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难忘的生日
那一夜的生日蛋糕是那么的美味。
我的记忆如一部摄影机，深深地印出了那一夜的快乐、美好、幸福。
可是……
人生最怕“可是”二字。
自我住院，夏楼南以“送课堂笔记”为借口来报到，等我回了家，他坚持放学一定要送我至家门。
在小院前的玫瑰花丛外，夏楼南腼腆地望着我。
呵，当我爱上沈浩南之后，就早不是天真的凌小官。
我懂了爱，当然也就分辨得出“被爱”。
十五岁的少年夏楼南，英俊、博学、奉我为女王……然，即使我很感动，却总是无法令自己接受他……我唯一能做的只是——
“夏楼南，谢谢你这一段时间的照顾。”意思是请你不要再纠缠于这无望的追求凌小官之路。
“如果你一定要谢我，那礼拜天请我一顿大餐。”进不入状况的夏楼南，羞答答地提议。
“礼拜天我很忙的，早上要上芭蕾课，下午……要去福利院。”我哀哀地叹气，继续艰难地“开启”夏某人的领悟能力。
“福利院？凌同学，你好有爱心哦！”夏某人双眼冒红心，“那我们一起去。”
“……”无语ing。
于是，礼拜天的下午。
在夏楼南同学的守护下，我坐上了106公共汽车。
这是骨伤后我首次到福利院。
那一条狭长的山路蜿蜒至山的深处。我慢慢地走着，夏楼南在一旁如叽叽喳喳的小鸟，可我的心却像一片深秋，只剩下无尽的萧寂。
回想着认识可爱的小雪、小俊、小志的初衷，我努力地抛开一些灰色的记忆……
转过拐弯处，夏楼南睁大眼睛，“哇！好可爱啊！”
在土黄色的山壁处，夏楼南看见一个可爱的小女孩。
小女孩有一双狭长的眼睛，似乎能滴出水来，然此刻，小女孩却愤怒地握紧拳头，大喝：“不许说我可爱！”
我大乐，心情一下子变好，跑了过去，一把抱住，“小俊，你怎么在这里？”
夏楼南也走了过来，惋惜着叹：“长得这么漂亮，原来却是一个男孩子。”
小俊狠狠地瞪他一眼，被我抱在怀中，尴尬地喊：“放开我啦。”
“别这么别扭嘛？”我发现小俊胖了一些，也活泼了一些，不再像从前一般自闭自傲，“有没有想姐姐。”
“有。”
啊——我错愕得差点咬住舌头，感觉自己快要石化了。
小俊的脸上有一朵可疑的红云，他郁闷地自语：“沈哥哥说要甜言蜜语才能哄凌小官这个笨蛋开心，果然是真的。”
“小雪呢？小志呢？”
“小雪发烧了，小志在照顾她。”小俊一边走一边踢石头，闷闷地说，“别紧张，烧已经退了。”
“……哦。”这小家伙怎么知道我会紧张？
“你脚怎样了？”突然，小俊这样问。
“没事啦。”我作势蹦跳了几下，忽然醒悟，“奇怪，小俊怎么知道姐姐的脚受伤了？”
“沈哥哥说的。”小俊低低声地答。
啊——我再次石化。
“沈哥哥是谁？”一直被忽略的夏楼南敏感地问。
小俊看他一眼，依然为被误认为“可爱的女孩”生气，所以不答。
可是，我怎么会不知道小俊指的是谁呢？
沈浩南知道我受了伤？那一天晚上难道他也去了双簧公园？可是他为什么不露面呢？
我头脑乱成一片。
小雪躺在床上，她的脸色有些苍白，看见我出现在门口，激动地从床上跳了起来。
房间很静，小雪紧紧地握着我的手，又快乐又雀跃。
“喂，你是谁？”夏楼南问。
“我是沈浩南，很高兴认识你。”沈浩南的声音很平静，很温和，很无害。
我转过身，冷冷地看着安静的沈浩南。
他的眼睛在笑（是在嘲笑我吗），温柔得像映入一片霞光。
他的笑容在加深，如太阳刚从地平线上升起。
这就是沈浩南——披着羊皮的狼！
下午五点，夕阳西斜。
小雪睡着了。
小志发现夏楼南下得一手好棋，于是缠着他教。
我端着水杯走出房间。
白色的长走廊，光影沉黯。
我慢慢地走过，像一个打败了仗却依然骄傲的公主，目不斜视，挺直腰板……沈浩南倚着墙壁，他眼神复杂而温柔。
哼！又要使出万人迷王子的伎俩了吗？
