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元亨先领着女儿去了上房,陪着母亲说了几句,聊聊家常,然后起身,“既然来了,我顺道过去看看沈氏。”
邵母对沈氏这个儿媳十分满意,多年来一直孝顺体贴,自然希望儿子多亲近她,因此乐见其成,“去吧,去吧。你们分开多年,肯定有许多体己话要说。”
“是,娘你歇着。”邵元亨的笑容有点僵,“我先过去了。”
他领着一双娇花软玉般的女儿,出了门。
等到前院见着沈氏,照例嘘寒问暖说了几句,然后说到首饰的事上头,笑道:“没看出来,仙蕙还是一个有条理的姑娘,写得一清二楚的。”又夸女儿,“字也不错,可见你平时教导不错。”
沈氏淡淡一笑。
明蕙悄笑道:“娘,爹说全部都照单打呢。”
都打?沈氏闻言微微一怔。
看来……,丈夫还是有一点良心的。虽然娶了新人,又生了儿女,但至少知道把另一房儿女接在身边,一样的养活,一样的公平对待。她并不知道前世的悲剧,自打和丈夫见面以后还算顺遂,又眼见丈夫做到了一碗水端平,心中怨念便散了几分。
邵元亨看着走神的元配发妻,在心中叹息,哎……,果然还是老了。
那些眼角和嘴角的细纹,以及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憔悴,即便脂粉掩盖,隔近了仍旧看得出来。虽然隐隐嫌弃,但好在不用日日夜夜相对,加上准备大出血,话当然要说得好听一些,“芷清,这些年我不在你身边,你一个妇人,上有老、下有小的照顾,真是让你受累了。”
沈氏淡然道:“原是我做儿媳和母亲,应该做的。”她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见丈夫满目愧疚之色,话又说得体贴,心就再次跟着软了几分,“再说也没什么苦不苦的,都熬过来了。要紧的是,孩子们都平平安安长大……。”颇为无奈一叹,“只要老爷心里有我们这些人,我就知足了。”
邵元亨便道:“看你说的,我心里怎么能没有你们?你们可是我的妻儿骨肉。”
沈氏的心一软再软,怅然道:“老爷放心,往后我们都安生过日子。”虽说有一肚子的心酸委屈,但总归不想闹腾,不忍心让儿女们跟着不安宁,“只要老爷有心,我们也有良心,不会给老爷添乱子的。”
这话邵元亨爱听,谁不希望家宅安宁、妻儿和睦啊?细想想,沈氏除了性子孤傲了一点儿,别的都还不错。因而顺着她的话道:“你放心,我这心里面有一杆秤。往后你们就安安生生的享福,西院有的,你们一样都有。”
西院有的,东院一样都有?孰轻孰重,孰先孰后,真是一清二楚。
沈氏心下说不尽的苦涩,却笑,“好,那我就放心了。”
明蕙还沉浸在父亲公平对待的欢喜里,没有母亲体会的那么细,拉了拉妹妹,欢喜笑道:“听见没有?爹说了,往后我们一样都有。”
“嗯。”仙蕙心思恍惚的跟着一笑。
“还记得……。”邵元亨找了话题,说起一些陈年往事,“那年家里遭了贼,把仅有的两块腊肉都给偷走了。娘天天发愁要怎么过年,是你二话不说,就把陪嫁的一对银手镯拿去,换了肉回来吃。”他笑了起来,“当时景烨正是嘴馋的年纪,吃了好些,结果晚上就闹肚子了。”
说起过往,沈氏的的心情愉悦了几分,“是啊,那时候明蕙年纪小,我光顾着照看她,就没留意景烨吃了太多。”
明蕙听见说起自己,甚有兴趣,“是吗?那会儿我多大了?”
沈氏笑道:“还不到一岁。”
邵元亨看向大女儿,说起笑话,“记得当时你的牙出得晚,才长了几颗,你娘怕你吃肉嚼不烂,就把肉撕碎了喂你。偏生撕太慢,把你急得口水都流下来了。”
“爹……。”明蕙微微红了脸,“别说了。”
“还不好意思了?”邵元亨“哈哈”大笑,“问问你娘,我可不是瞎说的。”
沈氏笑着作证,“你爹没有瞎说。”
一时间,气氛温馨得简直不像话。
“老爷!”外面有丫头气喘吁吁的,隔着门,声音紧张道:“荣太太刚才下台阶没有站好,一不小心……,滑下台阶摔倒了。”
滑下台阶摔倒了?邵元亨收起笑容,皱了皱眉,难道是荣氏气得追出来了?都快过年了,怎么不当心一点儿?多晦气啊!
