一些,这正是所有离都人进化的正确方向。
为了挣钱,晚上,她又找到了一份工作。那是清扫尸体的活路。
离都人民的平均寿命其实一点也不长,不是因为办不到,而是因为他们自己就不想活得太长。年轻人整天忙着拿性命开玩笑,还有不少人莫名其妙就老死和病死了,尸体便随手扔在小巷里。
于是,到了晚上,收尸工的身影便四处浮现了,他们乐嗬嗬地把死人运送到垃圾场上。
对于干好这份工作,Ch妠像以往一样,并没有太强的自信。但她决定,这回一定要认真去做,给那些说她干不好正事的人看看。
她气喘吁吁地拎着一个黑色的大塑料袋,和一个中年妇女一起,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尸体装进袋子,一个个拖到指定的和非指定的垃圾场。那就是清晨时分人们锻炼的广场,到了晚上尸体便堆成了小山。说也奇怪,在离都,它们都不腐烂。
小巷里,清脆地响着Ch妠和中年妇女悠扬的脚步声,以及尸袋曳地而过的声音。在Ch妠听来这简直是美妙的音乐。两个人互相也不说话,仿佛对方根本就不存在,或者,把对方当做是一具尸体。
这时,Ch妠又觉得自己很粹了,她感觉到自己的妖气已经与离都的妖气交汇在了一起。
她们笨手笨脚地收拾了十几具尸体,其中,便有Ch妠的父亲。老头是被人随便扔在一个墙角的,那缩手缩脚的样子比他活着时粹多了。可能,是Ch妠的母亲偷偷干的。这令Ch妠又一次怀疑着二老真实的感情世界。
但是,Ch妠没有发现儿子的尸体。
忙到半夜,Ch妠疲惫了,也开始对这份工作感到厌倦。又拖了一具尸体,放下后,她便躺在死人堆里打着呼噜睡去了。睡得那个香啊。她的那位女同事也不管她,机器人一般快活地自己就拎着尸袋走掉了。
这一觉睡到大天亮,Ch妠才被一种陌生的动静惊醒。她看到那个中年妇女鬼鬼祟祟地回来了,咔咔笑着在尸堆中嗒嗒地走来走去,撬开一个个死人的嘴巴,用小釉锤一颗颗敲下牙齿来。
Ch妠才记起有人说过,在这个世界上,一切都无所谓,只有死人的牙齿才价值连城。
对啊,就是死人的牙齿啊。
据说,是坎城的居民需要这个。所以,向坎城走私牙齿的生意近来一直很盛行,造就了一批暴发富。
又据说,对于那边的人来说,这是不折不扣的反物质牙齿,因此很稀奇。传说,坎城里的年轻人用它们制造时尚的饰品,那才叫粹。
“无聊。”Ch妠在心里骂道,觉得离都人都很虚伪。但想到自己也对坎城产生过一丝好感,她脸发烧了。
这时,她忽然忆起了那个救她性命的男人,他好像叫U5夏?