我的心泛起了涟漪般的苦涩。
“嗨。”
我继续往前走，前方是光明或是黑暗，我早已丧失判断力，只有理智在命令我往前走。
“小官，等一下，我有话说。”沈浩南温柔地叹气，声音似乎有……恳求……
“什么？”我转过头，眼神犀利，“沈浩南王子，你可有解释？”
快——快告诉我——那一天晚上天塌了！地裂了！碰上不可阻挡的事情了！
一片沉寂。
桫椤树的阴影投射了进来。
沈浩南侧脸英俊，他低低声地说：“对不起。”
“呵呵，没有解释？当我是傻瓜？沈浩南，骗一个笨蛋女生在双簧公园等七个小时，等到了半夜，这样就能满足你的王子自恋病了吗？我真瞧不起凌小官！她怎么这么没大脑，偏偏去喜欢这样的一个人……”我冷冷地说，但眼泪却还是落了下来，狼狈地用手去拭，却仿佛越流越多。
“沈浩南！我不顾一切地表白，却被看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傻瓜！最终换来了一句‘对不起’……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
沈浩南的栗色眼睛一片沉沉的黯然。
“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我不需要你的怜悯！”手中的玻璃杯掉在了地上，“啪”地碎成一个个小小的镜面，映出我耻辱而愤怒的样子。
我讨厌这样的自己……没有自尊！没有骄傲！
再也无法忍受，我感觉到右腿受伤的地方痛得入骨——
玻璃杯碎成很小很小的一片片。
我的无名指尖赫然出现了一滴殷红。
是什么时候被割伤了的？怎么一点也不感觉到痛？
沈浩南也看到了，他突然从那一边走过来。
他的脚步轻盈而优雅。
他踏过一地的碎玻璃。
金黄色的阳光在他的身上渡出一圈圈光晕，他轻轻地挽起了我的手。有一种人仿佛就是天生的万人迷。
那些体贴，那些柔软的眼神，那些含情脉脉……都是天生的魅力。
他待任何一个人都一样的好。
在他眼中，你只是花园里姹紫嫣红中的一种。
沈浩南就是这一种男生？
我看不出沈浩南的真心。为何竟能在不去赴约之后，又在此刻如此温柔？
从前他对我的万般好一瞬间成浮云。原来一切只是一个糊涂的小女生的白日梦……
福利院中相处只不过是一个美丽的误会……
沈浩南的手修长而有力。
我麻木地抽出被包住的手指，转过身，默默地找出长廊处放着的扫帚，一点一点地把地上的玻璃碎片扫到角落。
天上的星星会闪光。
晶莹的玻璃也会闪光。
我的眼泪一滴一滴地掉下来，像星星，也像玻璃。
那一天黄昏，夕阳如血。
106公共汽车带着我回到了天意街。
凌盛风白色雅阁已经停在了小院中。
我一步一步地走过去，像幽灵一般，不想与任何人打招呼，只想安静地坐在我的房间，抱着小熊维尼，独自一个人舔伤。
没有灯光，一切都静悄悄。
可是，经过书房的时候，本能的直觉却叫我停下了脚步。
虚掩的门，残留的一线门缝。
凌盛风坐在沙发中央，侧着头沉默着。
阳女士明显哭过，眼睛处一片红肿，“风，再考虑一下嘛。”
我不想听父母隐私，于是悄悄地转身，却听见阳女士又说：“风，他是我们的孩子啊……难道你忍心让一条小生命在没有发言权的时候便被毁灭……风，我们有能力再养一个孩子的呀！”
我身体突然变得僵硬，从门缝看过去，阳女士的小肚依然平坦，看不出哪里有任何孕育一个新的生命的迹象。
然，阳女士的脸有着圣洁的光辉，她轻而坚定地说：“我一定要把孩子生下来。”
凌盛风微微地叹气，他走来抱住阳女士，“小官也是我们的孩子，你瞧，她又乖巧又听话。我们有她就很幸福了。”
“可是……”阳女士垂泪，“你真的觉得幸福吗？当你看见她酷似那一个女人的眉眼时，你不觉得愧疚？不觉得良心不安？不觉得害怕？”