继而一怔,只怕也未必就是摔倒了。
但不管荣氏是真摔倒,还是假摔倒,又或者气病、装病,都得过去看看。
“我去瞧瞧。”他站起身来。
沈氏笑容微敛,虽然心里不是个滋味儿,但是想着才说了和平相处的话,丈夫又尽量做到公允,于是道:“我们也去瞧瞧。”
仙蕙和明蕙对视了一眼,跟了出去。
——面上情总是要做的。
一行人到了西院,阮妈妈迎接出来却面带为难,“太太崴着了脚,这会儿正在里面让人敷凉水,换药膏……,实在是乱哄哄的不像样儿。”
邵元亨听她言辞闪烁,便心下明了,回头道:“既然荣氏没什么事儿,不如你们先回去,明儿早上再过来探望她便是了。”
“好。”沈氏闻音知雅,反正也不是真心想过来探望的。
邵元亨抬脚上了台阶,进去了。
沈氏领着女儿们回了东院,邵大奶奶闻讯过来,得知没事,见气氛不是太好又告退出去。仙蕙一改之前的活泼明快,坐在美人榻上剥松子儿,闷声儿不吭,不知道在琢磨什么事儿。
屋子里静默了好一阵。
明蕙细声道:“西院那位……,多半是气病了吧?”
“应该是。”沈氏轻轻点头,“我没有想到,你爹……,还有几分良心,居然真的能做到一碗水端平。”语气里带出几分唏嘘,轻叹道:“罢了,既然已经都这样了,还能如何?只要他肯待我的儿女们好,我也没话说了。”
“爹对我们,还是不错的。”明蕙点头,又含笑看向妹妹,“而且……,爹好像特别喜欢仙蕙。今天爹还夸仙蕙懂事、乖巧,讨人喜欢,说是忍不住要偏疼她呢。”
“是吗?”沈氏笑问。
仙蕙干笑了笑,“不过随口说说罢了。”
心里有点隐隐不安,——父亲的喜好,大都跟利益得失有关系。
他偏心西院那边,除了荣氏会哄人,为他生育了一双儿女以外,不就是因为庆王府的大郡王妃能帮忙吗?可自己有啥值得父亲偏疼的啊?——嘴甜?字写得好?给父亲做了衣帽鞋袜?长得像母亲年轻的时候?
这些……,似乎都站不住脚啊。
特别是回想起之前,父亲忽如其来的亲昵抚摸,和那一句,“爹这心里,也忍不住要多偏疼你几分了。”
那语气,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古怪呢。
她闷闷不乐回了屋。
耳房里,丁妈妈则是脸色一片惨白。
想起刚才去打探消息,阮妈妈的冷笑,“你还好意思问太太怎么摔着了?跟你实话说了罢,太太这是被二小姐给气得,……心病!三万两银子啊,老爷依着二小姐拨了整整三万两,给东院的人打首饰,太太不依,老爷就让外院的赵总管去打了。”
——整整三万两银子,三万两!
丁妈妈觉得腿都是软的,站不住,软绵绵的坐在椅子里,动弹不得。
坠儿小声道:“丁妈妈,你别吓我。”
“完了,咱们两个玩完了。”丁妈妈的脖子像是忘了上油,转动缓慢,一点点转头看向坠儿,“之前咱们把太太的差事办砸了,这笔账还没有算,如今……,二小姐又坑了太太三万两银子。”她咽了咽口水,痛声道:“你想想,就是把咱们俩卖一千回,都不够这个数儿!”
坠儿委屈道:“可……,那也不是咱们挑唆二小姐的啊。”
“你懂什么?”丁妈妈又气又急,斥道:“太太又不能把二小姐撵出去,她心里有气,不找我们出找谁出?咱们专门过来看着东院的人,结果呢?什么都没有看住,还让太太接二连三的吃亏。”挑眉反问,“你说,太太能轻饶了咱们吗?!”
