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苇带来的消息，远远比蔡琴心要跟德生见面更可怕。
华雪峰没有想到，夏雪之所以不能生育，根本原因是因为另外一个男人！
平心而论，他是真心爱着夏雪的，但是，作为华家唯一的继承人，又不能没有自己的后代。所以他才在经过了反复的思考之后，安排夏雪去了法国，然后接受了继母梅艳若的建议，找了蔡琴心当代孕妈妈，为他生下了德生。
说实话，他是不想跟夏雪离婚，才在万般无奈之下出此下策的。如果他不是华家唯一的继承人，如果他的家族不是如此的声名显赫，也许他根本就不会理睬梅艳若的建议，生什么孩子。两个人只要感情好，即使没有孩子，又怎么样呢？这世界上有多少丁克家庭，不是照样生活得有滋有味么？
可是，他的特殊身份决定了他的命运。他不能像个普通的男人一样，想怎么着就怎么着，他必须为整个华氏家族着想。可是，他没有想到，跟他同床共枕了十多年的夏雪居然……
“同床异梦！我华雪峰居然跟一个自己深爱的女人同床异梦了十年之久啊！老天，你太会捉弄人了啊！”
华雪峰抓过那瓶马爹利，对着瓶口直灌下去。
“华总！您不能这样，这是不能解决实质问题的！”
丛苇扑过去，伸手去抢夺华雪峰手里的酒瓶，却被他一把推开了。
“不要管我！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华雪峰发出一声狼嚎般的吼叫。
“你走！请你立刻离开这里！让我一个人好好安静一下！”
丛苇悲哀地看着这个被情感击溃了的男人。他眼里的光芒狂乱而迷茫，像一个迷路的孩子，无助、恐惧、伤痛，让丛苇一下子想到了当年的自己，那些悲痛到心碎的日子历历在目。她没有理会华雪峰的狂吼乱叫，而是默默地走过去，替他点燃一支雪茄递过去。
“啊！啊！啊……”
这一次华雪峰没有拒绝，将雪茄含在嘴巴里，猛烈地接连抽着。在浓重的烟雾中，他发出悲痛欲绝的呼喊声，手掌在桌子上用力地拍打着，酒杯茶杯纷纷被震落到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侍应生惊恐地望着突然间疯狂一般的客人，手足无措地呆立在那里，不知道是该阻止还是放任客人继续下去。
丛苇冲着侍应生摆摆手，示意他退下。
巨大的悲伤一下子击垮了那个一米八几的身躯。华雪峰浑身颤抖着，颓然跌倒在椅子里，乱糟糟的头发纷披在前额上，目光呆滞地望着丛苇。他的脸色由红转白，由白转青，又由青转灰，两只手紧紧地攥成拳头，似乎正在跟看不见的敌人殊死搏斗着，小臂上的青筋凸起老高。
“华总，您……没事吧？”丛苇取过自己面前的茶杯，倒一杯清水递过去，同情地低声说。
华雪峰的情绪比刚才平静了一些，机械地接过水杯，深长地喘息着。看得出来，他在极力调整自己的情绪。听见丛苇的话，他抬起手来，无力地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您怎么了？不要紧吧？”丛苇有些担忧地望着他，关切地问道。
“这儿……疼……”
听着华雪峰虚弱的声音，丛苇的眼泪突然就流了下来。
同是天涯沦落人哪！这种心疼的感觉，她何尝没有忍受过？
她走到华雪峰身边，将自己被冷汗濡湿了的双手，轻轻地覆盖在他紧紧攥着的拳头上，柔声道：“我理解，你的痛苦，曾经也是我的痛苦。”
华雪峰的脑袋，无力地斜靠在椅子背上，无神的大眼睛仰望着丛苇。
突然，他猛地从那双小手中抽出自己的拳头，双臂一下子将丛苇的腰肢环抱住，蓬乱的脑袋紧紧地贴着丛苇的小腹部，耸动着宽阔的双肩，无声地抽噎起来……
毫无防备的丛苇，被华雪峰的举动惊得张大了嘴巴，一颗心像要跳出胸膛似的，拼命地蹦跳着。她僵硬地任他环抱着，脑海里一片空白。
“阴差阳错，阴差阳错啊老天！”