这一回,Ch妠坚持着干了三天,才辞掉了新找的工作。说实话她有点舍不得离开。
她潜意识里渴望着那中年妇女趁她没有醒来时,把她的牙齿也敲掉两颗,送给坎城的年轻人做饰物。那种感觉多让人陶醉呀。
自从听U5夏说那边也是可以过去后,她便有点莫名地心动了。她很想看一看那边的年轻男人都长得是什么样子。
可是那妇女偏偏不走到她的身边来。这让Ch妠又感到很自卑。
她想,凭什么呀。便浑身发臭地离开尸体堆积场。刚走没几步,迎面撞上了U5夏。
“我一直在找你呢。老天慈悲,终于在这里遇到了!”U5夏喜出望外,原本肉嘟嘟的脸蛋却消瘦多了。
Ch妠没有想到,这男人竟然真的在找她,心头有些激动,脸上却仍然冰冷。
这时,受一种吞怪念头的支使,她竟然极想与这个异性有一番愉快的对话,这种感觉,一定与一上来便脱褡裢的感觉不同。
但她却不知道该对他说些什么。她恨父母,他们从小只教会了她****的本事,而没有传授给她交谈的能力。父母说话,总是用吞怪而讨厌的缩略语。那是坎城的古老遗产。
“我喜欢你!”U5夏像是鼓足了勇气说,薄薄的脸儿都涨红了,看上去像个婴孩,完全没有了神像的稳重与矜持。这让Ch妠既恶心又冲动。
她撇撇嘴角:“骗人。”心头嘣嘣跳。这是不曾有过的。太蠢了。
“我是认真的。”那男孩的双手来来回回地使劲搓着,一些黑乎乎的釉泥乱七八糟地往下掉。
Ch妠轻声说:“我不相信。”
他又开始无话找话了。他说,他在一家尺子公司工作,为旧新人类服务。他很厌倦公司的节奏,也烦领班和同事的坐姿。他热爱自由。他一点也不喜欢尺子。
这种话,Ch妠听无数人说过无遍数了,而她也对无数人说过无数遍了。她有几分失望。这时,她看清楚了在他嘴巴的那个洞里,随着他的口水翻起浪花,一条猩红的舌头像船桨一拍一摆的。
他口齿不清地告诉她,他找到了去坎城的办法,他要带她过去,“我是来救你的,也是来救离都!”
这倒是一个新鲜的提法。她听起来就像是一次充满悬念的逃亡或者私奔。她犹豫起来。
U5夏又带Ch妠来到了神庙,来到了那天她自杀未遂的地方。四天中她是第三次来这里了。
这神庙修好后便没有别人来过,难道,竟是为Ch妠修造的么?莫不是真的就要出现什么奇迹吧?她心跳不止。
这一男一女趴在窗户边,鬼头鬼脑地看过去,只见坎城栉水母一般浮出在一片彩色斑斓的灯火海洋上,霓虹打出了无数“欢度春节”、“年年有余”的方块字,他们却不知道这叫做吉祥气氛。
他们只是怅然地想起来,依照日历在理论上的描述,这古老的节日还没有结束啊。
Ch妠觉得今天看这城的感觉,与那天看时相比,有些不一样了。是坎城变了么?啊,也许,是因为心情不同了吧。
她忽然意识到,“春节”与这个神庙,以及与自己,有着隐秘的关系。离都人到底是谁的后裔呢?离都和坎城是就这么孤立地存在着,还是附着在一个更大的世界上呢?那个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是否还有无数的离都和坎城?
她顿时紧张起来,便强迫症一般无话找话:“那城市真大啊。比离都大多了。房子都那么高!”
U5夏柔美地笑了:“据说,马路还很宽呢,是这里的十几倍。上面可以跑汽车。”
“什么是汽车?”Ch妠说着,心里挂念着的,还是“春节”。
U5夏道:“一种离都人想像都想像不出来的代步工具,是通过燃烧女人脂肪来推动的金属家伙,有四个人皮做的轱辘。你父母没有告诉过你么?”
“从来没有。他们大概是不喜欢汽车,才从那边跑过来的,当然不愿意重提坎城旧事。”听到燃烧女人脂肪,Ch妠不由得一阵亢奋。
“这么粹的事情,你都不知道啊。可怜啊。”U5夏重重地叹了一口气。Ch妠觉得很假。她又想到了家中的那本日历。
U5夏又语重心长地说:“据我的父母讲,坎城里有一种人类,被叫做英雄的,拥有着亿万的崇拜者,都是年轻人,而这里却没有。所以离都一天天烂了下去。离都应该制造自己的英雄。”
英雄,这个词在Ch妠的心里有力地夯了一下。她把它记住了。“听你这么说,坎城很粹啊。”
“的确非同凡响。其实,离都和坎城原来都属于一个叫做中国的地方,后来才分裂开来的。”
她想了想,最后下定决心说:“你家里有日历么?”
