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到身上有如针扎一样的疼痛感,热得几次想要踢开身上的被子。朦胧中,似乎有人换了我额头上的毛巾,冰冰凉凉的触感让我渐渐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儿,似乎又有人将手探进被子里,隔着我的衬衫替我按捏手臂。直到我整个人被翻转过来,趴在床褥上,我似乎发了脾气,几乎要哭出来:“干什么啊,干什么要一直折腾我?”
一直温热的大手附上我的背,轻轻拍着我,耳畔有低冷的声音说:“好好睡着,听话。”我在昏睡中依然可以辨出这绝不是关殊的声音,他的声音是很和煦的那种,听说那是最适合当播音员的声音。而我在梦中听到的这个声音,虽然温柔,我却能够感觉到其中的冰冷味道。
可是这个语气太像关殊,于是我安静下来,任他的手或成拳或成掌在我背上按摩。
我在身边的人娴熟的按摩手法中渐渐睡得安稳,并且做了个遥远的梦。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精神竟然先于身体而清醒。当身体还在昏睡的时候,我开始思考顾易宸的话。从前的很多年里我一直致力于让自己成为一个明媚的姑娘,我告诉自己,你是个美好得连老天爷都会嫉妒的姑娘,就用这种方式,在日复一日的自我催眠中变本加厉地颓废着。我想,我至少可以保持表面上的明朗,这就够了。可是顾易宸说:“你身上有太多你这个年龄不该有的沉重。”他一眼看破我的伪装,我不知道,究竟是我的伪装太差,还是顾易宸的双眼太过犀利,才让我在这个仅几面之缘的陌生人面前无所遁形。
可是我为什么要伪装自己?
我忽然一点也不清楚了。
让人开心的是我睁开眼之后迎接我的是清晨的阳光而不是日落的晚霞,除了窗帘不够厚略有一些晃眼以外一切都很美好,真的。
而我还躺在温泉旅馆的榻榻米上。
我正要起身,却发现被子被压得死死的。顾易宸正和衣睡在一旁,身侧压了被子一角。
很多年后,我一直记得这个画面。我知道顾易宸长得好看,却不知道他安静下来的样子是这样的。晨光隔着窗帘跳跃在一个眉目如山水的男子脸上,他的头发向来整齐,此时额前却有细碎的头发在阳光的缝隙里耀武扬威,他的睫毛却乖巧地停在眼睑上面。我被自己的用词吓到了,我竟然用“乖巧”这个词来形容这样一个平时冰冷刚毅、棱角分明的人。可是他现在就是像一个乖巧的孩子,许是阳光有些刺眼,他的眉峰微微皱起,薄唇紧紧抿着,脸上有些不安分。
我童心大起,伸出手掌跟着阳光在他面前来回摆动,一个人玩得不亦乐乎。
我丝毫没有察觉到顾易宸是何时醒来的,当我听到他的声音吓得连忙收回手的时候,他的眼睛已经清明,像是醒来好久了。
他说:“你在做什么?”在我收回手的前一秒,他说话的热气正好喷洒在我手上,我觉得我的脸一定是红到了耳朵根儿。
我干干一笑,并没有回答顾易宸的问话。这叫我怎么回答呢!就像是去别人家的田地里掰玉米被人逮了个正着一样。
顾易宸撑着胳膊起身,正了正衣襟,他甫一看见我,就将眉头皱起,说:“昨晚不是退烧了么,怎么现在脸还是那么红?”
“……”我的脸更红了。
服务生收拾好床铺以后,我才发现顾易宸眼下青黑的眼圈。我昨晚病的突然,应该把他折腾得不轻。其实他大可以不必管我,或者他照顾我也许只是出于与生俱来的礼貌和善意,无论怎样,我都很感谢他。
这个人,真的不坏,我认真地对自己说。
早餐期间,顾易宸一点也不委婉地跟我表达了他的想法,他认为我的病虽然在他及时的照料下好了一半,可是绝不适合两个小时以上的旅途奔波,建议我在旅馆休养到病妥妥好再回去。
我一边切面包一边头也不抬地说:“工作室这两天忙得晕头转向,离不开我,我得马上回去。”
顾易宸说:“嗯,我没记错的话你这趟出行原本是要去T市采风游玩的。”
我手一抖,刀子在盘子里刮出“咯吱咯吱”的刺耳声音。我的记忆恢复,意识到昨天就已经把出行目的跟顾易辰全盘托出了。所以我现在是一个处于休假状态的人。
最尴尬的事情莫过于撒了一个毫无说服力的谎,而你说谎的对象能够面不改色、毫不留情地戳破你的谎言。
我垂头丧气地说:“好吧,我承认我就是不想再待在这儿。可是,你都不需要工作的么?”
