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9-20
残阳红得像血,垂死挣扎在天边沦陷的边缘,映照着国贸桥下来往车辆的灯红柳绿,让那群盲目赶路的人都迷失了回家的方向。
看到落日,田政知道,这一天,就这么完了。
从保险公司出来,到大望路的这一段路程并不好走,要过好多个红绿灯,面临着好多个十字路口,也就是好多个选择,为了回去,他只能一路向东,虽然每个人都知道西方就是极乐。
尽管在保险公司工作了一段时间,他还是觉得自己并不保险,以前拼命逃避的那种生活在梦里时刻还在纠缠着他,每次梦醒都能撕心裂肺,不知所措。
他以前渴望的一份安定的工作终于在他离开那个地方以后实现了,虽然很累,但是在北京这个地方,他很喜欢这种。
在这里,他很普通,也很平凡,没有谁认识他,只是一个底层的小白领,每个月拿着不到五千的薪水的小职员。
喜欢这里最主要的,是他喜欢上公司的一位同事,一个和他一样平凡的女孩。他喜欢,要大他几岁,每天见到,他很满足。
大望路等车的人很多,他懒得去挤,甚至不敢去看,他害怕又想起他逃出来的那个地方,那个山沟,充满罪恶的角落。
也是像这群等车的一样,面无表情地堆在一起,可惜他们不是在等车,是在等死。为他们宣判死刑的偏偏就是自己……
老二说过,田老三天生就是一个判官,他有权利判定一群人的生死。
也许是老四读懂了田政眼神里的恐惧,会时常提醒老二,三哥唯独不能判定的是他自己存在的价值。
虽然他知道老四也在燕郊,但是都从来都没有联系过,不是不想,是不敢。
他甚至不敢承认自己是山西人,他害怕会有人想起他是当年红极一时的山西煤老板,就是让整个江湖都谈之色变的山西一窟鬼中的死神判官田老三。
到最后末班车已经没有几个人,他才敢上车,人们都在漠然的赶路,完全忽略了他的存在。他习惯,他喜欢这种被忽略的感觉,也许是以前锋芒太露了。
老郑告诉过他,你习惯一种生活是永远都不会改变的,如果有一天你改变了,并不是说你有多了不起,而是因为以前的生活,你根本没有习惯。
他以为他已经习惯燕郊这个小镇的生活了。站在930的车尾,他感觉始终有一辆车在紧随着他,听轮胎与地面摩擦的声音他知道那是奔驰独有的,甚至是他以前那辆车独有的。
他握紧拳头,想看清开车的是哪个,但是车灯光芒的锐利透过车窗直接照着他的眼睛,虽然明亮,但眼前始终是一片漆黑。那车与公交一直保持着一段距离,刚好灯光的角度让田政看不到开车的人。
山西一窟鬼中有一个光学和声学双硕士,他就是晓明。
田政现在反而不再胆怯了,知道车中人,他反而有一种放松的感觉。
他知道,当年老郑定下的规矩,一群兄弟十七人,有太多的秘密,不许有谁离开,离开就是背叛,背叛只有死。
他知道,他眼前这个看不到只能凭感觉猜测的兄弟很有可能就是来要他命的。
晓明在江湖上没有绰号,但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忽略这个职业杀手的存在。老郑说他“拂晓春寒,清明未央”。
晓春寒,明未央!
过了白庙收费站,公交驶入河北界的时候,他看到了未竣工的居民楼第四层第四个房间第四个窗口冲他招手微笑的苏杲。
他苦笑:苏老四。
刚来燕郊的时候,苏杲不知道是受了什么刺激,今生不踏入北京半步,就算是回山西,他哪怕从北边绕回去也绝不经过北京。老二说,咱们老四天生胆小,属耗子的,见不得光,北京光彩照人,他只有绕开走了。
只有田政知道他根本不是这样,当年国家炸山西小煤矿,老郑躲避搜查被封在一片废墟中,苏杲敢跳进炸药库从死人堆把老郑背出来,就算压断三条肋骨也敢背着老郑跑去医院,谁敢说这样的人胆小?
