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蕙领着舞阳郡主去了自己屋子,吩咐丫头,“去跟我姐姐说一声,后面没事,我在这儿陪舞阳郡主坐会儿,等空了再去找她。”
丫头赶忙应了,过去告知。
仙蕙让人拿了最好的茶出来泡,又让拿瓜果点心,松子、梅子之类的小吃,琳琅满目的摆了一桌子,然后笑道:“都是一些粗物,只怕郡主是吃不惯的。”
舞阳郡主歪在美人榻的软枕上,好似她才是主人,目光毫不客气的四下打量,把人家的闺房看了个遍,淡淡道:“我喝点茶就好。”
然后一面拨茶,一面批评仙蕙屋子里各种不好。
屏风的底座不是紫檀木的,窗户上的纱不够翠,水晶珠帘的挂数少了些,屋子里光线不够亮堂,窗台上的美人觚太瘦长了。再喝了一口茶,嫌味儿不够清淡甘醇,转身剥了一粒松子,不好剥,又差点弄坏了她指甲上的蔻丹。
她禾眉微蹙,抱怨道:“我今早才染好的呢。”
仙蕙一直好脾气的应付,不予置评。
旁边的丫头们,则是一个个听得快要背过气去。
舞阳郡主说得累了,歇了歇,目光明亮看向丫头们,嘴角微翘,“你们是不是觉得我很讨人嫌?要不是看在我的郡主身份,就恨不得立刻把给我扔出去?”
吓得丫头们白了脸,不知所措。
“都下去。”仙蕙挥挥手,然后回头还是微微含笑,好似没有听到任何尖酸刻薄的批评,而是始终如沐春风的氛围。
“你的性子倒好。”舞阳郡主看着她笑,懒洋洋的歪在美人榻上,伸手道:“再给我一个靠枕,腰有点酸。”
仙蕙把自己的靠枕给了她,放在她的腰下。
舞阳郡主挪了半天舒服的姿势,微有感叹,“我也知道我性子不好,讨人厌,可是……”语气带出几分轻嘲,“我就这样儿。”
仙蕙虽然不喜欢她,但也不至于多难以忍受,——反正说说又不掉一块肉,只当是耳边风好了。舞阳郡主说归说,只是过于挑剔,总好过荣氏母女和大郡王妃那种,口腹蜜剑,暗地里下绊子的吧?
再者,想起舞阳郡主的经历也算可怜。
或者说,这世上做女人都不容易。
即便像舞阳郡主这样的尊贵身份,也只能通过不嫁人,一辈子守寡,才能换回做姑娘家的自由。就更不用说母亲,明明恨透了父亲,厌恶已极,但是为了现实生活,最终却只能选择忍耐和妥协。
仙蕙这么想着,看向舞阳郡主的目光便软和了几分。
“你……”舞阳郡主有点疑惑,试图从对方漂亮的大眼睛里看出什么,继而挑了挑眉,颇有几分不屑,“你在怜悯我?呵呵。”
仙蕙低垂了眼帘。
“我有什么好怜悯的?不过是死了男人罢了。”舞阳郡主颇为自傲,只是语气里,有着她自己都没察觉的渐渐低落,“我可是堂堂正正的金枝玉叶,吃最好的,穿最好的,满江都城的人都得让着我,有什么不好?你一个小丫头竟敢……。”
仙蕙看向她,微微一笑,露出没有任何恶意的目光。
舞阳郡主要训斥的话,便卡在咽喉,半晌才道:“别人都讨厌我,嫌弃我,心里恨不得甩两巴掌在我的脸上,却又不得不奉承我、讨好我。”她轻轻嘲笑,“说起来,我不过是仗着自己命好,投了一个好胎罢了。”
仙蕙不觉得跟她交情,已经到了可以推心置腹的地步。
她可以说,自己却不能随意插嘴。
“哎……”舞阳郡主忽然叹了口气,“你不懂,她们更不懂,人活在这世上被人讨厌,那也比没人记挂好。像我二嫂那样犹如槁木死灰一般,不动七情六欲,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如趁早死了。”
仙蕙知道她只是想说出来,不需要人应答,因而只是低头喝茶不语。
“你可真有意思,又是可怜我,又是有耐心,听着我胡言乱语了这么久。”舞阳郡主上上下下打量她,“唔,我瞧你长得不错,性子又好,还有针线活计也出色。上次你送给小峤那方手帕,就不错,我当时还夸你了呢。”妙目一转,“不如……,你嫁给我小兄弟如何?”
