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势力一旦达到某种强度,就一定会让很多人怕你、恨你。所以一旦你的势力显出颓势,那些曾经为你的家族势力强大而沦为踏板和垫脚石的人就会来找你算账。那么,这个家族就必须为稳固自己的势力继续打拼。明白了这个道理的他,也成为众多兄弟姐妹中最被父亲看好的人,自此他毅然决然地继承了父亲的衣钵。
他真的做到了,凭借自己过人的头脑、敏锐的直觉和毒辣的手段,很快他就将周亚迪的家族打倒。若不是周家多年经营,根深蒂固,笼络了一些能人,周亚迪就算跑到牢里去恐怕也逃不出胡经的手掌心。
说到这儿,他很得意地笑了,眼里闪着骄傲的光。他说:“如果你们晚来一个月,我就能把这里彻底掌控了,那时候别说是你们,就算是飞过只蚊子不姓胡,我都能把它闻出来,找出来,消灭掉。”他顿了顿又说:“一个月,我只需一个月就成功了,真他妈的是天意,天要灭我。秦川,你就是老天派来灭我的。”他低下头哧哧地笑起来,笑着笑着又开始哭上了。
我忍不住拍拍他的肩膀想要安慰他,他浑身触电般一颤,抬起头时满脸的狰狞,我赶忙缩回手诧异地看着他。他咬着牙说:“我的肩膀!”
我这才意识到刚才没注意拍到了他受伤的肩膀,赶紧抱歉地笑笑说:“真不好意思,忘了。”
这时候东边的天空隐隐泛出白光,虽然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但谁都知道那抹白光不久就会将这漆黑的长夜撕得粉碎。
我将瓶口塞进胡经的嘴里,看着他像个吃奶的婴儿一样幸福地吮吸着那瓶水,不觉眼眶有些湿润。我假装打了个哈欠掩饰住自己的情绪,等他喝完,我说:“天亮了。”
胡经打了一个嗝,扭头看向东边的天空,久久不愿回头,看了好一会儿,才说:“这应该是我看到的最后一次日出了吧。”
我有些不忍面对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胸口,却发现不敢正视自己的心。
这一夜好长,长到足够看完一个人的一生;这一夜又好短,一个人过了这一夜,只剩下死亡。我知道等待死亡的滋味,就像是将身体的每一块都切下来均匀地放在煎锅上煎一样残忍。如果要我安慰胡经的话,我只能告诉他,至少在他等待死亡的时候,还有人在他身边陪着他,要知道我曾经等待死亡的时候,只有孤独。
程建邦从树杈上跳下来,将我拉到一边说:“我想过了,你走,我留下。”
“为什么?”我问道。之前我们制订的计划是得到情报后,我在这里守着胡经,由他回去向上级汇报,还要立刻查证这些情报的真伪。如果是假的,我还需要在这里进一步从胡经嘴里榨取信息;如果是真的,我就将胡经解决掉,赶紧越境回国。在此期间,为了避开胡经手机里的GPS追踪,我会在约定的时间点,拿着胡经的手机找一个地方与总部联系,然后迅速关机返回这个高地。现在,程建邦提出要我回去报信,他留在这里,为何要做这样的改变?