华雪峰一边悲伤地哭泣着，一边低低地呢喃着，双臂更加用力地搂抱着丛苇的腰肢，好像稍微一松动，对方就会趁机逃脱似的。
这个传说中商场上叱咤风云的华氏企业少东家，居然会像个孩子一样，将一个第一次见面的女人，紧紧地搂抱在怀里，泣不成声！
这让丛苇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
一瞬间，她觉得自己面对的这个人，已经失去了性别，失去了年龄，失去了身份，他只是以一个人的角色出现在她面前。不，他更像一只冻得瑟瑟发抖的宠物，期待着主人的安慰。
丛苇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来，在那一头浓密的黑发上抚摩着。她发现，他的头发是那么坚硬，桀骜不驯地直竖在脑袋上，任她怎么抚摸，都没有屈服的意思。
这是一个有着强硬个性的男人。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拥抱，丛苇感觉既不像许戈飞那样，让她充满激情，也不像莫怀卿那样，让她心怀幻觉。她只觉得温暖和舒畅，僵硬的身体慢慢变得柔软了。
华雪峰还在耸动着肩膀抽泣着，伤心得像个被坏孩子抢走了玩具的孩子。
丛苇的双手，情不自禁地开始拍打他的脊背，像个母亲一样一言不发地慰藉着受了巨大委屈的孩子。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着，两个同病相怜的人，就这么无言地搂抱在一起，互相温暖着对方被伤透了的心。
过了好久，雅间的门被轻轻地推开了，侍者领着他们的领班走了进来。
倏然发出的声音，惊醒了沉痛的丛苇和华雪峰，华雪峰紧紧环绕着丛苇腰肢的双臂，颓然掉落下来。
丛苇也像突然被噩梦惊醒一样，迅速离开华雪峰，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领班看看满地狼藉的碎瓷片，尴尬地笑笑，回头示意侍者赶紧打扫。
侍者得了命令，跑到外面拿来扫把，快速地清理着现场。
“你们……走吧，我会为我的行为负责的。”华雪峰冲着领班摆了摆手。
“上一壶苦丁，要筠连产的。”
领班无声地点了点头，轻轻带上门离开了。
房间里又只剩下丛苇和华雪峰两个人。
“知道苦丁茶的来历吗？”
华雪峰正了正身子，疲惫悲戚的脸上，慢慢恢复了平常的沉静。
“苦丁茶嫩芽呈紫红色，传说是被茶女阿香的鲜血染红的。”华雪峰似乎并不需要别人回答，不等丛苇回应，顾自缓慢地说了下去。
“古时候有一个名叫阿香的茶女，因为长得美，官府欲将其选进宫中。但阿香死活不肯，被送进宫那天，她趁人不备，跳崖而死，鲜血溅到苦丁茶芽上。茶芽遂从绿色变成紫红色，味道也变得甘甜香浓，于是人们后来把苦丁茶又称为紫笋茶。”
华雪峰抬了下有些沉重的眼皮，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多么美好的传说啊，这个世界上，其实还是有些让人牵肠挂肚的东西的。比如说自由，比如说纯洁的感情……”
丛苇抬起手，将额前的乱发整理好。她不敢抬头看华雪峰的眼睛，眼神有些飘忽地望向旁边墙壁上的一幅油画。
“丛……你说，如果那个茶女，生活在现在这个物欲横流的社会里，她还会毅然决然地跳崖而死吗？”
华雪峰目光涣散地望着丛苇。他发现，面对这个女人，自己居然可以非常轻松地暴露自己的真实感想，不需要任何防备。这在他二十多年的商战生涯中，是从来没有过的。他看丛苇的目光不禁有些异样起来。
“我也听说过苦丁茶的传说，不过是另一个版本。据说唐代安舒城有个名叫松的诗人，文采过人，但年过半百却屡试不第，遂南游隐居西樵山，教山民种茶。为了寻找苦丁茶种子育苗方法，他先给仙鹤喂吃茶果，再从其粪便中滤出茶籽育种，未获成功。后经仙人指点，取蓬莱阁仙水浸泡，乃获成功，从而使西樵山成为远近闻名的茶区。松在山中种茶赋诗十年，在七十高龄时才考中进士。后来人们在山上修建了一座茶仙庙，以纪念他的功德。”丛苇清了清嗓子，低沉而缓慢地说。