“那……,那要怎么办?”坠儿吓得浑身直哆嗦,“要不然……,我去厨房偷偷的给饭菜里加点料?让东院的几位上吐下泻倒霉一回,给太太出出气。”
“放屁!”丁妈妈当即啐了一口,“如今太太主持着府里大小事务,她们若是吃坏了肚子,岂不明摆着是太太使得坏啊?你叫太太的脸往哪儿放?老爷生气了,太太第一个先打死你。”
“妈妈救我……。”坠儿吓得哭了起来,呜呜咽咽,只是不敢大声儿。
“别嚎了!”丁妈妈眼里闪过一丝厉色,站起来,干脆利落的掸了掸衣服,“咱们赶紧亡羊补牢!多的做不了,至少要盯紧一点儿,万一有个啥风吹草动,回报太太,也能减轻几分咱们的过错,兴许还能逃过一劫。”
“是!”坠儿当即跳了起来。
“站住!”丁妈妈一把抓住她,“先把你那张哭丧的嘴脸收起来。”领着她去洗了个脸,又逼着笑了几回,叮嘱道:“记住,机灵一点儿。”
次日一早,沈氏领着女儿和儿媳去了西院,依旧没有见到荣氏。
阮妈妈还是昨天那套婉拒言辞。
仙蕙觉得母亲礼数到了,是荣氏不见的,就算父亲知道也怪罪不得,便让母亲暂时不用过去探望。第二天,叫哥哥买了一些红枣、桂圆,和姐姐再次过去探病,——要是还见不到荣氏,那就随她,反正礼数已经做得足足的了。
刚到西院正屋,就见父亲和邵彤云从里面走了出来。
仙蕙笑道:“爹,我们来给荣太太送东西。”
“哦。”邵元亨目光微闪,转头看向邵彤云道:“我还有事,你娘又腿脚不方便,你好好的陪着仙蕙和明蕙说话。”脸色略有几分严肃,“她们冒着风雪过来一番心意,不可辜负了。”
仙蕙瞅在眼里,觉得父亲的神态口气不太自然。
邵彤云的目光更不自然,似乎……,有一瞬间的闪烁回避,然后才笑,“爹你放心好了,便是两位姐姐平常过来说话,我也不会怠慢的啊。”
邵元亨点点头,“你们说着,我有事先去书房那边了。”
他背负双手下了台阶,既没有和仙蕙、明蕙打招呼,也没有视线交接,便好似外头有人等着一般焦急,匆匆走远了。
仙蕙重活一世,心思敏感,心底不由浮起一抹疑云。
邵彤云笑道:“两位姐姐,外头冷,进来喝杯热茶暖和暖和。”
仙蕙打量着她,不对,不对……,昨天和母亲一起过来的时候,荣氏没见着,邵彤云却是见着了的,——她虽然没有口出恶言,但是一直绷着脸,眼里有着明显的敌视和憎恶,今儿怎么突然就好转了?就因为父亲的几句叮嘱?可是父亲都走了,她完全可是做做面上情,敷衍几句,用不着再请自己和姐姐进去。
明蕙扯了扯她的衣袖,小声道:“……进去吗?”
仙蕙没有回答姐姐,而是笑问:“荣太太好些了吗?”往里探了探,“要是今儿精神好些,我们就进去瞧瞧……。”
邵彤云犹豫了下,“我进去瞧瞧,看娘睡下了没有?”片刻后,出来说道:“娘刚才和爹说了会儿话,有些累,已经脱了衣服躺下了。”又笑,“娘说,让我陪着两位姐姐说说话,也是一样的。”
荣氏这么快就不生气了?让女儿陪着东院的人说话?仙蕙越想越深,越想……,心里头就越觉得不安。但是又不好露出情绪,只得耐着性子,跟着邵彤云去侧屋喝了一会茶,不咸不淡的说了几句闲话,然后方才告辞。
回了屋,明蕙说道:“看来荣氏还是挺沉得住气的,我还以为……,三万两银子那么大的气,她且得‘养’一段儿日子呢。”
仙蕙揉着眉头,没搭话。
明蕙自己琢磨了下,点了点头,“也对,她本来就不是真的摔着了,眼下马上就要过年,人情来往的不知道有多少事儿,自然不便耽搁太久。”推测着,“最迟……,年三十前应该会养好的。”
仙蕙随口应道:“是啊,她这日子不赶巧儿了。”
心里忽然间闪过一道灵光!对了,因为快过年,荣氏不能一直“病”着,可是给了东院三万两银子的窝囊气,她又咽不下去。所以……,父亲着急了,就说了什么话,解了荣氏母女的心结,然后她们才会突然转变态度。
照这样推测,一切才变得合情合理。
心下忍不住自嘲起来,别人家的父亲偏心偏疼一点儿,肯定都是欢喜不尽。恐怕只有自己,不仅不敢轻易欢喜,还心惊胆颤的,说起来真是荒唐又可笑!