只身一人留在这里,守着一个毒枭,四周不时会有追兵出现,只要遭遇到必定九死一生。并不是我有多高尚,想把更艰难的任务扛在身上,更不是我不信任程建邦,而是我无法再次承受身边的战友离去了。程建邦脱身而去,就至少能保住一个。
“别犹豫了,你的丛林生存技能我早看出来了,菜鸟都算不上,就是个鸟蛋,一看就是密云山里练出来的,这他妈可是东南亚。我估计你连这里的动植物都认不全吧?你待在这里吃什么?喝什么?被毒蛇毒虫咬了知道怎么办吗?何况还带着一个人,到时候我怕人家还没找到你,你自己就先挂了,没准儿还是胡经给你收的尸。”他瞥了一眼胡经,又说,“而且,我发现你好像开始同情他了,这会要了你的命。”
程建邦最后的这句话戳中了我的软肋。仅仅是一夜的长谈,我对胡经的印象已经开始变得复杂不堪,我得承认现在如果让我去解决他,我可能会迟疑。我当然知道这种迟疑是要命的,更要命的是我的这种改变有可能胡经也意识到了,那么他就可以充分地利用我对他的同情。这种同情一旦出现,就像一个对着你的枪口射出了子弹,你明明知道,却防不胜防。
程建邦庄严地将一支步枪双手递到我的面前,说:“往北走,我相信,徐卫东的那些麻烦只有你带回去的消息才能解决。”
我看着面前那支枪,左右为难。他说的句句在理,我如果再反对就是不理智,这个时候决不允许有任何不理智的行为出现。
第一缕阳光终于迫不及待地从云层中射出,整片丛林仿佛都为这缕阳光而感动得哗哗作响,两旁树叶上一夜结成的露珠争相滚落,在空中滑过一道七彩的光,落在脚下的土地中消失不见。我点点头,接过枪说:“你比我更需要它,我有把手枪,够用了。”
我将步枪放在程建邦脚下,从口袋里掏出胡经的手机塞给他说:“我哪怕把脑子里所有的记忆清除,也会记得这个电话的号码和我们约定的时间。我等你回国就带你去见一个人,一个绝对值得你死也要去见的人。”
程建邦冲我摆摆手:“靠,你这算哪门子激励法?别啰唆了,赶紧走吧。”
我走到胡经身边对他说:“本来说要和你交交心的,可没时间了,如果有机会,下辈子见。”
我没有理会胡经诧异地看我的眼神,回过头看着晨曦中的程建邦,挺起胸,与他不约而同地抬起手来,互敬了一个军礼。
程建邦点头说:“再见,兄弟!”
我猛然扭过头,拨开蔓藤和杂草朝坡下挪去。程建邦赶上来,站在我头顶问道:“你说的是什么人?值得我死也要见?”
我想了想,说:“我!我活着就是对你最大的奖励。”
在蔓藤杂草丛生、崎岖不平的丛林中奔跑就感觉遍地都是毒蛇,你无法确定哪一脚踩下去会被什么伤到,现在的情况不允许我受伤,这种从精神到体力的高度集中让行进速度大受影响。
一路朝北,哪怕被荆棘割破皮肉鲜血直流,我也不敢放慢脚步。快一点儿,再快一点儿,我早一点儿跨过那道边界,我的战友就早一点儿从狼群中脱险。
每走三四公里,我就停下来歇十五分钟补充水分,然后继续往北跑,三四轮下来,我就发觉自己的体力已经完全跟不上了。心脏剧烈快速地跳动着,像胸口里埋着一桶随时会爆炸的炸药,任由我大口地呼吸,还是不能让胀痛的胸腔有半点儿舒缓的感觉。
我扶着一棵树,弓着腰大口地喘着气,四周繁茂的枝叶不仅遮住了阳光,也将外面的世界隔绝开来。空气像是被油浸湿了一样黏稠,我抓起衣领想擦擦脖子上的汗,衣服却比我身上还要湿。
这次足足歇了二十分钟,才将呼吸调匀,双腿却像灌满了铅一般沉重,身体所有的肌肉都泛着难以忍受的酸痛。刚跑了两步,膝盖一软竟然扑通一下跪倒在地上。回想起从前,我的体力好像从来没有如此糟糕过,难道这片丛林会是我的坟墓?