“噗!”仙蕙赶紧扭脸,呛咳得喷了一地的茶水,“咳,咳咳……。”
“哈哈!”舞阳郡主抚掌大笑,“哎呀……。”笑得花枝乱颤,止不住,“你要是再没反应,我都怀疑你是聋子了。”
仙蕙算是看出来了,她这是闲的没事儿,拿自己当今儿天下午在外面的消遣。
自己配合当个玩笑听还信,若是当了真,厚着脸皮求她帮忙,或者忸忸怩怩害羞红了脸,那可就要闹大笑话了。试想想,姑娘家的亲事是能随便说的?她开玩笑不要紧,万一传出一点半点风声,庆王府又不娶,那还不得羞死人啊。
只怕这种玩笑,她都不知道跟别的姑娘开多少次了。
——不怪她讨人嫌。
舞阳郡主见对方一直不答话,又道:“怎地,你还不愿意?我家老四有那点配不上你?年纪轻轻,长得风流倜傥,又能干,江都城不知道多少小姐哭着、喊着,都要嫁他做四郡王妃呢。”
仙蕙怕自己一直不说话,她恼了,只得勉强应承了一句,“四郡王人物非凡,不是一般姑娘能高攀的上的,将来肯定有一等一的好姑娘嫁给他。”
舞阳郡主听了这话受用,觉得她是个聊天的好对象,不由起了谈兴,“对了,我跟你说点老四以前的事儿吧?你知道了他的性子和脾气,往后你见了他,也比别的姑娘多一个机会。”
谁要这机会了?仙蕙心下闪过一丝厌烦。
高宸虽然不错,但就算他是金疙瘩、银疙瘩,也没道理人人都爱他啊?可要是自己说对高宸没有兴趣,舞阳郡主又肯定不信,觉得是自己在假装矫情不说,还看轻了她的小兄弟。
只得忍耐听下去,盼着她快点说完赶紧走吧。
舞阳郡主却自顾自的说了起来,“老四小的时候啊,不是这么寡言少语的,性子十分活泼,又爱笑,不知道有多捣乱多淘气,就算是上房掀瓦的事儿,他都干得出来。为了这个,我娘没少着急,父王也打过他好几次。可每次道最后,娘都心疼他是娇宠的小儿子,又护着,闹来闹去还是惯着他……”
仙蕙不知不觉听进去了。
哎……,高宸小时候居然是这样的?混天魔王?怎么长大以后就变得跟被冰冻住了,冷得渗人,浑身上下都冒着寒气儿。
“那一年……”舞阳郡主的眼里闪过伤痛,“老二失足落水里了,没救上来,他是兄弟里头最出色的,真可惜……”她忽然静默了片刻,仿佛很久没有跟人提起这段尘封的往事,猛地再次掀开,仍旧散发着掩不住的伤痛,“反正啊,就是在那之后,老四突然就变得懂事了。”
她摇摇头,“也不对。”
“老二死了以后,老四忽然就安静下来,再不淘气,再不捣乱,甚至连话都很少跟人说一句。起初大家以为他是伤心哥哥的死,也没在意,可是到最后,他竟然发展到根本就不说话。家里上上下下都吓坏了,担心他中了邪。”
仙蕙听得怔住,这些……,前世的自己也并不知道。
舞阳郡主叹了口气,“你知道吗?老四足足有三年都没有说话,把我娘吓得,天天夜里偷摸的哭,差点没把一双眼睛给哭瞎了。”
“那后来呢?”仙蕙忍不住轻声问道。
“后来有一天啊。”舞阳郡主像是跳过了最伤痛的那段,缓了过来,还笑了笑,“老四他扑到我娘怀里大哭了一场,哭得惊天动地的,自那之后,他那就突然好了。不仅和从前一样机灵聪明,还懂事,又听话,简直就好像小时候的老二一样。”
仙蕙摸了摸胳膊,听着发寒,怎么像是二郡王的魂附身高宸了。
“哎……”舞阳郡主摆摆手,“你别瞎想,没有什么闹鬼的事儿,我也不是要跟你说这个。”她说了很多,口干舌燥喝了几口茶,也不嫌弃了,继续说道:“我想说啊,老四他性子有点冷,不爱笑,就算笑也笑不到眼睛里去。他独来独往,从来不跟任何人交心,谁都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包括我们这些亲人。”
