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程有些远,夏十三起先还看着窗外的流景有些感慨,感慨自己获得了重生,却也再一次跌入了生活的谷底。一路上,车子的颠簸和自己烦乱的思绪竟然他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车子到了终点,白衣男子推搡了他一下,他才醒了过来。疑惑地下了车,他用无比陌生的眼看了看自己所处的陌生环境。这是一个精致的小别墅,有一个精致的小院儿,院里有几株他叫不上名字的树,门前的台阶上摆放着很多花盆,大小不一,形态各异。院子的一角用银灰色的篷布盖着一辆车,从车身轮廓和线性可以看出来,是一辆不错的跑车,旁边还有一辆越野车敞露着。夏十三喜欢车,虽然他没有,因此他有意多看了一眼,那是一辆褐红色的JEEP牧马人,他这辈子都买不起的那种。
夏十三眼睛一边瞥着那辆车,一边跟在白衣男子身后。白衣男子没有看他,径直上了台阶,夏十三也不知道此番重操旧业会有怎样的工作等待着他,便低下头跟在那人身后,心里有一丝忐忑。走至一处黄褐色雕花双扇门前,他才心里略略升起了一丝疑窦,他不仅没带工具,甚至连做那些曾经久远的体力活的技艺都已经生疏了,他开始担心人家给的零活,他做不来,耽误了人家。
白衣男子推开门并没有进去,而是站在门口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夏十三突然有些拘谨,客气的点了点头,走了进去。客厅极大,显得错落有致,整个屋子的主体色彩基调偏于一种古黄色,带着一丝复古气息,却又并不厚重繁琐,到显得有几分干练和简约。夏十三扫视了屋内一圈,这才抬眼看到一条实木楼梯以一个弧度从上铺呈过来,一直递到楼下。他正要再看看这厅堂之内的细节,只听一边的门响动了一下,瞬间把他的目光吸引了过去,门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女子,形容有些慵懒。夏十三生怕直视有失礼貌,赶忙把眼线收了回来,可突然感觉有股奇异的感觉,他好像见过那女子。他不安分的又抬眼看了过去,两人目光交汇的刹那,都怔住了。疑惑而又仔细的端详了对方半天,那女子突然惊讶的捂住嘴,似乎想到了什么。继而又用食指连连戳着自己太阳穴的位置恍然大悟的说道:
“是……你!?”
她正是他从夜总会里救出来的那个女子。
两人像老友相遇,刚卸下偶遇般的惊讶,那因为时间造成的隔膜和本来的陌生又让两个人一下子窘迫尴尬了起来。她站在原地呆了一会儿,恍然意识到自己的主人身份,努力淡定下来,恢复了平静,客气的走近了一步,示意夏十三坐。夏十三连看都没看,连连说不用,女子便走过来拉着他入座,夏十三形同木偶,只好被她牵引着坐到客厅一角的沙发上。她也坐了下来,坐到了夏十三的对面,怔怔的看着夏十三,突然又痴痴的笑了起来。他只好回以礼貌的微笑,他匆匆撇了一眼她,便把目光收了回来,盯着茶几上的茶盅打发尴尬。他暗自忖度,眼前的女子似乎不同于那时那日的光景,如今神采奕奕,活泼的像一只小兔子,他自然明白那是境遇不同使然。他想起一个月前的那个晚上,想到两人一起度过的那几个小时,心竟然砰砰的加快了跳动的节奏。
如今坐在他对面,对着他痴痴发笑的女子,在他暗淡无光的那个月里她是他生活中的全部光彩,他无数次幻想在这个城市里,某天能够同她邂逅相遇,只因为她的出现给了他从不曾有的阳光的色彩,在他粗粝的生活中,那一束阳光细腻的几乎可以倒进玻璃杯内饮用。
可现下,当他们近在咫尺的时候,夏十三却感觉她无比遥远了起来,中间隔着一个茶几,却像隔着一个世界,以至于她发话问他问题的时候,他居然没有听到。她见他不动声色,于是伸手过来再他眼前晃了晃,夏十三更加窘迫了,于是调整了一下坐姿,向前俯身。在他的世界里,拘谨、客气、礼貌这些词语,这些情感,早就久远的像往事一样流逝不见了踪影,在流年里他变得暴戾、沉重、沉默、不露声色…如今那些年少时的细腻、敏感和拘谨的情感再被翻出来,使得他这个被忧郁和悲伤填满眼睛的沧桑大叔,坐姿竟然乖巧的像一个害羞的大男孩子。
“我问你话呢?你想什么呢?”女子俏皮的问他。
“啊……不好意思,我没太注意……你问了什么?”夏十三又向她凑了一下。
“你怎么找到我的?”