顾易宸喝了一口牛奶,说:“我的工作在哪里做都是一样的。”
“那多不好意思。”
在我的坚持下,我终于可以坐上顾易辰宝蓝色的车。
车子稳稳停在我家楼下,顾易宸表示可以将我的行李帮我搬到楼下,被我拒绝。经过这几次的相处,我已经可以十分淡定而直接地拒绝顾易辰的好意,再也不需要绞尽脑汁想办法婉拒,这实在算一个很大的进步吧。
最后,行李箱停在我脚边,而我微笑地对面前高大挺拔的男子说:“顾易宸,谢谢你。”
顾易宸还我以微笑,并没有什么客套,他说:“嗯。”
我转身迈了两步,又回过头,忍了又忍,忍无可忍地对他说:“你这车的颜色也太……骚了吧。”
最后三个字我说的很小声,可是我知道他听到了,因为他笑出了声,一瞬间整个小区萧索的秋意好像都消失不见,换上了生机勃勃的阳光。就算顾易宸是冬阳,冰凉没有温度,但那也很明亮。
美人一笑,就是有如此的影响力。
回家以后,我收拾了一下行李,收拾了一下房间,又收拾收拾自己,最后跳到床上打了两个滚。
吕晨一从“想入非非”打来电话。
“想入非非”是我在大学毕业以后创立的独立设计兼私房摄影工作室。没错,创始人就是我,股东是我和夏岚。对此我只能说夏岚的金融学士和MBA硕士不是白读的,敢于支持她发小惨淡的事业,敢于发掘她发小身上卓越的艺术才能,她在投资方面果然十分有眼光。
我作为一个学美工和设计的人,在欣赏摄影作品方面有着独到的眼光和欣赏视角,可是我却无法自己拍出触动心灵的相片,充其量也就是不难看而已。也许是习惯了用双手去创造美,而不是用镜头去捕捉美,我觉得我缺少对自然和人文的敏感触觉;又或者就如熟读各派武学秘笈,可以一眼就看出各家武功招式却不谙武功的王语嫣一般,本是不是干这一行的料。
嗯,以上我想要表达的意思是:我是一个不大懂得摄影的画家,而夏岚是一个酷爱展现在镜头里的小资白领。她当初肯投资给我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希望拥有一家随时为她拍照的私家影楼。夏岚日益增长的物质文化需要同我落后的能力之间产生了矛盾,这就要求我们招募一些人才。
吕晨一就是前来应聘摄影师这个职位的人之一。
原本夏岚是要直接pass掉他的简历的。原因很简单,吕晨一,男,25岁,曾任两年宠物摄影师……而夏岚要的是一个能为她量身打造各种风格和主题的“拍人”的摄影师,她担心吕晨一会让她趴在地上摆出各种姿势来。我从废文件筒里将他的简历抽回来,举着一张萨摩耶的照片给夏岚看:“你看这张照片,光影处理的就很好,显然不是后期处理出来的效果,羽化光和高光都运用得很巧妙,不仅对小萨本身状态把握得好,对周遭环境的处理也很细致用心……”
夏岚说:“能不能说人话?”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说:“你看看这张照片上的小萨,双眼皮长睫毛,嘴巴咧起好像在笑的样子,可不可爱?”
夏岚笑着说:“嗯,可爱。”说完又回头狠狠拧我一把:“你这不也会说人话么?”
我想能拍出这样可爱的照片,吕晨一一定是一个细致又体贴的男孩子。可是他比我想象得更加鲜活冒失。
当他局促不安地坐在我和夏岚的面前,我用尽量亲和的语气问他:“你以前是宠物摄影师,为什么不做了?”
他的脸在我话音刚落的时候就涨得通红,真是羞涩,至少当时在我看来确实很羞涩。他挠了挠后脑勺,那是中学男生惯有的动作,他说:“有……有一次给一只金毛寻回犬拍照之前,我吃了两根火腿肠垫了垫肚子,结果拍照的时候金毛就一直盯着我的脸,我以为它专心瞅着镜头呢,想着好不容易碰到一只配合的狗模特,我正得意呢,就看见它猛地朝我冲过来把我扑在了地上……原来它看的不是镜头,是我嘴上的火腿肠碎屑,然后它就扑过来给了我一个法式深吻。我的初吻呐……我还挺奇怪的,这种娇生惯养的宠物狗见了火腿肠都能突然发狂,真是没见过世面啊。从此以后,我对宠物就有点过敏。嗯,心理阴影。”
他边描述边配合着做出动作,一旁的我和夏岚已经笑得东倒西歪。
吕晨一傻愣愣地看着两个一点也不严肃、毫无专业精神的面试官,我觉得他应该很有夺门而逃的冲动。我及时镇定下来,忍着笑清了清嗓子,正襟说:“是这样,我们的工作室摄影的主要方向是主题摄影,无可避免地要涉及到许多人物风景拍摄,所以你能否给我们拍摄几张人物写真?”
拿着摄像机的吕晨一和之前冒失局促的样子一点也不一样,身上有种难得的专业态度,整个人都是发光的。夏岚一定是被吕晨一身上突然散发出来的强大气场打动,竟然主动要当模特。我算松了一口气,这个模特夏岚不做就得我来做,而我有一定程度的镜头恐惧症。这绝不是因为我自卑,我之前有提到我觉得我自个儿还挺美的,嗯,如果说我的拍照技术还凑合的话,那么夏岚的拍照技术就简直让人无法凑合,我就是屡次牺牲在夏岚镜头里从而再也无法摆脱心理阴影的受害者。
拍摄进行得很顺利。只是吕晨一面对模特时总是不自觉流露出安抚和宠溺的眼神,就像是……对待宠物一样,这让我忍俊不禁,镜头中的夏岚却气歪了鼻子。这个时候吕晨一及时捕捉到夏岚皱着眉头,用鼻子出气的画面,真是一个生动的表情啊。
最后一个镜头,吕晨一要半跪着仰拍夏岚。我眼睁睁地看见夏岚眼珠子一转,料到大事不好,我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夏岚整个人张牙舞爪朝吕晨一扑过来。吕晨一吓了一跳,脸上惊吓的表情还没有表现完全,身体就下意识往后退,一转身就栽倒在地,手里还高高捧着摄像机。
我连忙冲过去扶他,同时瞪了夏岚一眼。
死丫头。
夏岚明显也被吓到,临时起意的恶作剧,没想到被整的人这么配合受了惊。
看来吕晨一果然是对“大型并且会扑人”的生物产生了抗拒感啊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