我一边振作精神,一边将袖口又往上挽了挽,胳膊上那个刺眼的针眼跳进我的视线。那是胡经给我注射毒品的地方,针眼已经变成了青紫色,格外扎眼。我找到了体力和身体反应如此剧烈的根本原因:毒品。
想到这儿我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急怒之下我狠狠扇了自己几个耳光,我他妈就算为了自己也得把情报送回去,把那些狗娘养的毒品工厂全部捣毁,让那些毒枭倾家荡产,成天被人追杀讨债才是。
我双手撑在地上,慢慢地站起来,闭上眼,往事一幕幕快速闪过,当宁志的样子出现的那一刻,世界就此定格了。我猛然睁开眼,回头望着来时的方向,一时间百感交集,欲哭无泪。我试着再次挪动脚步,可眼前这片丛林好像故意和我作对似的,显得格外稠密。向远处看去,仿佛根本没有路可以走,只有走到跟前才能勉强找到容纳一人穿过的空隙。
在长满青苔和菌类的树藤间向北足足穿行了两公里,眼前豁然开朗,脚下踩上成片的草地,白色、蓝色的野花开得星星点点,简直就是风景挂历上的情景。一条蜿蜒的小河像条丝带飘落在草地上,静静地流淌着。我强忍住内心的兴奋四下看了看,没发现什么人,这才三步并作两步奔了过去,一头扎进水中,任由清凉的河水拂过我的脸。
大口地灌了几口水后,我刚把头抬起,就听到一声枪响,子弹擦着我鼻尖上的水珠飞了过去。我只觉浑身的汗毛一下竖了起来,容不得去寻找那枪手的位置,朝前扑进水里想先避过这轮点射。谁知那河水太浅,我趴在最中央,居然都没有淹过我的身体。
我急忙撑起身体,朝前一个前滚翻到河对岸,与此同时又一声枪响,这枪还是没打中我,看来枪手没有受过正规的训练。我一边连滚带爬地继续朝前快速移动,一边寻找可以隐蔽的地方,目光一扫,竟然看到前面赫然立着一块石青色的界碑。与此同时,界碑那边几个全副武装的武警战士出现在我的视线里,他们隐蔽在一块巨石后,端着枪对我吼道:“这里是中国领土,请立刻停止前进,否则一切后果自负。”又对着我身后,向冲我开枪的那枪手藏身处喊道:“马上停止射击,不然我们将采取行动,一切后果自负。”
我身后的那把枪停止了射击,但我能感觉到那枪口还对着我。如果我不动,他就有足够的时间瞄准我,就算是再普通的枪手,只要再开两枪,就算打不中我,也足够调整方向在第三枪击中我。如果我动,国境线那边的战士会鸣枪警示,总之只要我朝着国境线移动,他们就会在我越境的瞬间将我击毙。
比较起来,对面的战士是可以沟通的,但我背负着太多太大的秘密,绝对不能暴露身份。不然一旦有任何风声传到金三角来人的耳中,让他们怀疑内地工厂和贩毒网络有可能暴露,他们会在最短的时间内撤离,那么一切的一切就全白费了。
就在我趴在地上一筹莫展的时候,就听对面的丛林中一串骚动,抬头一看,那三名武警战士已经全部倒在地上。接着,我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喊道:“秦川,我掩护你,你赶紧过境。”
3
那是洪林的声音!
又是几声枪响,全部打在我身后那个枪手藏身的地方。我顾不上许多,连滚带爬地越过了边境,躲到之前那三个武警战士藏身的巨石边。见那三个战士身上并没有伤口,只是晕了过去。
洪林手里提着枪,不知用什么办法打晕了那三个战士,树荫下,他的脸越发狰狞。我刚叫了一声“洪林”,就听一声枪响,洪林像是被脚下的什么东西绊倒了,整个人凌空朝我飞过来,足足飞出两三米,面朝下结结实实地栽倒在我的面前。他的背后赫然有一个弹孔,鲜血汩汩地涌了出来。
“不许动。”东边的丛林中蹿出一个武警战士,端着枪一边跑一边喊道。
我举起双手,看着倒在地上的三个战士和洪林,目瞪口呆。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快到我根本来不及反应是该悲伤还是该庆幸。他们不论谁死谁伤,都是我不愿意接受的现实,但现实就把这样一个残忍的场景血淋淋、活生生地摆在我的眼前。