他惊讶地看了她一眼:“有的。”
“春节,到底是什么呢?它一定比汽车更要紧。”
U5夏听她这么说,脸色一下凝重了。他说:“那是我们要去坎城的一个理由。”
这时,Ch妠有些钦佩起U5夏来。他只比她稍长几岁,却比她懂事多了。她其实并不真的喜欢同龄人,而暗恋着比自己年长的。这跟她母亲年轻时一样。
想起这个来她又是兴奋又是心烦,于是伸出手,动情地一遍遍抚摸起神庙窗户上的饕餮纹饰。
“怎么样,去坎城吧。那里的年轻人被唤做新新新人类,比我们要粹多了。英雄就诞生在他们中间。他们会告诉我们春节是怎么回事,”男人看着女人脉动着的小手,发哆地说。“还有,关于中国的一切。”最后这句话他压低了声音。
“就是用反物质牙齿制作饰品的那些人吗?”这么问的时候,Ch妠一刹那觉得自己很聪明。
男人说:“你真聪明。”
她动心了。
他们花了三天三夜,像情人一样手牵着手,穿城而过,来到了离都的边境。
Ch妠以前从来没有来过这里,觉得一切都很新鲜。
原来,离都是被一条大河环绕着的,这是一条闪闪发亮、绿光荧荧的河流。
河道中没有一滴水,河面上没有一条船,只是一片雾气弥漫。
这雾气上扬,便与妖绿色的盖状天空连为了一体。U5夏说这是一条等离子外壳的自真空河流。这样一来便阻断了离都与坎城的联系。
隔了绿色的雾障,站在河边看过去,只见那英雄的城市一片明晰,仿佛伸手可及。“欢度春节”的四个大字熠熠生辉,刺得Ch妠眼泪直流,心生一片妒意。
她想,为什么离都这边没有春节呢?这是一个重大并且可疑的问题。为什么要把离都与坎城分开呢?是谁规划的这个布局呢?那设计师一定很了不起,他便是英雄么?见了他,她说不定会爱上他的,那时,可就顾不得U5夏了。
不过,物质与反物质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U5夏说过,只有反物质,才能保证让信条不同的两代人永不接触。这就是中国分裂的理由么?
但现在他们就要打破封锁去坎城了。Ch妠忐忑不安。她担心坎城人会看不起离都人,她觉得离都其实并不是离都,而是坎城的一个垃圾场。
这时,她看到,河边还有许多等待着过河的离都人。她想到了偷渡这个词,心跳又加快了。
“我们怎么才能过去啊?”她问刚交上的男友。
“得找一条船。那不是普通的船。不要着急,我都安排好了。”
U5夏尖着嘴唇打了一个极难听的口哨,从浓雾中唤出一个满脸脓包的怪物。
怪物披着一件金黄色的蓑衣,下面露出两只长蹼的铁锈色赤脚板。这家伙脑袋白白尖尖的,不长一根毛发,他用没有瞳仁的眼睛冷冷地看着U5夏和Ch妠,说:“来了。”
U5夏应道:“来了。”
“是两个人啊?”
“对呀,早告诉你是两个人嘛。”
“实在抱歉,这几天过河的人实在太多了,转换器不够用。你们两个里面只能过去一个。”
“你说什么?”
“对不起,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喂,这可不行啊,一定要想想办法!”
