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三分之一炷香的光景之后,血湖之外的枫林里,突地一阵风起,一道白色闪电数次折行,便已翩跹若蝶地停在了腥毒烟瘴的边缘。
因一霎急停,故其身止,而其衣袍,却依旧是荡舞如雪飞,振摆犹柳摇。其来时所拥的速度,竟是如此的高绝,乃至是当其急停了足有半息之后,落于其后的狂风,追过来的时候,竟还可推雾拂湖而生微波,过青掠翠而引绿雨。
奔时星驰电征,滞时全无滑蹭,观那飘逸绝俗、行止随心的模样,竟宛是九天谪仙,忽临了尘寰俗世。
此人一身皆白,浑若霜铸,然而其鼻梁之上的脸庞,却是俱不可见。
因为有一张长宽似掌的银色面具,严丝合缝地覆在了上面。
面具材质奇特,似银非银,似木非木,隐有阵韵却又不显,匿有丰灵却也不见,且其眼眶周围,更是镌刻着一副繁复而华美的灵纹图卷。粗略看起来,此物倒不像是什么炼器师所制的宝器,反而像是一位高明的画师艺匠所作,因为其中时不时地,便有细如毛发的金芒,骤地闪现流转,蜿蜒轮回,透露出一股幽静渺冥的山水意,甚至于远远望去,那些银面里的金晕,竟仿若是夜间的星光,歪歪扭扭地映照到了水波微兴的池塘里,辉耀起了零落四处的暗石,明艳起了无处不在的清流。
他从先前听到爆炸声开始,便往此处疾速奔行了过来。可是本来直逼爆炸地的行进,在途经此间之时,在闻到那股浓郁灌鼻的腥臭味之后,他却又遽然中止了原先的打算。
只因一刹的思索,他便已察觉有异。
于是乎,身形刚稳,迅速地扫了一眼面前景象之后,他便又绣靴一动,轻飘飘地跃到了那具腐烂过半,且已灰黑发臭的尸体旁边。
抑着厌憎与烦恶,一瞬的详观细瞩,他竟似就已看出了什么,于是应着一声轻咦,始终没有表情的半张脸,旋也猝尔一惊,他便右手出袖,作舀水之状而过虚空,从脚下腐尸肚脐处的烂肉之内,摄来了一根表质已朽的细丝。
大拇指与中指紧紧捏着此物,将之延弧画圆地,来回揉搓了几圈,待得驱元而成青焰,及其受灼而落灰,受力而变软,复又自动收缩成了一个粘性颇大的,色泽深邃的紫金晶珠,他那妖冶俊美的眼眸里,顿时便有一抹更凝重的惊意,如泉似井地沁了出来。
因已有了七八分的肯定,于是他便又右手一摆,释劲呈炎,揽风抱月似地向下一勾,摄起了几块大小不一的器物碎片。
摄力之霞一去即回,但就这刹那工夫,这被笼罩在霞柱里的碎物,刚从地面飞至他的掌心,便已被那凭空而生的青青之火,灼去了外层的所有朽质,熔成了几颗类似于前,却又不再透明的紫金圆珠。
“紫魈断骨丝、紫意斩玄匕?”
“如此说来,这位便是辛永方,而那边自爆而亡的,则是辛无圆?”
“两兄弟联手,还能被逼到如此境地,又是在北山雾海之中——”
盯着手上的东西,不过是打量了几眼,他就明显是已经知道了什么,可是伴着几声意味难明的冷笑,他却又即时止住了后语,甚至之后随手一拂,交差式地摄来了几根凑巧陷于树根缝隙里的,还未腐损的狼毫,复又看也不看地,将之翻手一收,他便脚尖轻点如燕,飞快地掠离了这处令人生厌的腥臭血湖,直直地奔向了原先的目的地。
若是所料不差,那处应该已经有人到了。宗门事,还是交给宗门解决得好。自己这半个外人,毕竟是不怎么好插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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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余息之后,双腿一阵变幻,旋又晃过了一颗足有两人合抱之粗的云水雾枫,应着“嗒嗒”的两声轻响,他便已然站到了那处土坑之外,约摸一丈多远的地方。
向着身前凄惨无比的土坑,面无表情地凝视了一眼,而后头颅一扭,视线一转,他便缓缓扫向了立于土坑周围的几拨人。
站于他左侧数丈之地的,是一位年约二十的白衣女子。螓首蛾眉,长发齐腰,颜容清秀,而气质隽永。其人娉婷若植淤之莲,但其怀中,却是毫不应景地,存在着一只脏兮兮的小白狐,一直是在不安分地转动着脑袋,将那份不染烟火的绝尘之感,败得一干二净。
此狐被毛为白,然其狐尾狐足之上,却是生纹而呈青,润光而如玉,韫着一份与生俱来的高贵与秀美。
此兽正是那只云山才别不久的千山青湫狐,而其主人,则是那日里威言求药的曾书瑄。
隔着整个土坑,站在他对面的,则是一位高约七尺的白衣少年。体型健壮如牛,肤色黑红如枣,此时虽孤零零地立着,却是一脸的倨傲嚣狂,即便其人身周,尽非弱者,他却还依旧是噙笑若蔑,丝毫不改那轻世傲物之性。
此人名唤赵泉,是个极为难缠的家伙,却也同样是个令人厌嫌的家伙,无论何时何地,始终都是这么一副狂妄自大的模样。
至于右边那人,则是位黑衣真传!