她轻轻叹息,“若是有个姑娘能够让他交出心,坦诚以待,走进他的心里,肯定就是他这辈子都深爱不疑的人了。”
话题怎么又饶了回来?仙蕙顿时没有了听下去的好奇心。
接下来,舞阳郡主说来说去都没啥特别,无非是别人讨厌她,她不在乎,就是喜欢看别人恨得牙根儿痒痒。再不就是高宸好、高宸俊、高宸厉害,天底下只要是个雌的都得扑上去,不扑上去的,那就是脑子有毛病。
仙蕙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这位郡主娘娘打着哈欠,终于懒洋洋的伸了个懒腰,“许久都没有这么痛快的说话了,今儿真是够尽兴的。”拔了头上一支九转玲珑的嵌宝石凤钗,“瞧瞧,这支凤钗好不好看?我也不亏待你,这个么……,算是今儿凑巧过来给你姐姐添的妆奁,让她婆家知道,回头不敢小瞧了你姐姐。”
“是。”仙蕙起身道谢。
舞阳郡主到菱花铜镜前,抿了抿鬓角碎发,掸了掸衣裙,又是一副来时的高高在上模样,道了一句,“走了。”领着丫头,赫赫扬扬离开邵府。
仙蕙对着阳光转了转,“还不错。”心下失笑,陪着说了一下午的话,就得舞阳郡主的一支贵重凤钗,也不算吃亏。她拿着钗起身出门去找姐姐,把钗给她,倒不是真要压着宋家,反正多一支贵重好看的首饰也好啊。
前世里姐姐实在出嫁得太寒碜了,今生……,得风风光光的出嫁才是。
到了姐姐的屋子,见丫头们都一脸垂头丧气的,知道都是因为后院起火的事儿,不由皱眉,“没事啊,不过是烧了一点不要紧的东西,回头补上就是了。”目光凌厉,“今儿可是大喜的日子,不兴哭丧脸,全都给我笑一笑。”
众人早知道了二小姐的厉害能干,不敢违背她,当即都咧嘴笑了笑。
而西院,可就没有这么好的气氛了。
邵元亨领着荣氏母子回去,朝着下人们一声怒喝,“都退下!”顿时吓得丫头如作鸟兽散,转瞬没了人影儿。他“砰”的一声关上门,一把抓住荣氏,生拉硬拽将她直接拖进里屋,狠狠扔在地上,“你能耐了啊?居然敢忤逆丈夫!”
这话很重,都够得上七出一条了。
荣氏当然不肯承认,况且事情本来也不是她做的,气极之下,更是愤怒无比,“我怎么忤逆老爷了?我做什么了?”
邵元亨骂道:“我叫你不要去折腾仙蕙,你不记得?你答应的好好儿的,结果一转脸,就把我的话当做耳边风了。”指着她骂,“最可恨的,你居然还敢让景钰过去?!要不是你,景钰怎么会受伤?”
邵景钰握着伤手的手腕,冲进来喊道:“爹!不是娘让我去的。”
“不是?”邵元亨和荣氏异口同声,眼里都有惊讶。
“那是谁告诉你的?”邵元亨问道:“我怎么记得,我和你娘都不曾对你说过。”
邵景钰顿时语塞了。
邵元亨再问荣氏,“真不是你?”见她摇头,再看儿子眼神闪烁不定,隐隐往厢房瞟了一记,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不由怒道:“荣氏,你看你教导出来的好儿女!一个个的,全都不知道安分!”
他偏心西院不假,但也是有限度的,——荣氏母女、儿子,几次三番破坏他想做皇商的大计,绝不能忍,已经濒于要爆发的边缘了。
气得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恶狠狠道:“要是真的害了仙蕙,我跟你们没完!”
“爹!”邵景钰不满叫道:“是仙蕙害了姐姐,害了我!”
“小畜生!”邵元亨见他还敢跟自己顶嘴,还敢叫嚣,当即一个茶盅扔过去,“你自己端了热油去泼别人,还敢顶嘴?来人,赶紧给我拿家法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