“你怎么了?”明蕙偏头瞅着妹妹,疑惑道:“好好的,我怎么瞧着你不太高兴的样子?”有些担心,“是不舒服吗?”
“没有。”仙蕙摇摇头。
“那你脸上怎地不见一点儿笑容?”明蕙嘀咕道:“这次的大事儿多亏有你,才能办得这么顺利。父亲对咱们挺不错的,对你更是多疼几分,我都嫉妒了。你呀……,到底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仙蕙闻言一怔。
明蕙好笑道:“往常里,你不是经常劝我们,要记得脸上带着笑儿,开开心心的过日子吗?你说了,若是脸上整天带着怨气,日子是过不好的。”捏了捏她的脸,“怎地自己把这话给忘了。”
是啊,自己这是怎么了?仙蕙沉默不语。
仔细想想,今生……,父亲对东院的人的确不错,为何自己疑神疑鬼的?因为前世的种种阴影,所以就不能接受父亲的好了吗?要照这样,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日子肯定是过不好的。
这次父亲拨了三万两银子给东院,荣氏不痛快,他自然要去安抚几句,兴许是再给荣氏添点好东西,——甚至大手笔一点儿,给西院私下添点田产,或者铺子,所以荣氏母女才会转怒为喜。
就算父亲偏心,那也是拦不住的事儿。
但自己是父亲的亲生骨肉,他总不能因为拨了三万两银子给东院,就偷偷把自己给害了吧?退一万步说,就算把自己给卖了,那也不值三万两银子啊。
仙蕙摇了摇头,决定撇开那些毫无证据的猜疑,不要想太多了。
第二天,邵彤云突然过来了。
“三妹妹。”仙蕙觉得奇怪,——不管父亲跟荣氏说了什么,许诺了什么,都最多是压一压荣氏母女的火气,让她们对东院留着面上情儿。
三万两银子,那份恨……,肯定一辈子都解不开了。
而眼下,荣氏“病”着,父亲举动怪异,邵彤云居然还过来找自己,而且……,她眉眼间又是那种看似温温柔柔,实则暗藏危险之色,只怕不会有什么好事儿。
之前强行压下去的那些担忧,再次浮了起来。
邵彤云穿了件半新不旧的烟霞色通袖衫,配粉色裙儿,比之平日更多了几分温柔可亲,脸上还带出些许憔悴之意,看起来楚楚可怜的。
她说话也很客气,笑道:“今儿我过来,是向沈太太和两位姐姐、嫂嫂道谢的,娘摔着了腿,多谢你们挂念和探望。还有你们送的红枣、桂圆,挺不错的,娘让人炖鸡汤喝了。”
东院送的东西,荣氏真的喝得下去?仙蕙可不敢信。
当然这话不能问出来,只笑,“三妹妹真是客气,荣太太病着,我们过去探望是理所应当的。”客套话谁都会说,“本来呢,这两天我还想过去看望荣太太的,但是想着她身子不适,我们不能分忧也罢了,总不好再添乱子,所以就没过去。”一连串关心的问,“荣太太的腿可好些了?精神如何?”
“好多了。”邵彤云笑容平静如水,看不出端倪,寒暄客套了一番,然后转入了正题,“今儿过来,顺道有一件事要跟你们说。”
“哦?”仙蕙心下提起了弦,“三妹妹你说。”
“是这样的。”邵彤云神态自然,微笑道:“明儿庆王府做周岁酒,大郡王要给长子权哥儿过生,到时候啊,咱们家的人都得过去道贺。娘让我过来说一声,明天大伙儿都打扮体面一点,好歹别落了咱们家的面子。”