Ch妠在一边明白,这是要敲竹杠。她却不说话,只斜眼看着紧张得满头冒汗的U5夏。
那用蓑衣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的怪物歪着头想了一想,说:“算了,看在你们是新新人类的份上吧。我这里还有一个,但是质量不太好,以前出过事故,人转换了一半,就自我湮灭了。你懂自我湮灭吗?这正是离都人常常的归宿。但是既然去的是坎城,冒一下险还是值得的。这是一本万利的买卖。想要的话,渡河费还要加一倍。”
U5夏迟疑了。
“想什么呀。”Ch妠踹了他一脚。
U5夏便说:“那好吧。就这么定了。”
怪物带他们来到河滩上的一间平房,房中央并排摆放着两个大碗似的黑色容器,也看不出是用什么材料做的,反正不是釉,上面缠着密密麻麻的导线,有一些金属的豆状突起,每个碗里刚好可以坐下一人。
U5夏便咧嘴笑了,说,这便是渡河的“船”。
在小屋的一面墙上,还攀爬着一些复杂的仪表、扳手和电极。U5夏点好钱,把它交给怪物。
“要不,我上那个好的吧。”Ch妠仔细地打量了一遍两具转换器,抢先说。
U5夏认命地看了她一眼。Ch妠赶忙避开他的目光。
U5夏叹了口气,说:“那就这样吧。我本来也是这么想的。你先过去。万一我过不来,你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啊。”
Ch妠有些不高兴,心里骂这男人骨子里其实很萎琐。
她一句话也不说,跳进容器像胎儿一样蜷坐下来,砰的一声合上盖子。真的是重生啊。她心儿怦怦直跳,想着:春节,中国!
一会儿后,脑侧响起了像是电流的嗡嗡声,然后又是乱糟糟的嘟嘟声。Ch妠的整个身体逐渐淹没在了一片绿色的光幕中。一瞬间她觉得世界上最刺激的事情莫过于此,但很快她便失去了知觉。
等睁开眼时,她已躺在河的彼岸了。她没有见到U5夏。她朝河那边的离都望望,见那城市一片昏暗沉沦,真的像个大垃圾堆。
她的确已是在坎城了么?她已经历了重生么?这边的地面是石头的而不是釉的,到处散发出一股她不熟悉的焦油味,好像每一样东西都在燃烧和颤动。她猛一抬头,看见“欢度春节”的一道巨大光焰正骄傲地横耀在天庭上。
她战栗了一下。她担心着U5夏这笨蛋渡不过来了。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万一遇上坏人,可怎么办呐,弄清春节的含义倒在其次了。
等了许久,也不见人影。她呜呜哭起来,为自己的不幸际遇而伤心。
但就在这时,河边的灰暗气流中腾地蹿出一团鬼怪似的绿火,跳跃着向前滚了两步,忽闪了一下便熄灭了。
一个单薄的人影凭空出现在了河滩上,跌跌撞撞向Ch妠跑来。
Ch妠吓了一跳。定睛看去,见是满身伤痕的U5夏。她破啼为笑了。
他们站在一大片熊熊的霓虹灯下面,四面八方传来炸弹爆炸般的音乐声,震得他们骨头都要散架了。
坎城里的高楼大厦层层叠叠,每座至少都有两百层,把天都顶破了,果然是与离都迥然不同的景观。
然而,仔细一看,这些大楼无一例外都是一簇簇摇摇欲坠的钢筋,原来是废墟啊,活像一座座长满亮丽羽毛的垃圾山。
宽阔得犹如草原的大马路倒是令人神魂颠倒,不过,却死气沉沉地停放着千万辆残破的四轮金属怪物,都焦黑一片,像是大火焚烧过一般。
城里不见一个居民。坎城给Ch妠的感觉就是一具被彻底解剖过的动物尸体。
过了一阵,等Ch妠和U5夏的眼睛适应了坎城过分耀目的光线后,他们才隐约看到了生命的律动。
那是长着人头的小老鼠一样的生物,在废墟间快活而匆匆地爬来爬去。满地都是这样的小东西在乱动。
Ch妠一落脚,下面便迸裂出吱的一声惨叫,原来,是她不注意踩死了一只“老鼠”。
这时,周围的“老鼠”都发疯似地朝着Ch妠爬了过来,很快便在她身边聚成一大群。
Ch妠吓得连声尖叫。
但人头“老鼠”仅仅是围着她,便乖乖地一动不动了。“老鼠”们整齐划一地仰头凝视着她,那跟人类毫无差别的眼睛中闪射出一道道崇拜的光芒。
U5夏倒抽一口冷气说:“看来,他们把你当做英雄了。”
Ch妠悲哀地想:我是英雄么?我是来寻找英雄的。
“他们便是坎城里的那批新新新人类么?”她说。
“也许是吧,我不知道。”U5夏的脸色白得像个死人。
Ch妠绝望地问:“你来之前有没有想过是这种样子?”