“我当初真没想到，她会那么烈性，”凌盛风低声说，“这些年来，我一直觉得对不起她，更对不起小官。”
“是啊，小官这个孩子。”阳女士茫然地扬起脸，“她太安静了，太像一个小大人了，太完美了，我……我们都无法真正地从心底去爱她吧。”
一线橘黄色的光线从门缝中，如一把利箭射在我的心上。
怔怔地，艰难地，我拖着沉重的身躯，一步一步地后退。
我以为我会晕倒，会大哭，可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一直到我掩上房门，眼睛还是干的，意识还是清醒的……
呵呵，我很快就会有一个弟弟或妹妹了。
可以想象，当那肌肤蜜色，唇如玫瑰，黑发浓密的小天使降临时，我在这个家庭就是一个谁也不会在乎的透明人了。
“她太安静了，太像一个小大人了，太完美了，我……我们都无法真正地从心底去爱她吧。”
原来，当一个人生下来是错，那么所做的一切也注定都是错。
我本不是一个聪明的孩子，为了成绩保持第一，我付出了多少的汗水与努力……原来这是错。
我守礼，为得到大人的一句夸奖而行为中规中矩，多少年了，我从来都是一个短发，最符合大人心目中的“女孩子”形象的小女生……原来这还是错！
潮湿而柔软的黑暗似乎将我吞噬。
我坐在这无边的暗中，只觉得遍体发冷。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佣人上来敲门，“你果然在房间里，为什么不开灯？”
她来唤我去吃饭。
晚餐桌上，菜肴丰盛，气氛温馨。
我最爱的淡蚬生姜汤就摆在我的座位前。
吃到一半，阳女士眉眼弯弯，“小官，有一件事要和你商量。”
“嗯。”我望了望凌盛风，他脸上看不出什么。
“我和你爸爸商议了一下，想送你到华美女子贵族学校。”
哦？那一家全封闭，需寄宿的教会学校？
这么做是想不着痕迹地摆脱我吗？我知道自己不应该这么小心眼，可眼下一切的事情都令我禁不住这么想。
是啊！一个小天使将在这个家庭里慢慢地长大。
他将会是凌盛风能够真正地从心底去爱的孩子——
我唇边含笑，淡淡地说：“好哇，这样我便不能半夜跑出去和男生约会了。”
凌盛风脸色一变，阳女士却松了一口气。
那一餐饭，如哽在咽。
恨意，便如藤蔓，从我的足底，开始滋生，将我缠绕。
我想挣脱这个茧，可是一想到“他们不要你”了，我的意识便开始涣散。
“我吃饱了。”
我放下筷子，碗里依然是垒得高高的米饭。
凌盛风神思恍惚，似乎并没有听到我在说什么。
没有人挽留，没有人注意！
轰——一座付出我无数心血构筑的亲情沙塔在我的心底崩塌了。讽刺的是，我清清楚楚地听到了这一个声音。
这一天的夜晚，无星，无月。
我赤着脚，抱着膝盖，坐在冰凉的地板上，直到天亮。
风轻轻地吹起白色的蕾丝纱帘。
我想起了存在五岁之前记忆中的妈妈的怀抱，想起了一厢情愿地喜欢我的夏楼南，想起了我的表姐林佳儿对我说的所有真相，想起了凌盛风惧怕我的眼神，想起了继母阳女士疏离而客气的爱，想起了孤单的双簧公园等待之夜……
然，这些记忆渐渐地在我的脑海里变成苍白的水泡，慢慢地膨胀，在我觉得快要窒息的时候，“砰”的一声破了。
一阵冰冷的疼痛瞬间袭击了我。
在天明的时候，我似乎睡着了。
在一片地狱般的黑中，我梦见了自己，孤孤单单地站在天地的最中央，胸口空荡荡的。
前方有一个黑色的身影抓着我鲜血淋漓的心，疯狂地发出怪枭的笑声。
“还我的心来！还我的心来！”我追了上去。
那个黑色的身影回过头，在一片混沌中我居然看见了那一张清晰的脸……眼睛是凌盛风的。残忍而温柔的笑是沈浩南的。
“黑色的心不要也罢。”那个人的手掌慢慢地握紧，我的心变成了尘粉渐渐地消失了。
梦醒，我大汗淋漓，胸口完好如初。