“那么，你是喜欢我的传说呢，还是相信你的传说？”
“传说毕竟是传说，我觉得任何能够自圆其说的传说，都应该是美丽的。”
“丛……你是个知性的女人。”
“呵呵，那我们以后，是可以再联系的了？”
“当然，我愿意跟你这样的女人做朋友！”
领班亲自捧着一只精致的水晶茶盘走了进来，熟练地为他们泡好茶水，点点头，礼貌地退了出去。
“谢谢华总，我想，以后可能我还会打扰你的。”
丛苇端起一杯苦丁茶，轻轻地啜饮一口，一股淡淡的苦味弥漫了整个口腔。她无声地品咂着，苦味过后，悠悠的甘甜慢慢覆盖了淡淡的清苦。
这茶叶，果然滋味醇厚。
“为蔡琴心？”
“是的。”
“为什么不是为你自己呢？”
“华总，我……临时来看，似乎还不需要为自己而打扰您！”
“丛……叫我华雪峰，或者……老华吧。”
华雪峰十指相扣，呈拱桥状支撑在桌面上，下巴担在双手上，聚精会神地望着丛苇。
“这……怕是使不得呢。”丛苇觉得脸颊像被火烤着一样，蓦然间热了起来。她低下头，轻轻地说。
“我们已经是朋友了，不是吗？”
华雪峰毕竟是个成熟的男人，很快就从窘迫中恢复过来。
“哦，你那个俱乐部，收不收男会员啊？”
“你……”
“你不会拒绝我加入你的俱乐部吧？呵呵，我，没想到都四十多的人了，却突然也被出轨这讨厌的家伙撞了一下腰……”
华雪峰说着，自我解嘲地笑了。
“当然不会。不过，我们俱乐部创办至今，还没有一个男性会员呢，而且，你的情况，怕是我们的业务员解决不了，所以……”
“我不要什么业务员的服务，我眼前坐着一个堂堂正正的资深心理学教授，干吗要那些三脚猫替我解决问题？”
华雪峰的目光变得越来越具有攻击性，火辣辣地盯着丛苇。短暂的接触，已经使他对这个处变不惊的女人心存好感。
是的，古人说得太对了，天涯何处无芳草？干吗要为一个并不爱自己的女人伤心呢？但是，直觉告诉他，眼前这个女人，跟他所见识的任何一个女人都不一样，这是一个让他心存敬畏的女人。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会员，她甚至忍受着撕裂伤口的巨痛，跟自己的情敌达成协议，只为给那个不相干的女人一个说法！这样的女人，生活中已经不多见了。
他为她的执著而心动，更心惊。
丛苇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我们可以收下你这个会员，不过，我们不敢承诺可以为你抚平心灵上的创伤。因为你的情况太特殊了，我只能说，我们可以互相多交流，若是能够为你解除掉一点点思想上的疲劳，我也就心满意足很有成就感了。”
“这已经足够了。丛……记住这个号码，这是我的私密电话，只有最亲近的人，才有资格知道这个号码的。”
华雪峰说着，将一张纸片推了过来。
丛苇的心猛地一阵急跳，“最亲近的人”几个字，像一只只烙铁，让她手足无措。
“谢谢你，让我知道了事情的真相；谢谢你，让我认识了什么才是真正的感情。夏雪，哦，我会妥善解决掉我跟她的问题的。不破不立，因为你的直率和认真，我终于从虚拟的幸福中走了出来。丛……真心的，感谢你！”
“我是个很残忍的女人，是吗？我……”
“嘘……”
华雪峰不等丛苇说完，连忙竖起食指，顽皮地耸了耸肩膀。
“真相终究是真相，我已经在虚拟的幸福中蹉跎了十几年，我要放下包袱，重新开始了，让我们一起，好不好？”
望着华雪峰严肃的表情，丛苇觉得，自己似乎重新陷进了一个深不可测的漩涡，至于是福是祸，已经由不得自己说了算了。她只是郑重地点了点头，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