“没有。”
“你太笨了。”
他们都觉得哪里不对劲,又说不出来。
Ch妠想,她此刻来到的地方,真的是那个她在神庙上看到的坎城么?她的父母三十年前,才从这里移民到离都的。离都的三十年,不知在这边,相当于多少年啊。怪不得老人们带到离都的日历都不能用了。
“急死我了!我们怎么才能变成他们这种样子呢?我好想和他们交流啊。”
她又一次烦躁地看了一眼脚边黑压压的鼠群,心想英雄就在他们中间。
听了Ch妠的话,U5夏的额头上又滚涌出一堆浓烈的大汗。那汗珠摔下来,漒水一样砸得“老鼠”吱吱乱叫。
四周“春节”的霓虹灯闪烁得更猛烈了。他们却找不到中国存在过的迹象。
深一脚浅一脚地,他们好不容易才走出了“老鼠”的重围。
不久,便遇上了一群人,都是来自离都的偷渡者。大家群聚在坎城的广场上,正在做游戏。那是Ch妠熟悉的、离都里流行的那种成人游戏。
枪声阵阵。
Ch妠在冲动不已中又厌恶丛生。的确,离都人除了这个,其余什么都不会啊。
到这边来了还玩不出新招啊。无聊,他们正在弄脏神圣的坎城,要让新新新人类看不起咧。
Ch妠大踏步走过去,恶狠狠地把一个女人用枪指着她问:“喂,这真的是坎城吗?!”
那女人吃惊地看着她:“这不是坎城,又是哪里呢?是花了大价钱才来到的坎城呀。”
“可是,你来这里多久了?”
“四个月了。”
“那你们怎么还不变成他们那种样子呢?”Ch妠指的是“老鼠”。
那女人叹了一口气,说:“以前,大概是可以变成那样的,但现在不行了。据说,坎城的新新新人类有一天在获得了他们孜孜以求的标准体型后,便销毁了所有的孟德尔世界机,说那样太落伍了。不怨天不怨命,怨我们来晚了。”
“那什么才是不落伍的呢?”
“喏,就像他们现在这个样子,是最粹的啊。”
女人哭起来,指了指在广场一侧排着长队游走不停的“老鼠”大军,足有几十万啊,全都气宇轩昂,目中无人。
Ch妠嫉妒地想,他们终于发现了人生的意义。
Ch妠也想哭,但拼命忍住。“这里没有意思,还是回去吧。”她软弱无力地靠在U5夏的肩头,沮丧地对他说。
他却不干,说渡河的钱都花了,另外,还要弄清楚什么是春节呢。
Ch妠火了:“我说回去!”她一把推开他,掉头便往岸边走。
他着急地追上来。“好,好,听你的,回去便回去吧。”
他们来到了一座筛网似的金色古堡前,上面隐约可见“Roszak”几个字。U5夏说这便是坎城的物质转换站。Ch妠的父母当年就是在这里把自己设置成反物质肉身的,然后才移民到了离都。
但如今,这大楼却毁废了,空无一人,所有的机器都停运了。
“不行了,我们回不去了。”U5夏伤心地哭起来。
连接不同世界的转运网因此就成了单行道,只能从离都到达坎城。这是一条不归路。
Ch妠看到,在等离子大河边,不断闪射出一个个绿色的荧光团,微型的核爆炸一样,从虚空中忽然就抛出一个个完整的离都人来。人们成群结队,逃离离都,就像当初他们纷纷离开坎城,逃往离都。
她耳边又响起了自小便震荡着的妖异之声:“你当初反叛的,今日却统统要管制你;你当初背离的,今日你统统要归去。”
这话使Ch妠想到了母亲。恐怕,母亲早已经死了吧。谁在收她的尸撬她的牙呢?该死的罗斯扎克!