然，从这一刻开始，我便是一个无心的稻草人了。
转学的事情办得出乎意料的快。
那一天，我轻轻地笑，仰头望着远处的凤凰树，却把手悄悄地伸到夏楼南的手中。
夏楼南大窘，连耳根都变红。
“嗯，夏楼南，你一定不曾接吻过吧。”
夏楼南大概是想不到我会这么问，他一副被雷劈中的表情。
中午的天台寂静得像一个无人的山谷。。
夏楼南站在我的右侧，他高我半个头，我踮起脚跟，生涩却又一往无前地吻住了夏楼南。
夏日午后，这个喜欢我的少年，嘴唇柔软而潮湿。
可他像一个机器人。
其实我也像一个机器人，贴着他的唇，不敢移动，不敢呼吸。
当我琢磨着时间差不多，再吻下去夏楼南会晕倒，而放弃了这一个幼稚初吻之后，心底竟然浮上一阵淡淡的惆怅。
原来，和一个男生接吻并不会比吃一盒冰淇淋更甜蜜，更快乐。
扑簌扑簌地飞鸟在天空留下痕迹。
夏楼南从来没有这么快乐过，心底像是突然闯进了一只欢喜兽。
铃声在校园里回荡。
“我……我……我们去上课吧。”夏楼南言辞颠倒。
“……嗯。”我从栅栏跳了下来，往前走。
夏楼南是一个好孩子，我自己想堕入魔道，不能仗着他对我的爱肆意妄为……
走过天台铁门时，我停下脚步。
夏楼南一直跟在我身后。
“忘记刚才发生的一切吧，夏楼南。”我低声而愧疚地说，“也忘记我吧。”
夏楼南突然被石化，站在天台一尺之外。
热气像一团黏糊的液体。
夏楼南像一个眼看着糖掉在泥泞地的孩子一样无措。
一直到那一节政治课上到了一半，才见到夏楼南失魂落魄地在老师的谴责眼光中走进教室。
时间飞快流逝。
放学后，我一转头，却见夏楼南的座位已经空空如也。
凌小官，你真坏！
我在心底自己对自己说。
在天台上的我，脆弱而沮丧，只想找一个出口，将心底的那些怨气与怒意发泄出去，而夏楼南，便是我自私地利用了他。
一个吻怎么会没有感觉？
——这只不过是因为我不喜欢他罢了。
“林佳儿。”
我看着前面几排如公主般骄傲的林佳儿，她正在看《瑞丽》。
她一贯都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学生。
或许，在老师和同学的眼中，她是一个叛逆者。
“我是不是听CD听残了耳朵？凌小官居然叫我？！”林佳儿头发微鬈，睫毛浓密，眼睛睁大，做出无限惊讶的表情。
她是在讽刺我。
我当然知道她不喜欢我，但我从来不想深入地研究这个问题，或许我本来就是一个很懒的孩子，只不过为了得到爱才伪装了自己。
“……嗯。”我慢慢地走到她旁边，“学生街在哪里呢？”
林佳儿诧异地看我一眼，轻轻地笑了起来。
她真的很美，是被上帝吻过的幸运儿。
“如果你不想告诉我，那也无所谓。”我单肩斜背书包，眼睛里似有大雾，“我自己也能去的。”
慢慢地，我往着教室外走。
刚刚放学，课桌之间涌动着人流。
我穿着这一片海洋。
林佳儿安静地坐在座位上。
那一条臭名昭著的学生街在哪里呢？
学生街的原名是什么，已经渐渐地被遗忘了。
但这一条街道在A市应该是极为著名的一处风景。
是这条街道，令坏孩子们坠落地狱。
也是这条街道，令坏孩子们找到属于他们的天堂。
还是这条街道，是青少年犯罪率成倍增长的罪恶之地。
我站在学校的大门，阳光温暖而慈悲。
有脱下校服外套，现出又宽又长的T恤和松松垮垮的牛仔裤的孩子们出现了。
他们三五成群，带着或漫不经心的，或挑衅的目光，旁若无人地行走在大街上。
我跟在他们的身后，技巧性地离得远一些，一路前行，果然，在七弯八拐之后，眼前像奇幻故事一般现出了一条异世界之路。
街头干净，却有一种低糜的颓废。
我仿佛看到一只巨兽张开了大口在前方。
只要后退。我仍是那个在赞美声中长大的凌小官。
可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