鹰鼻鹞眼,骨瘦形销,且发扎三髻。
见得如此特立独行的衣容,他纵无恐无惧,却还是立马就俯下了头颅,身形微躬,拱手施了一礼:“弟子白茞,见过兼路师叔!”
不远处,正自皱眉思虑的兼路,见到白茞的举动,当即就转头瞥了一瞥,轻轻嗯了一声。之后复又扭首望了周遭的雾林一眼,察得灵觉范围之内,再无修士气机靠近,眸光微翳的霎那,他便也就即时张开了嘴,再不欲等下去了:“已经过了一盏茶的光景了,有点胆气的,也就你们三人了。”
“如何?这些时日,你们可在这雾海之内,见过什么异常之事?”
他似对宗内弟子颇有不满,于是说话的语气之中,便也就染上了一抹不悦。
阴翳的眸光,阴凝的问语,配合他那筑基境的灵压,饶是全无真元外泄的迹象,却仍旧是形成了一股黑云压城似的沉重,轰然落在了众人心头。
于是乎,白茞、曾书瑄、赵泉三人,登时就齐齐一滞,立又一脸怪异地,面面相觑了起来。
只是还未过得须臾,赵泉此人,就浓眉一挑,浑然无忌地摆脱了所有的凝重,再复了一脸的倨傲,重归了睥睨一切的态势。
“能有什么异常?”
“这雾海之中,天天都有人死,日日都有妖亡。如今之事,也只不过是见了点血,死了几个无关之人而已,有甚大惊小怪的?”
明明众人都是一副阴沉如水的面容,然而偏偏有人连装一下都不肯,硬生生地,就一定要绞破那层碍眼的油云,拨开所有蔽身的布缕,让所有人都光溜溜地,曝在烈日炎炎之下,享受全无保护与遮掩的状况。
但人这种阶层化极高的物种,却又总是想要裹起心中的污秽与自私,藏起某些不便现于人前的东西,将自己伪饰得大义大仁、大公大善,且其最不喜的,恰恰就是他人违逆自己、反驳自己、冲撞自己,于是其旁的兼路与曾书瑄,闻此一言,立刻就蹙起了眉,生起了怒,显出了极度的不愉。
唯独白茞,眉虽轻皱,却全然不是因此而成。
兼路见此,眼神顿时就是一亮,于是怒气一抛,他便立时转过了目光,正视起了白茞:“莫非白师侄,知道些什么?”
思路骤然被打断,然而白茞,却仍然是滞了一滞,直至此间三人视线,尽聚于己,且肃穆以待,他这才一声轻笑地,抬起头来,恭谨有礼地看向了目光炯炯的兼路。
“我刚才在想两件事。”
“第一件,是我今日凌晨之时,曾远远观到,有一人招惹到了那群透念无识蚁,惹得整个蚁群衔尾追杀,却还僵持了许久,直至超出了我的目力极限,都未曾殒亡。”
“不过此事,倒也多半与后一件无甚关联。”
“我刚刚过来时,经过了一处血腥之地,便在此处西北方约三里处,赫有一尸已腐,血聚成湖,而蕴有剧毒。只是那具尸体血肉失活的时间,与其受毒蚀而腐的时间,略有差异,所以剧毒应为后来添加而成。那人的面貌,勉强可辨得,正是辛永方,且其尸体之旁,还有几物可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