她又纵目望去,见洋溢着死尸气息的离都上空浮着一层美仑美奂的幻灭。那便是从坎城逃出的第一批人亲手建造的实验城池啊,曾经是无数代中国人的梦想!
但是,又是什么造就这批叛逆者的呢?他们自己是造不出自己的。他们只能造出Ch妠这样的垃圾。因此离都似乎又不是他们造的了。这成了一个悖论。
“回不去了。”U5夏越哭越凶。Ch妠愈发烦这男人。她心想,哭什么呀哭,他为什么不去死呢?
U5夏又痴痴地抬起头来,两眼一眨不眨死盯着****一般无休无止潮涌过来的离都人,说:“听说,如果不经过物质转换器,直接降落到这边,便会引发一场大爆炸的。所有的将不再存在。我好担心啊。这个好不容易才完善起来的世界说不定会在瞬间毁灭的哟,而这是由于我们这些离都败类。”
Ch妠没好气地说:“那才好呢。”
“可是,不经过转换器,又是来不到这边的。这个世界毁灭的可能性看来又是不大的。啊,这可让我们怎么办哪?”男人的哭声更大了。
女人愤怒地说:“**,你废话!”
她失望地掏出点二二,卸掉多余的子弹,仅留下一颗,又旋转了一下弹仓。
“帮帮我吧。”她央求道,同时也是命令。
他不敢,直往后缩。她凶恶地一把捉住他的手。那男人仍然十分的胆怯,不过还是尝试着做了起来。他不敢违背她的指示。
“这样玩真是稀奇,不是你我可不敢。”他一边小心翼翼地说。
U5夏不敢,她踹了他一脚。他才做了。
枪声没有响。
她又叫他继续。
但仍然没有把自己打死。
Ch妠十分的失望。“你饶了我吧,我手都软了。”U5夏像个孩子似地又哭了。
Ch妠叹了一口气:“你太笨了。”
她爬起来。U5夏无奈地抽出枪。枪口水淋淋的,这粘住了男人的眼神。
Ch妠没有想到U5夏会这样,嘿嘿乐了。她伸出右手,把食指扣在板机上,往后一使劲。
这回,枪打响了。
U5夏一声没吭,仰面倒在了坎城的地面上。Ch妠使劲往后缩起嘴唇,皱着眉头紧盯着尸体看了两秒钟,便一言不发地离开了。走出了五步,她才淌下了眼泪。
U5夏是她在这世上惟一爱过的人。他是一个英雄。
她一个人回到那群离都来的人中间,又去做那游戏,才心花怒放了。这时,她觉得自己这回可以真正地忘掉那臭男人了。
她在“欢度春节”的霓虹灯下玩了整整一天一夜,仍然没有被打死。
对于一个花季少女来说,这运气实在太不好了。
第二年春节的时候,情况有了一些出人意料的变化。
等到了第三年春节,Ch妠已经在坎城安了家。
这是她和一个臭男人结婚的结果。
大年初一这天早上,鞭炮声大作,舞龙舞狮的队伍都过来了。
这盛大的游行,是从离都那边过来的人,根据坎城里的旧照片和旧图书翻版出来的。
他们慢慢悟到了一个道理:既然回到了坎城,还是应该有全新的成人游戏。
他们还从坎城的档案馆中捡出了历史文献,知道了第一批离开坎城逃向离都的人原来都是罪犯。
这个发现,使大家看待世界的眼光一下子改变了。
Ch妠又一次怀孕了。她腆着大肚子,挤在围观的人群里好奇地看着游行的场面。
她的丈夫小心地搀扶着她。他是一个脾气温和的少年臭男人,是一年前从离都那边偷渡过来的。
人们已经用坎城里尚没有耗尽的资源,重新盖了房──所有的房门前都贴着大红春联,还修复了汽车─—却不是烧女人的脂肪,而是烧氢气的。他们还建立了社区。有了新的商场和酒吧,也有了旅店,后者是为刚刚从离都逃过来的人修造的,这些自由的寻求者需要有一段时间来适应新生活。
当然,也有了新的神庙,这一次,香火鼎盛了。
Ch妠带着她尚未出生的第十三个孩子兴高采烈地看着。很快,踩高跷的过来了。划旱船的过来了。打腰鼓的也过来了。后面紧跟着京戏大班。
对于Ch妠来说,这一切都十分的新鲜有趣,因为,是社区第一次组织新年庆典。她百思不解,当初,父母为什么要逃离?他们为什么要犯罪?