夏十三知道她想错了,以为他是找她来的,这句话让他心里有些窃喜,看来她并没有忘记他。他不知道该如何搭话,只好用手势向门外指了指,示意自己是来做工的,但是她还是领会错了,说道:
“哦,我忘了,你来过我家的。”
“啊,不是……我是你们找来做工的……对,做工的!”
她思忖了一下,朝窗外看了一眼,白衣男子正在擦拭汽车,她才明白过来。于是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夏十三见他明白了自己的来历,内心里竟失落了起来,他只是一个农民工,一个过来打零工的而已。他站立起来,问她要做什么事情,一副急着动手的姿态。她也站立起来,看着夏十三说道:
“那天谢谢你!”
“不客气,那是我的工作!”
“那你不再做了吗?”
“不做了,好久了。”
“是因为我吗?”
夏十三连连摇头,看她瞩目看着他,一副想从他眼神里看清事实的样子,夏十三只好补充解释了一遍,说自己不想干了,跟她的事没有关系,她将信将疑的看着夏十三。他只好避开她的眼睛,装作自在地看着窗外。
“其实,我有去找过你,想给你说声谢谢,但是你那里没有人。”她也有些尴尬地说。
夏十三看着窗外装作漫不经心的说:“哦,我搬走了,我不住那里了。”
他哪里搬走了,他一直在那个小屋里任时间荒芜,任自己颓废破败,想来那些天一些并不粗鲁急切的敲门声不是房东来催房租的的,而是她的造访。
“你们要做什么,我来做吧!”夏十三扭头看着她,眼神恢复了平时的冷凝。
她看他眼神笃定,想到昔日对自己有恩的男人,那个夜晚像个英雄似的出现,如今眼神流转落在她家,显得分外拘束,她自己也显得很是窘迫,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两人之间因为曾经的人生偶遇而产生的微妙的情感。她看他越发的不自在起来,生怕这样下去,会让气氛更加尴尬,也不敢多问他何以沦落到打零工的地步,想来肯定是因为她的原因。于是礼貌地说了工作内容,只是把屋外那些花盆里的土翻出来,换一下土壤而已。
夏十三收到指令,用极短的时间把花盆的土换了一遍。他换土的时候,她就站在台阶上裹着一件在夏十三看来跟床单一样的毯子看着他。他手脚麻利,并不生疏,想来这些工作对他来说轻而易举。她心里有歉疚,又不知道怎么表达,或者怎么报答他。这个男人给她一丝迷惑,读不懂的迷惑,但有一点她可以肯定,他是个敏感而情感丰富的,所以即便用怎样的方式言谢,必然会使得他很窘迫,于是便作罢了其他的方式,在他换完土的时候,她递过去了一杯水,笑着对他说了一句谢谢。
工作做完了,她让司机给了夏十三钱,给钱的时候她故意回避开,生怕他尴尬。夏十三接过手的时候摸了一下信封里钱的厚度,肯定给了很多,他不便推辞,知道那些钱里很大一部分是对他那晚上的酬谢,他长吸了一口气,装进了口袋,心里有些失落。
司机要送他回去,夏十三婉言谢绝了。
他走出门口的时候,隐约觉着身后有目光在牵扯着他,他知道是那她。他停驻了一下,想回头却又放弃了。
他还是不知道她叫什么。
她站在窗户前,静默地注视着他的背影,她心里的疑窦更大了,他是怎样的一个人呢?他的精神气质,他眉宇之间既散发着忧郁和儒雅的神态,却在眼波流转间甚至存有一丝骁勇粗粝的质感。
她想知道这个男人的名字,或者说一种迫切的愿望,她想了解他。
天阴沉了下来,他大踏步的走了出去,他要回到洗浴中心的广场那里去,他决定了,他就是一个农民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