那个边防战士探着虚步,一步步朝我移动过来,枪口快速地在我和地上的洪林两个目标间移动。他稚气未脱的脸上满是惊恐,嘴唇上的绒毛上糊着一层黏稠的液体,我想大概是来不及擦去的鼻涕。他握枪的手在微微地颤抖着,他看了一眼地上倒着的自己的战友,眼神中立刻喷射出一股骇人的火焰,瞪圆了眼睛,猛地抬起枪对准我的额头,我看到他扣着扳机的手指开始慢慢地往回扣。
就在我打算向他挑明身份的瞬间,洪林突然翻过身,举枪一枪打在那战士腿上。边防战士重重地向后仰着倒在了地上,洪林挣扎着用枪撑着地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过去,枪口对着那战士的头。我顾不上别的,大喊着让他住手。洪林将枪掉转过来,用枪托在那战士的脸上给了一下,那战士彻底晕了过去。
他做完这些,“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背后的弹孔又是几股血冒了出来。我伸手探了一下那武警战士的颈动脉,又四下看了看,我必须尽快做个决定:马上就会有其他战士循着声音过来,而我绝不能被他们抓走。
我将洪林扶到石头边靠着,拍着他的脸说:“洪林,你坚持住,一会儿武警来了你别再还手,保命要紧。”
洪林慢慢撑开眼皮,一把抓住我的手腕,问道:“刚才那个武警没死吧?”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先关心这个问题,愣了一下,说:“应该没事。”
他舒了一口气,虚弱而急促地喘着气,说:“秦川,我给你个号码,你去找他,他会帮你。”
我说:“我不需要谁帮忙,你坚持住。”
“你一定要去找他。”他显得有些激动,挣扎着抬起头,“你听我说,他是个警察。”
我惊呆了,看着他的眼睛,问道:“什么意思?”
他虚弱地提了一口气,说:“我是他的线人。秦川,别干了,把你知道的告诉他,他会帮你,你可以堂堂正正地做人,不用再东躲西藏。我们干的都是损阴德的事,一辈子都不会安宁,死了都不会安宁的。”
我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终于明白了在那辆大巴车上,他是怎么摆脱那个警察的了。他只需亮明自己的线人身份,自然就能做到在不杀人的情况下全身而退。
所以刚才他不用枪,徒手制服了那三个武警,对后头那个战士也没伤其要害。我也猛然明白了在胡经家的时候,胡经对他的态度为什么突然变得那么恶劣——要么胡经已经开始怀疑他;要么胡经已经查到洪林反水当了警方的线人,所以才故意派洪林跟着我们去周亚迪的工厂。这样一来,周亚迪的工厂不用胡经出手,就会被警方摧毁,到时候周亚迪有苦说不出。胡经这招借刀杀人果然狠毒又厉害。
还有,当年在边境临别的时候,他给阿来的那个电话号码,想必就是这个警察的,是那个号码帮阿来顺利地到了北京。
我最惊愕的是,洪林居然在劝我弃暗投明。为什么他有胆量做到这些?而我却从来没想过让他弃暗投明?看着他焦急等待我回应的眼神,我心里酸痛难当,觉得自己是那么卑微。
洪林抓住我的衣服,说:“别再东躲西藏了,黑,你黑不过胡经他们,不要让自己连个立足的地方都没有。我比你入行早,我早看明白了,你听我的,你知道得多,他们一定会给你个好结果的。”
我看了一眼他的伤口、他满脸的虚汗和越发灰白的嘴唇,知道现在就算有神仙在,也无法阻止死神的脚步了。我用力点点头,说:“好,我答应你。”
他挤出一丝笑容,又抓紧我的手腕说:“他是个好人,你就算不打算给他做事,也不能害他,我最后求你的就是这事了。”
“你放心。”我使劲儿地点着头,眼泪再也忍不住,滚落下来,滴到他的脸上。
他努力憋着一股劲儿,说了一串号码,又来回不停絮絮叨叨地重复着。我急忙点头说:“我记住了,我记住了。你放心。”
“我只想堂堂正正地过一天人过的日子……秦川,这次逃出去一定好好活着,别走我的老路,下辈子我还和你……”洪林的声音越来越弱,脑袋慢慢地歪到一边,再无声息。
“下辈子我们做兄弟!”我看着他瞳孔已经放大的眼睛,将他没有说完的话一字一顿地说完,伸手合上他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