再后面,就来了士兵的队伍。每个男孩子都很英武帅气,紧握着冲锋枪,正步走得当当的,押着长串的人头“老鼠”俘虏。
丈夫在边上凑着Ch妠的耳朵说:“又有一座城市被我们攻占了。鼠人的防线已经后撤到了下水道中。呸,他们一旦忘掉春节,便都成了垃圾。”
丈夫是新社区的一位著名物理学家,最近一直在忙着研究返回离都的物质转换器。她和他都梦想着,他们或他们的孩子有朝一日会回到离都的,这几乎是肯定的,因为它属于一个宏伟战略计划的一部分,到那时,他们将成为英雄,受到没有机会偷渡到坎城的千百万离都人民的追崇。
Ch妠总也忘不掉刚到坎城那天“老鼠”们看她的眼神。离都的臭男人们包括U5夏和Ch妠现在的丈夫,从来没有用这种眼神看过她。
因此,那将是一次全新意义上的重返啊。她对此充满期待。
看了一阵热闹,Ch妠的丈夫说要抓紧时间工作了。Ch妠便让他先回去,自己留下来再看一看。他放心不下地嘱咐她要注意身体。Ch妠啊啊地答应着。
她又看了一会儿,心情不平静起来。她便离开了繁华地段,一个人穿街走巷来到了僻静处。这里是坎城的废墟,还没有被离都移民改造。
她的心态这时又变得平和了,甚至,都不提防会有鼠人埋伏在周围发起攻击。
她继续走,来到了一个恢宏的垃圾场边。她找到了一座孤独的坟墓,有点像一座缩微的神庙。正是这个吸引她来的。
坟里埋的是谁,她仿佛知道,却也不敢肯定。
坟的出现代表了一种变化。在离都是没有坟的,只有停尸场。
这时,她注意到,坟头上置放着一颗以前不曾见过的人牙。Ch妠想,它是离都人的牙齿么?不怕湮灭么?
这时,她才去猜度,说不定,那绿色的大河与天幕都是虚假的?很有可能,并不需要什么转换器,两座城市的人便能来来去去。那是永恒而从不间断的来来去去。但为什么要弄这么一层烟幕?
她一屁股坐下来,沉浸入对往事的无穷回忆,而那些往事每一件又都像是发生在未来。
坐了半天,这女人忘了回家。坟头上升起一股金白色的轻烟,这烟直向她扑来,她一个猝不及防,它便从肚脐眼钻进了她的身体。
她的肚子剧痛起来,顿时,心中充满了对轮回的恐惧。
她又想起了留在离都的母亲,还有孤儿院里的十一个孩子。她觉得,她依然是深爱着他们的,即便是在坎城。
肚子痛得更厉害了,她便起身慢慢往回走,没走几步,便挪不动了。她一头栽倒在地,不停地抽搐。
她拼命呼喊,却没有人回应。
她哆嗦着伸手进去,把那个正在里面兴奋地动弹着的孩子掐死。
Ch妠这时心中说,我把什么都还给你们了,离都,坎城……中国。
她成了一个血人,挣扎着往回爬,但很快便不行了。
她最后的一眼,看到这边的天空是诡蓝色的,礁石和水草一样的云彩间,有无数的两条腿的鱼儿在自由地嬉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