到了燕灵路口,田政就感觉到后边有两辆车跟随了,一辆仍然是那样神秘,一辆眯眼望去,却始终可以看到苏杲微笑的嘴角。
很少有谁见过苏杲不笑的样子,仿佛他刚出生就在笑,笑可怜的世人,也笑更可怜的自己。
田政见过他哭,那次他刚背出老郑的时候,哭得像个孩子,一边哭一边给老郑讲着过去那些搞笑的事情,那次他忽然觉得以前那些搞笑其实一点都不搞笑,现在说来,反而让人想哭。
现在他就想哭,他想下车,抱着他两个兄弟好好哭一场,但是看到燕灵路口一辆宝马在疯狂地撞击着来往车辆的时候他知道他完全没有哭的机会了。
像疯子一样撞车的就是老郑,山西煤老板的老板,一窟鬼的老大。
以前他也象苏杲一样爱笑,自从那次死里逃生以后,他完全变了,他在疯狂的报复着整个社会,就像他现在开车一样,他要撞死这个能留下他兄弟的小镇的所有人们。宝马早已被撞得面目全非,国道整个瘫痪。老郑下车跳到一边的时候,不下五十辆汽车一起爆炸。
站在930上田政仍能感觉到身后的那股热浪。公交司机把车速提到极限,顾不得撞死了多少人和灵魂,只想快点逃离身后的人间炼狱。
田政在想为什么发生了那样的交通事故却看不到一个警察,很快他就明白了,因为他看到学院街路口同时亮起的那一排车灯,整齐地堵住了公交前进的路,他知道,这一车人完了……
他砸烂车窗,跳下车的时候刚好公交撞到了那一排警车,又是一连串的爆炸。
恍惚的火光中,他就看到了二小,老二,他二哥。
一窟鬼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特点,有特点就有死穴,老郑重情,老三重义,苏杲重色,晓明行事实实虚虚。薛老二是个例外,他没有一次按照过常理出牌,但是牌打出以后,你又会觉得他是那样的自然。
他天生是一个指挥家,在山西他用一把手枪,一把钞票指挥着那里的政府和警察一次次为他们掩饰罪恶。这次他好像是在示威,似乎是在嘲笑着告诉老三,你二哥横行霸道,不仅是在山西,就算是天子脚下那又如何?只要二爷愿意,一样可以翻云覆雨,为所欲为!
看到火光冲天,也只有二小能笑得出来,这一切生生死死,都不是他所关心的。他在乎的,除了金钱,就是他面前这个爱之深痛之切的兄弟。
他说:你现在和我滚回去,我就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你还是那个高高在上,呼风唤雨的三爷。
田政实在没有想到他二哥会这样对他讲话,他明白,不管对谁,老二都没有这样低声下气过,他更明白,人,这辈子,只能背叛一次。
他问:家里的兄弟们都还好吗?
老二说:你回家看看。
他说:哥,回去告诉他们,我想……
话没有说完,田政被二小一脚踢翻,摔倒地上。
“二哥,”苏杲欲言又止,虽然想得要命,但他实在找不到一个替他三哥开脱的借口。
二小忽然气笑了,慢慢地说:我知道你喜欢上了一个女孩,我见过她,我兄弟眼光确实不赖,细皮嫩肉的,只要你和我回去,她还是你的。
接着他表情一下变得狰狞,如果你非要留在这破地方,我也不勉强你,你就不是我兄弟了。那个女人我很喜欢,我想矿上那些卑贱的工人们也会很喜欢,我会让你的东西变成他们每一个人的,你信吗?
田政瞪大了眼睛,一字一句说道,不管我们之间有什么恩怨,我不许你伤害她。
老郑说:你不回,就是在伤害她。
田政说:你们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卑鄙?
二小一下子给愣住了,仿佛没有听到田政再说什么,两眼死灰又不可思议地瞪着田政。一分钟,他像是用了一个世纪那样长才搞懂,刚才有人说他卑鄙。谁?他兄弟,以前的兄弟。说他什么?卑鄙,******卑鄙!我大老远冒着这么大风险来……卑鄙?我苦口婆心劝你……卑鄙?我在救你……卑鄙?为了一个女人……卑鄙?
他已经没有了奉劝的力气,很平静地说:你们,谁不想看他死,就滚远点。
苏杲、晓明相互看了看,像是也被刚才田政一句卑鄙给惹恼了,临别时的眼神看一眼,转身离开。
二小问老郑,你想看他死?
老郑说,不想。
那你不走?
老郑忽然变得多愁善感起来,想想惭愧,自家兄弟今天竟会落到这般下场,老三,你不懂,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如果可以退出,那世上哪还有那太多的凄美?别怨你二哥……你执意要走,你与我兄弟从此便恩断义绝,老死不相往来。老二,杀!
田政看着指着他冰冷的手枪,他像是听到了二小扣动板机的声音,他说:别伤害她,她只是个女人。
枪响过后,就听到二小车内一个女人撕心裂肺地惨叫声……
站在防灾教学楼顶,苏杲一阵惨笑,多好的一个女人,可惜了。
晓明在一边幸灾乐祸,你个瞎子也就是看女人时不会走眼,为什么二哥会让一个眼神最差的玩狙击步呢?快夸我。
苏杲最后说:就算哪天我瞎了,只要有你,我就有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